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過後,楊芷盈和文希瞳分別回到各自的期數,繼續她們下午的工作。
經過昨天的休息日,楊芷盈所隸屬的清潔組需要負責將使用過的活動室消毒清潔、重新收拾整齊。懲教員帶著她,來到了其中一間多用途活動室,她的期數導師陳美玲正在房裏擦拭着桌椅。楊芷盈麻利地穿戴上清潔圍裙、手套,在懲教員的指示下拿起地拖,開始她的清潔工作。
另一邊廂,易珮瑜甫完成押送楊芷盈的任務後,便風風火火地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她從工桌上抄起預先吩咐屬下準備的英文報紙,又匆忙地往隔離囚禁監區快步走去。
「哐哐——」警棍敲擊水飯房的欄閘,響聲吵醒了正躺在硬板床上睡懶覺的金髮女囚。凱瑟琳揉著睡眼蓬鬆的一雙碧瞳,慵懶地望向鐵欄外的易珮瑜,又瞟了一眼旁邊那疊未摺的信封,顯然她對自己的偷懶行為沒有半點愧疚。可是易珮瑜並沒有急着責備她,而是彎下身把手裏的英文報紙放在囚室地板上。「Katherine, this is today’s news, I think you might be interested.(凱瑟琳,這裏是今天的新聞,我想裏面應該會有你想看的東西。)」說罷,她便轉身離去。
凱瑟琳狐疑地撿起報紙,緩慢地翻看起來,最後視線停落在世界新聞版的一個小角落處。定睛數秒,她突然猛地起身,雙手將報紙撕得粉碎,口裏不斷高聲罵著俄語髒話,又發狂似的敲打着囚室牆壁。
該節報章的大意是:俄羅斯駐華大使館發表聲明澄清早前的女諜逃港案。他們指女間諜索雅·娜奧莫芙(Zoya Naoumov)確為俄國公民,但她並不受雇於任何政府或軍方組織,亦否認索雅於美國及香港的間諜行動與俄羅斯有關。發言人同時譴責索雅的不13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yteqV6Xzz
法行徑影響俄國聲譽,並支持香港當局依法處理……
一輪歇斯底里過後,她跌坐在囚室的混凝土地板上。縫在啡白色格子囚衣胸口處的名字布條,印著她入境香港時所用的假名字——『凱瑟琳』。她的真正身份,正是新聞稿中的俄國女諜:索雅·娜奧莫芙。
回想自己在國內艱苦的秘密受訓、在美國執行任務時出生入死地竊取軍事情報、及後身份敗露而亡命天涯……走投無路的她暗殺了一位名叫凱瑟琳·布萊的年輕女子,並盜用了她的身份連夜登機逃往香港。
被香港警察拘捕後,俄國領事曾經來過懲教所探訪凱瑟琳,先是一再叮囑千萬要保守機密,並說將會為她聘請律師上訴、甚至動用外交壓力等手段讓港府釋放她。她一直相信,即使被判終身囚禁,自己也很快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可是隨着時間過去,並沒有等到釋放回國的通知。半年前,她決定自行向法庭就定罪提出上訴,令當初轟動一時的女諜逃港案重新回到大眾視線,輿論受壓的俄羅斯當局選擇公開與女諜劃清界線。她曾經為了國家、為了任務而過着足蹈刃尖的生活,可當事敗陷於牢獄時,卻像棄棋一樣落得無情的割蓆。
即使凱瑟琳如何發瘋般敲打着水飯房的灰色鐵欄,看管區域的懲教員仍然沒有理會她的打算。坐在控制室的易珮瑜,正透過監視器的畫面觀察著凱瑟琳,不禁皺起眉頭。過了半小時,瘋狂發洩完的凱瑟琳終於累倒在地板上,在懲教員上前確認她只是睡着了之後,易珮瑜也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剛剛坐上工位,她的下屬施皓晴便湊了過來,帶着嬉笑地問:「珮瑜姐!那個鬼妹看了報紙之後是什麼反應?依我說,肯定是大吵大嚷、痛哭流涕…」
「她的情緒的確很不穩定,等她下星期禁閉完結回倉後,一定要照顧好她。」易珮瑜帶着苦惱的神情說道。然而施皓晴卻不以為然,指着自己腰帶上的裝備回應說:「管她之前是什麼特務還是間諜,現在不就是一個犯人,有什麼好怕的?如果她回到倉裏還敢發瘋,就請她吃上幾棍、加點胡椒噴霧,肯定老老實實了啦。」
