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在下雨,滴答滴答一顆一點的打在店門的玻璃上,外頭煙霧瀰漫,空氣裡帶著大量潮濕的水氣,整個小區像是披上了一層白紗似的,讓人彷彿步入雲霧裡一般的不真切。吳邪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他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再轉過去看了看一旁打瞌睡的王盟,最後視線落在窗外那讓他蛋疼無比的天氣,杭州的雨天總會帶著一些涼意,這水氣漫天的情況只會讓觀光遊客賴在飯店懶的出門。
「王盟。」吳邪撐著腦袋看著那個坐在高板凳,頭靠在櫃架旁的夥計,很明顯他的叫喚根本傳不進那已經睡的像豬一樣的傢伙了,可不知道為什麼吳邪竟然生不起氣來,其實他搞不懂王盟這個已經成為吳家帳管的人,怎麼會有空一天到晚來鑽他的小店?莫不是二叔虧待他只是給他這姪子一個面子,弄個名堂就把王盟這傢伙給丟出去了?想至此吳邪就搖了搖頭,二叔再不計也不會把廢物留在身邊還莫名其妙給個職位,晃了晃腦袋,吳邪轉了轉眼珠子乾脆去翻帳本,對於這種沒有答案的問題他實在懶的再想下去了,可翻不到幾頁就換他想打瞌睡,哈欠打在嘴邊眼看就要呼之欲出,王盟一句張大俠饒命的夢話,一下子就把他想打的哈欠給收了回去,吳邪終於忍不住站了起來,舉起拳頭就要往王盟身上招呼,可拳頭才剛到腦袋邊他卻又收了回去。
吳邪站在那邊看著王盟安然的睡臉看的有些出神,眼框下那淡淡的黑青表明了這傢伙從來就沒好好睡過,肯定在二叔手下幹的挺賣力的。王盟這小子以前雖然挺不靠譜的,但還算是個認真的老實人,吳邪想這傢伙大概也沒料到自己竟然會成為吳家的帳管,這壓力等級瞬間開掛爆升,自然是爽歪歪到他沒時間休息。
不過吳邪並沒有出神很久,張起靈從外頭一身濕的回來了,黑帽衛衣上還殘留著水珠,正一點一滴的沿著帽簷滑到了鎖骨,吳邪的眼神跟著那顆水珠滴溜轉,接著抬眼對上那雙黑曜般的眼睛,心臟倏地重重的一跳,吳邪尷尬的率先撇開目光,心裡直嚷著又不是小姑娘,說害臊就害臊!
張起靈沒說話,就這麼看了吳邪好一會,他一邊脫掉了濕答答的外套,眼睛瞄了眼板凳上那睡的八風吹不動的人,也沒多說什麼,腳一拐彎就進了內堂。
吳邪站在原地一句話都沒來的及吐出,就這麼眼睜睜看著那個沉默寡言的人走了進去,他抬眼看了看掛鐘指針正好走到三點,撓了撓頭髮,丟下那仍舊睡的香甜的夥計轉身也進了內堂。
張起靈從廁所出來只看見小老闆衝著他笑嘻嘻的嘴臉,吳邪拿著毛巾很自覺的蓋到了對方頭上,張起靈沉默的望著他,吳邪對於對方的反應早就習以為常,只顧拉著自家男人就往椅子上推,見對方沒意見,他就著毛巾幫張起靈擦起了頭髮。
吳邪今天很奇怪,張起靈雖然沒有發表意見,但看著眼前這個不同以往吵鬧的人還真有些不習慣,他任由對方胡來一陣,最後卻還是伸出手,握住了那個幫他擦頭擦的越發煩躁的人的手腕,張起靈看了他好一會才慢慢開口,「怎麼了?」
吳邪愣了一下沒吱聲,棕黑的眸子看進那雙幽黑,他撓了兩下腦袋,拉著對方跟著自己坐到了一旁木製的小沙發上,吳邪手裡還纂著那條毛巾,顯的有些不安的樣子。
