跟以往不同,這次父親靜靜地目送著綠田離開,直到升降機到臨時,他也還在鐵閘旁凝望著綠田,到彼此說完保重後,二人才又再次回到各自的世界。
回到居所沖了個暖水澡後,綠田靜下心來,驀然做了一件許久沒有做過的事情——他站在原地,如像第一次踏足這個單位一樣,靜靜地環顧著這個居所裏的一切:從梳化看到木桌,從掛在牆上的三層書架看到鞋櫃,那些都是以前住客所沒帶走的傢俬。想一想,綠田給這個居所增設的,可以說是只有房間裏的那張床而已。
雖然搬來這裏已有好一段時間,但其實每次在鐵閘前找鑰匙的時候,綠田還是不時會挑起了以前家的那條鎖匙,而每一次開門後的畫面,都總是讓綠田有種不習慣的感覺。那就像是把自己的靈魂套進了一個不適合的身體一樣:他無法像以前在家一樣於梳化上入睡,也無法像以前在家一樣聽到許多聲音。
只是他也同時明白,自己當初決定暫時離開家裏,也是為了尋求一片短暫平靜。
從阿妹確診癌症,到發現母親出軌,再到後來父母因為阿妹的病而嘗試在她面前藏起家裏的撕裂,另一邊廂卻又在綠田眼前曝露無遺。一切一切,他都想讓自己短暫逃離一會兒。
只是後來有一次,母親約了綠田單獨到外面吃晚飯,那一次是綠田印象中與母親的最後一次單獨吃飯。
綠田記得特別清楚,因為當時自己正在家庭綜合服務中心實習,而自己差不多每次到那邊實習的時候,都會聽到不同的服務使用者提起「離婚」這字眼。每次聽完那些服務使用者的故事後,綠田幾乎都會不自覺地想到了自己家裡的狀況,也還是會覺得心房裡那個被陰影蒙蔽的位置悶痛著。畢竟自己也有一個生活了許久許久的家,從出生都此時此刻都陪伴著自己的家人與世界,那個世界裡雖然有傷痛的片段,但在那段時間之前,更多更多的是讓人想起會會心微笑的點點回憶。
然而那個世界正在崩塌,從內而外地破碎——到了有天他驀然發現,那裏已經再也不可能修復成以往那熟悉的面貌。
「我同你阿爸決定分開。」那天,母親是這樣打破飯菜來前的那段沉默的。
反覆困擾過的事情,始終發生了。到底該如何回應母親這樣的話,綠田已經悶在心裡想了許久許久。
打從發現母親出軌一事,綠田便不只一次在漫長的夜裡夢見母親跟自己坦露她要離婚的想法。每一次,幾乎是每一次,綠田記得夢裡的自己都嘗試遊說母親改變決定,回心轉意,或者至少延後決定。但夢裡的他每一次嘗試這樣做的時候,母親的夢影就會隨即立刻消失在夢境之中,獨留綠田在那個無人的世界裡四處奔跑與呼喊卻無人回應,直到噩夢驚醒。
後來綠田嘗試去圖書館借閱一本又一本厚厚的家庭治療、婚姻調解書,讀完一頁又一頁、一本又一本後,以為自己多多少少會學懂一點如何處理家裡的狀況——但是到了夢裡的情境真實地發生於眼前的時候,綠田才確切地感到,自己原來甚麼也說不了。
那一頓飯,母親說了許多許多話,從以前照顧阿妹和綠田的甜酸苦辣,回味到很多綠田都還記得的深刻回憶,像是幼稚園畢業禮時綠田在母親面前跳得十分尷尬,卻又因為學校要求而必須跳的夏威夷草裙舞;又譬若綠田五年級時突發病入急診幾晚後,母親總是安頓好家裡後便到醫院陪在綠田左右。知道醫院無聊而綠田愛書,還每天會帶一本新的小說來給他讀。
這些片段,綠田都一直記得。
但無論如何,眼前這個多麽熟悉和溫暖的母親,也還是要決定要說出故事的另一面。
那夜,母親用了一整頓晚飯的時間去控訴父親的固執與脾氣,像是在爭吵時拒絕溝通與認錯,又或者忽略她的感受地大聲責罵過她。母親以為綠田只知道很少很少,所以她把每件事都說得鉅細靡遺。只是綠田從來沒有告訴過對方——即使到了那最後單獨聚餐的夜晚也沒有——自己小時候的許多次失眠,就是因為隔著父母與自己房間的牆壁去偷聽那些經已刻意克制聲量的爭吵。
「過咗咁多年之後,我都係覺得好委屈⋯⋯」那夜的最後,母親說得眼中有淚:「我敢講⋯⋯即使到咗今日,我都冇做過一樣愧對佢嘅嘢。」
綠田沉默著,腦海浮現了那次他從火車站一路跟蹤著母親與陌生男人的記憶——但他始終吞下去,沒有半句回話。
到底為何母親一定要在那個時間點——在阿妹確診癌症的時候——決定離婚,綠田始終無法理解。但那段時間他不斷重複墮入的夢,幾乎都把他想向母親傾吐與尋問的心聲壓碎了。
無言以說,好長的一段時間,總是如此。
好像墮入了一片混濁的大海裡,甚麼也看不清楚,只有一種難以呼吸的窒息感在纏繞自己,而無人伸手。
直到某個位置,沉思的綠田無意之中在來回踱步的過程撞倒了桌上那個與阿芝一同找插畫師繪畫設計的馬克杯。
噼啪啪啦——
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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