聽見施皓晴的輕浮語氣,易珮瑜的神色更加不悅了。「所長上星期才特地打電話提醒我們最近千萬不能出事,你這麼快就給忘了嗎?你要記住,我們懲教署屬於紀律部隊,如此輕佻的工作態度,我不能接受。」
被訓完的施皓晴只好收起笑容,悻悻然地走出辦公室,卻剛好與她的前輩袁卓姿打了個照面。袁卓姿與施皓晴同為管理4倉的懲教員,均是易珮瑜的屬下,但年紀四十有二的她,資歷比年輕長官易珮瑜還要多上幾年。袁卓姿在門前停下了腳步,故作隨意地問:「阿晴你怎麼了,看你悶悶不樂的,剛剛又被組長罵了嗎?」
施皓晴嘆氣說:「唉…還不是嗎?珮瑜姐老是說,要多關注、多留意犯人,不准我們體罰她們。被她管理的犯人就幸福了,可我們多麻煩啊…」
「對啊,她也不想想我們管的囚犯是什麼貨色——」袁卓姿附和着說道:「有販毒的、有殺人的、有跨國特務,甚至連『女版葉繼歡』…就是那個鄺蔓桐,也都關在我們這裏。跟這些重犯好好談道理,她們會聽嗎?」「不管了,要是那幫『監躉』鬧事的話,我就讓她們嘗嘗警棍的滋味!尤其是那個鄺蔓桐,最近這幾天還敢給我擺臭臉,我早看她不順眼了。」
施皓晴和袁卓姿雖正聊得起勁,但畢竟仍有工事在身,她們多聊了一會兒後,便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作區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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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來到黃昏時間,女犯人們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又在飯堂吃過晚餐後,由懲教員看押著她們返回囚倉。
這晚負責在4倉值班的,是袁卓姿和年輕懲教員林婉韻。楊芷盈、鄺蔓桐等六名犯人在她們的帶領下步進囚倉,袁卓姿命令她們在囚倉的中間排成直行站好,等後面的林婉韻鎖上大閘,才說了一聲「解散」,讓女犯們回到自己的囚室休息。
話音剛落,鄺蔓桐便俓直地走進了所屬的4C號囚室。她從自己的硬板床下取出圖書,然後坐到床上,背倚着身後的混凝土牆,再次一聲不發地凝看著書本。眼看鄺蔓桐心情不佳,楊芷盈本想說些安慰她的話,或至少緩和一下氣氛,但卻不敢跟緊皺眉頭的她搭話。想來想去,楊芷盈還是決定不打擾正在看書的鄺蔓桐,讓她靜靜地獨處,自己走出了囚室。
望著楊芷盈步向電視區域的身影,鄺蔓桐眼裏竟閃過一絲失落。她只能把視線放回手裏的書本上,並努力地壓抑住自己的情緒。
過了大半個小時,進行例行巡邏的林婉韻走到4C房外,鄺蔓桐慌忙合上了手裏的書,隨手放在桌面上,又裝作正在翻找物品的樣子。欄外的林婉韻朝裏面望了幾眼,並沒看見有什麼不妥,便到其他地方繼續巡邏。
「蔓桐…?該是我們洗澡的時間了…」從電視區回來的楊芷盈,小心翼翼地對鄺蔓桐說道。
鄺蔓桐呆了數秒,半晌後,才少許恍惚地點了點頭。她們把洗澡用品和換洗的囚服放進洗臉盆,一起走進了浴室。進來懲教所差不多有一星期的楊芷盈,在經過數次全裸搜身後,開始不會因為赤身露體而感到尷尬。況且,她這幾天都是和鄺蔓桐一起洗澡,對對方的身體也不陌生了。
她們很快便褪下身上的囚衣囚褲,踏進淋浴間、把水龍頭打開,灑在肌膚上的柔弱水柱慢慢由冷變暖,兩位女生各自清潔著自己的身體。昨天探訪時,俊希媽媽拿來的日用品已經通過了管方的安檢,楊芷盈也不用借鄺蔓桐的洗髮水了。她們在15分鐘的限時裏,沒有說一句話,就這樣默默地洗完了澡。
用毛巾擦乾身子後,楊芷盈很快便重新把囚服整齊穿好。旁邊的鄺蔓桐正穿上上衣時,突然感到腹部傳來一陣疼痛,她急忙坐到馬桶上面,口裏忍不住發出低聲的呼吟。見狀楊芷盈連忙焦急地慰問:「蔓桐?蔓桐…你沒事吧?」
「…我沒…沒事。」鄺蔓桐摀著自己的小腹,揚了揚手:「你先回去吧,不用…不用等我,現在已經超過限時了…我怕會害你被Madam罵。」
「嗯…嗯…你真的沒事嗎?」