「我剛剛看著王盟,真的覺得那小子改變了很多。」吳邪一邊說著嘴角卻輕輕彎了起來,「明明以前是那麼不靠譜,現在卻變成我家的大帳管了,你說神不神奇?」他笑著笑著卻越發覺的苦澀,以前王盟還和他說過,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個沒什麼前途的人,反正就只為了溫飽,人生太多事情需要煩惱了,待在這裡他可以忘記很多事情。吳邪那時候覺得沒什麼,可現在回頭想想,他好像從來沒有了解過王盟以前到底是幹什麼的,也從沒去真正了解過這個人,好像從一開始王盟就是被安插在他身邊一樣,一個理所當然的在旁邊輔助的存在。
「我後來想了想,該不會其實連王盟這個人,都是家裡安插在旁邊的眼線吧?」吳邪不知道為什麼高興不起來,身為吳家的獨子他背負的東西其實不算多,甚至算是被保護過度,家裡重壓上的擔子也只有結婚生子這樣理所當然的事情,可現在連這最基本的孝道他都做不到了。
吳邪看著自己的手看的有些出神,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心裡一陣酸澀,「理性上我覺得我是不該和你在一起的。」嘴唇抿了抿,吳邪卻忍不住自己先笑出來,「可是我做事情好像從來都是心性佔上風。」
張起靈一直都在一旁安靜的聽著,他閉著眼睛想了一會,不輕不重的聲音從唇中溢出。
「你後悔嗎?」你後悔和我在一起嗎?吳邪。
吳邪轉頭看他,那雙深沉的眼睛有一閃而過的波瀾,有一瞬間他以為這個傢伙其實從來都沒鎮定過,只是這個人的理性高過心性,所以他從來不那麼明確表露自己的心意。吳邪沉吟了一會,搖了搖頭,「我應該要說後悔的,可是我卻一點後悔的感覺都沒有。」他自嘲的笑了笑,「你說你是不是生來剋我的?」
這下張起靈也沒話說了,他看了對方一眼,就將那個笑的難看的傢伙攬進了懷裡。吳邪沒反抗任由對方抱著,感覺那雙大手像安撫動物一樣輕撫著他的背脊,吳邪一瞬間很想笑,又覺得很溫暖,他應該要為這樣的難得掉幾滴感動的淚水,可是他卻發現自己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
他記得很久以前問過張起靈,過去的記憶對你而言真的這麼重要嗎?對於張起靈尋找過去記憶的動機,大多數人可能都會覺得,哎呀!人就是要活在當下啊!執著過去那有什麼意思?知道了又能怎麼樣?未來大好光景趁著年輕不追求那不是太傻逼了嗎?要是追回的記憶還是不愉快的,那不是又吃了計悶虧還無處發洩?
可那個時候張起靈一反常態的,很認真的看著他說,「如果沒有過去的記憶,我覺得我是不完整的。」他看著對方移開目光改望著自己的雙手,拳頭收緊又放鬆試圖想抓住什麼一樣,「你覺得,那樣像是活著嗎?」
丟開過去的記憶,你不知道你的父母是誰,你不知道你還有沒有親人,你不知道你來自哪裡,更不知道自己以前有過什麼遭遇,不管好的壞的那都是曾經存在過的證明,在過去那些相處的人裡,是否有人會憶起自己?過去那一大片的空白讓人沒有追逐的方向,我是誰?我的目標在哪裡?我該何去何從?放眼望去世界是那麼廣大,一個沒有過去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你說要怎麼活在當下?
吳邪想自己那時候大概是很欠扁的吧,他什麼都沒想就脫口而出自認為是安慰對方的話,還說的很偉大一樣,可是他從來沒想過他的一句話對這個人來說就像一種救贖。
「你要是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從今天開始我幫你記下來,你的過去就是現在。」
你的過去就是現在,你的過去有吳邪這個人在一旁幫你紀錄,你要是不知道自己來自哪裡,就說你來自西泠印社,你有個老闆叫做吳邪,你可以說你曾經遺忘的過去這個人幫你收起來了,如果有人問你這個人還和你經歷過什麼,你可以說是出生入死的同伴肯定印象深刻,你的未來有個叫做吳邪的人會常常憶起你,照顧好這個人可以當你的目標,你的家就在這裡。
不可否認,儘管張起靈一而再再而三的,於水深火熱之中拯救吳邪,也比不上吳邪那看似無心卻有意的一句話,張起靈對吳邪的種種幫助可以說是舉手之勞,但吳邪給的是一個承諾,堪比千金沉重,並且說到做到,張起靈如此相信著,然而事實也證明了對方說的話全都不假。
吳邪其實沒有必要對他如此,可某些話卻是那麼理所當然的從他嘴中脫口而出。
──你要是消失,至少我會發現。
吳邪對張起靈來說是一道光,可以說是照亮張起靈未來人生的一道光芒,雖然聽來籠統可笑但確實就是這麼一回事,患難間的幫助,更甚至是倒斗這種只管自己存滅的活,根本就不需要生死相赴的承諾,吳邪甚至可以保持緘默,承諾這種東西太沉重了,儘管再好的同伴也不一定會相互給予,因為誰都給不起,斗裡會發生的變故誰都不曉得。
張起靈低頭只看見吳邪在他懷裡有一下沒一下的點著頭,似乎在打瞌睡,順著對方背脊的手,轉而去揉捏那有些僵硬的肩膀,吳邪下意識舒服的呻吟了一聲,不過卻沒有打算要清醒的跡象。張起靈只好側過腦袋靠近吳邪的耳邊,男人沉穩淳厚的嗓音就是最好的叫人鈴,溫熱的氣息噴灑在懷裡人的耳窩,吳邪一個激靈倒是被這麼驚了起來,他微偏過頭埋怨似的瞄了眼在他耳邊做怪的傢伙一眼,一邊睏頓的揉著眼睛。
張起靈看著那雙充滿怨懟的眼睛,不知道爲什麼心情就很好,大手在對方的腦袋上揉了兩下,引來吳邪無聲的抗議,他彎了彎唇並且湊近了那個看似要炸毛的傢伙臉邊,像撒嬌討吻一樣的動作卻讓吳邪忍不住紅了臉,嘴裡喃喃著埋怨的話,吳邪的動作卻是一點都不馬虎,他閉上眼睛,飛快的在那張英俊的臉上啄了一下,然後掙脫了對方的懷抱,紅著耳跟就快步走出了內堂。而張起靈仍舊坐在原位看著那消失在轉彎處的背影,獨自勾著嘴角微笑。
張起靈其實不常那樣撒嬌,應該說吳邪在和對方有過第一次前,根本不知道這個傢伙居然會跟他撒嬌,他發現這個男人喜歡從後面環住他的腰,俊挺白皙的面容則喜歡貼著他的頸側安安靜靜的嘶磨,然後是不輕不重的啃咬,貓兒似的逗弄,但不帶一絲情慾,吳邪知道張起靈喜歡的是那種擁有的溫存感,久了也就習慣了,可是剛剛那種撒嬌和張起靈平日的單方面不一樣,這次是要求回應的,依照往日經驗,吳邪只知道繼續下去回應肯定不妙。
吳邪站在櫃檯旁邊,他看了看那個睡的天塌下來都叫不醒的夥計一眼,忍不住笑了出來,管他是否為吳家所安插的人,現在對他一點影響都沒有,要匯報就匯報吧。吳邪接著拉開椅子坐了下來,擺在桌子上面的硯台毛筆還滴著墨,宣紙空白一片,他知道自己要寫什麼了,一勾一筆,輕輕淺淺規規矩矩的瘦金體,呈現的是那個人的名字。
──張起靈。
他們從不說愛,不說喜歡,可是彼此又比情人親密,比愛人真摯,那過往的經歷沒有人能夠加以替代改寫,那是融入骨血的深刻,即便腦子不記得了,身體卻已牢牢記住,那是無聲的承諾,不需要加以解釋就應當明瞭。
如同張起靈的每一句再見,不是再也不見,而是必再相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