鄺蔓桐沒有說話,只是一直揮擺著手,讓她回去。楊芷盈拗不過,只能一臉憂心地獨個走出了浴室。
才剛踏進囚室,楊芷盈還沒把洗臉盆放好,那掉在鄺蔓桐床邊的書本,和散落在旁的三兩張沖印照片便映入了眼簾。定睛一看,那不正是她之前不願意借給自己那本書嗎?楊芷盈這才忽然回想起,每當有懲教員巡經房外時,鄺蔓桐總是急急忙忙地把書合上,像是藏着什麼秘密似的。在好奇心驅使下,她蹲下了身子,仔細察看著地上的照片…
照片裏的鄺蔓桐,留着一頭及腰的烏黑秀髮,她臉上除了淡而清雅的妝粉,還有鮮少得見的燦爛笑容,本就相貌娟麗的她顯得更美了。除了一張個人獨照,其餘兩張照片都是表現親密的家庭照片,鄺蔓桐和一對應該是她父母的夫婦一起坐在別墅裏的酒紅色沙發上,三人擁在一起,好不溫馨。坐在右側的女人,長相跟鄺蔓桐有七分相似。雖有年紀,但保養得宜的她依然風韻猶存。左側的男人則是身材高大健碩,穿着筆挺的灰色西裝,散發着成熟的男人味。
看着地上的照片,楊芷盈不禁有點羨慕。從自己懂事開始,父母對她們姊妹就只有無日無之的辱罵與虐打,直至她遍體鱗傷地哭着求饒。
可是,鄺蔓桐為什麼需要藏起這些溫馨的家庭照,不讓別人看見呢?記得根據懲教所的規矩,囚犯是被允許保存相片的才對…
沒有楊芷盈多想的時間,懲教員軍靴踏地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她心頭一慌:鄺蔓桐之前一直把這些照片夾在書裏避過檢查,但現在懲教員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已經來不及把它們撿起並重新藏好…急中生計的她,先是飛快地抄起書本,再用穿着黑色膠拖的腳掌掩住地上的照片。說時遲,那時快,巡邏的懲教員袁卓姿已經來到囚室外面。憑藉多年管理甲級囚犯的經驗,她認定背向閘門而手上有所動作的楊芷盈動作鬼祟,便從用警棍敲向囚室的欄杆,厲聲命令她:「喂!你在幹什麼?立刻轉過身來!」
面對以嚴厲著稱的袁卓姿,楊芷盈心跳變得急促而紊亂。她只能咬著發抖的牙關,轉身舉起右手、故作鎮定地報告:「Madam,我剛剛看到…看到鄺蔓桐的書掉在地上,想幫她撿起來而已…」
「不是你的東西,就別碰!」楊芷盈聽完,立刻將左手拿着的書本放回鄺蔓桐的硬板床上,右手則高舉着回應說:「Sorry madam!」
見楊芷盈態度如此服從,袁卓姿也沒有再責備她,繼續往其他地方巡邏去了。
等到袁卓姿離開後,楊芷盈才敢緩慢地挪開踮在照片上方的腳掌。她轉身蹲下,正將照片逐張撿起夾回書裏時,冷不防從後被人重重地推撞。突然失去平衡的她整個人倒向身後的矮牆,後腦「碰」的一聲撞到牆上。待她從疼痛中緩過來,眼前的鄺蔓桐臉色蒼白、表情卻充斥着怒火,眼角處還淌著晶瑩的淚滴。
鄺蔓桐衝向跌坐在地上的楊芷盈,一手奪過她手裏那夾着照片的書本,用力地扯著她的衣領。「…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踩我最珍重的照片?!你剛進來的時候,是我給你解釋規矩;你沒有書、沒有洗頭水,我把我自己的借給你;直到剛剛…我還在擔心你會被Madam責罵…我對你這麼好,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跟她們一樣來對付我?!」
楊芷盈正待開口,鄺蔓桐卻不容她解釋,掄起巴掌便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此時囚室外再次傳來風急火燎的腳步聲,還未走遠的袁卓姿聽見4C房內傳出硬物碰撞牆壁的聲音,便馬上折返察看情況。只見囚室裏的楊芷盈倒在床邊,鄺蔓桐則背對閘門,手上還在不斷拉扯。
「犯人,給我馬上停手!」袁卓姿立刻拉開閘門踏進囚室,當她從腰間抽出警棍、準備擊向鄺蔓桐之際,楊芷盈輕力推開了身體虛弱的鄺蔓桐,猛地站起身來,然後又馬上蹲在袁卓姿腳前。
袁卓姿擎着警棍,嚴厲地質問:「你們剛剛在幹什麼?!是不是打架?」
鄺蔓桐也跌在地上,喘着大氣,心想這下不妙了。旁邊的楊芷盈急忙地舉起手,搶先向袁卓姿報告。
「Madam,剛剛是我不小心跌倒,鄺蔓桐她…她只是在扶起我,我們沒事的。」
說完,她緊張地偷瞟鄺蔓桐的方向,接着又立刻順從地低下頭去。看著楊芷盈臉頰上那殷紅的巴掌印,經驗豐富的袁卓姿一眼便識穿了她的謊言。可她卻沒有即時道破,因為懲教員對囚犯進行紀律處分後,需要向上級提交長篇大論的報告解釋情況。眼下楊芷盈並沒有投訴被打,甚至主動為鄺蔓桐掩護,唯一的證據就只有逐漸消散的巴掌印。
面對這樣的情況,袁卓姿慣常地選擇用自己的方法處理。她拿警棍抵著楊芷盈的額角,惡狠狠的警告:「我勸你——別他媽在我值班的時候鬧事,不然讓你吃不了兜着走!清楚沒?!」
楊芷盈只能低着頭連聲喏喏稱是,袁卓姿收起頂在她頭上的警棍,但又隨即把它指向倒坐在地上的鄺蔓桐。「你也是!聽到嗎?!」厲聲警告完兩名女囚後,袁卓姿才將警棍放回腰側,離開囚室。
後腦勺和臉頰的疼痛仍未散去,楊芷盈吃力地扶著旁邊的矮牆站起身來。看著虛弱地坐在地上的鄺蔓桐,楊芷盈始終還是忍心不過,彎下腰攙起了她的手臂。
「楊芷盈,你為什麼要幫我。」
鄺蔓桐倚坐在硬板床上,一邊摀著錐心般刺痛的小腹,一字一頓地說道。
楊芷盈沒有說話,轉過身躲避着鄺蔓桐的視線——她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鄺蔓桐有氣無力地抓住她的手掌:「你為什麼要踩我的照片,但又不告發我…是不是她們讓你做的…?」
「我沒有…我沒有踩你的照片。」楊芷盈抽出自己的手臂,從地上撿起書本遞向鄺蔓桐。「我回來的時候,書和照片都已經掉在地板上了,Madam又剛好走了過來…我是想幫你把照片藏著,剛剛一直踮着腳,應該沒有把照片弄髒的。」
「…這些照片,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東西吧。」
鄺蔓桐揭開書頁,找到夾在裏面的照片。那幾張照片確如楊芷盈所說,並不見被踩過的污印痕跡,完好沒有皺摺。望着家庭照裏的自己,不自覺地流出的淚水早已染濕了囚衣的領口。「幸好…幸好…被她們發現就糟了…」她一邊低聲自語,一邊小心翼翼地重新藏好照片,然後緩緩抬起頭,望向站在床邊的楊芷盈。
「阿盈…對不起。」
「我沒事。」楊芷盈抿著唇,搖了搖頭。
「我以為你聽了她們的話,所以才…是我太敏感了,對不起……」鄺蔓桐再次拉住了楊芷盈的手,聲淚俱下地向她道歉。
楊芷盈沒有說話,她不知道鄺蔓桐口中的「她們」是指什麼人。她又回想到,之前也有人叫自己要提防鄺蔓桐,別要太接近她。可是看着眼前臉色虛羸的鄺蔓桐,淚流滿面地拉着她的手,楊芷盈憶起了早上在醫院出現幻覺而驚恐、崩潰的自己,不禁動容。
「我真的沒有生你的氣了。」楊芷盈柔柔地握起了鄺蔓桐的手。「你這段時間….好像壓力很大的樣子。我想,你也很辛苦吧。」
鄺蔓桐用手背拭了拭臉上的淚珠,吃力地站起身。她從囚室鐵欄間的空隙外望,看當值的懲教員不在外頭巡邏,便轉過頭來,紅着臉靦腆地對楊芷盈曼聲細語:「…阿盈…你可以抱抱我嗎?」
楊芷盈輕輕地將鄺蔓桐擁入懷內,用自己的衣襟擦去了她臉上殘留的眼淚。
「蔓桐,我們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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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行晚間巡查過後,囚室的燈光如常熄滅。即使身軀疲憊,鄺蔓桐心情還是未能平復,無法入睡。
「芷盈呀,我說…你是真的沒有生我的氣了吧…」鄺蔓桐從被窩裏伸出手,懸在兩張床中間。
楊芷盈撫著她修長的手指,壓低聲線說:「我真的沒有啦,你已經問第四次了…這次只是誤會而已,可能是我們還認識得不夠深吧…」
「所以,你可以跟我說,你的故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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