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城守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回到家裏,青木越想越不服氣——那個人到底憑什麼取得社長和田中小姐的賞識和信任?又憑什麼對自己努力多年的演技指手劃腳?
翻看從ANT拿回來的《謎戀》計劃書,赤城守的簡歷是這樣的:畢業於一所不算知名的大學的戲劇系,是一個小劇團的創辦人之一,曾參演的工作都是些歐洲實驗電影、舞台劇作之類,唯一有點來頭的就是那部參加過國際影展的法國獨立電影《爺孫》,但對於青木來說也是毫無知名度的冷門作品。
感覺上,赤城守就是個吊兒郎當、遊戲人間的人,青木無法想像他會認真對待一件事,更別說像青木那樣為了演戲而努力鑽研、痛下苦功。青木雖不敢說自己的演技如何了不起(他一向是個謙遜的人,也知道這個世界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但青木自己對待演員這個工作是很認真的,也自問一直有交出功課來——直到今天,才第一次遇上被人當面挑剔自己的專業造詣,而經紀人田中小姐竟然表示贊同!
不忿氣的青木在田中小姐交給他的那堆影碟中翻了又翻,就要看看赤城守的感情戲有多厲害,會比由童星做起的青木更感動人心?
其中一套叫《La Ronde》的作品,封面是赤城跟一個衣著性感的洋妞摟抱在一起,看來應該是愛情劇目了吧?於是青木就決定先看這一套。
這是一套低成本的劇場作品,差不多什麼佈景道具都省掉了,只有一男一女兩個演員站在風格抽象帶點象徵意義的環形階梯舞台上演出——青木也參演過日本的舞台劇作,但如此「空空如也」的舞台真的很少見,可能只會在實驗劇場出現。
青木還以為會看見什麼前衛演出,但演員的演技和劇情卻十分寫實,甚至有點寫實過頭——就一個妓女在紅燈區招攬生意,遇上一個油腔滑調的外賣速遞員,兩個人就在後巷做了。事後妓女不收錢卻想要速遞員的聯絡方法,速遞員卻反臉不認人原來只想吃免費餐……
——這是什麼鬼內容?劇情倒真為赤城量身訂造呢!
青木耐心繼續看下去——第二場是那個外賣速遞員送外賣到一個私人派對,相中一個女生就想藉跳舞認識她,並不斷哄她進房間喝酒談心,結果他們也上床了。事後速遞員還想跟女生談情,卻輪到女生找藉口說要去兼職逃跑了……
——天呀,這是舞台劇還是小電影?怎麼每一場都是床上戲?
第三場——女生的兼職原來是替某中產家庭看孩子(但孩子早在房中熟睡不用出場),女生一直暗戀着這個家庭的大學生兒子,兩人一輪曖昧後,當然也是上床了……
然而青木看到這裏,發現了一件事——原來這個劇就兩個演員,即是說那「女生」跟開場的「妓女」都是同一個女演員,而「外賣速遞員」跟那「大學生」也都是赤城扮演的。咦,這就開始有趣起來,因為沒有留心看的話,其實你會以為那是不同人演的,角色的身份地位和言行舉止都有明顯的差異,儘管演員沒有變妝得很厲害,單憑微妙的聲調語氣變化和走路重心的不同,已讓人非常信服那是不同的角色。
青木再看下去,越看越是讚嘆這套劇的巧妙結構和演員演技的出眾——原來這個劇真的每一場都是床戲:大學生甩了女生,然後去跟他迷戀的名媛姨姨偷情;名媛跟她道貌岸然的議員老公相敬如賓,行房像交功課;議員背地裏卻原來是個吸毒的性變態,包養了一個模特兒在別墅玩性虐遊戲;模特兒又搭上了個導演,導演借跟她上床來獲得創作靈感;導演的金主卻是一個過氣女星,他必須要在各方面都討得她的歡心;女星卻妄想在富家子面前裝純情,希望他不只跟自己玩玩而是會娶她;最後,富家子卻在最卑微的妓女身上,找回了一點點俗世中的純真不造作……
劇名「La Ronde」即是「輪舞」,就是說劇中角色如舞蹈般輪着轉換對手,輪了一圈後又回到起點,過程中卻道盡了社會各階層的情與慾。青木上網搜尋過後,才知道這是一部於1897年創作的禁劇,並分別在1950年和1964年拍過兩套「古裝版」電影,前者獲英國學院最佳電影奬和兩項奧斯卡提名,後者由大批法國紅星合演,包括珍芳達。現今這個「現代版」改編,應是仿傚由妮歌潔曼主演的倫敦版舞台劇——起初還以為這是「小電影」的青木感到十分汗顏,猜不到這劇來頭這麼猛!
只有兩個演員,一人分飾五角,演完一部劇,簡直神乎其技——每個角色都十分鮮活立體,擁有不同的身份立場,絕不會讓人混淆;即使是同一個角色,面對不同對手時,也像表演「變臉」一樣,會隨着動機不同而表現出不同的面貌;就算是對着同一位對手,在上床前和上床後,態度也是截然不同,非常精彩。更別提,十場床上戲,均要求兩位演員大膽演出,不單需要在劇場觀眾面前裸露身體,還要模仿性愛姿勢和聲音,而且單憑床戲就能突出角色的性格、態度和動機,這可絕不簡單。
——赤城守是個不簡單的演員!
青木看罷禁不住暗暗喝采,又反思自己有否勇氣在現場觀眾面前演出這些戲份,能否做到如此多樣化的演出面貌?
但總不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鎮靜過後,青木又想,可能真的因為演的都是床上戲,才讓「性愛能手」赤城大顯身手吧了?要是換一套嚴肅點的劇目,他又表現如何?
於是青木播放了參展電影《爺孫》——是一部節奏很緩慢的電影。起初也沒有什麼情節,就講述赤城飾演的城市男孩Joe很有女人緣,周旋於幾個巴黎女性之間……
——看赤城架着太陽眼鏡、留有少許鬍渣的不羈樣子,就明白《謎戀》的製作人為何會選中他——戰地記者桑島春想來就是這個樣子的吧。
故事繼續,Joe迷上了公司新來的清純實習生Alysson,為了迎合她的喜好,提議長假期一起到鄉郊探望Joe的爺爺。接着是一對青年男女跟爺爺在田園風味的鄉郊樂也融融的溫馨日常,還以為《爺孫》說的就是這種天倫之樂。
但發展下去,爺孫間卻是暗湧處處。原來Joe跟爺爺已接近廿年沒見過面,爺爺早年似乎脾氣頗壞,跟家裏鬧翻了不再往來,一個人留在鄉間成為孤獨老人。好心腸的Alysson想讓爺孫倆和好,但Joe卻感覺不對勁,每每看見兒時熟識的舊物,總有不祥的感覺湧上心頭。每當Joe要離開令他窒息的家,去思考這是什麼原因時,爺爺就利用這時機勾搭孫兒的女朋友Alysson——畢竟擁有相同的基因,Joe的爺爺也是個風流種,即使上了年紀仍富有男性魅力,足以迷惑Alysson這種崇拜成熟男人的小妹妹。Joe完全沒發覺Alysson已背地裏跟爺爺打得火熱,反而回憶起小時候偷聽過從爺爺房間傳來的男女交歡之聲,一些爺爺跟女人偷歡的畫面閃過腦海,卻想不起來那女人的臉孔。
一天,Joe因為下雨沒帶傘而折返家中,終撞破在床上赤條條正發生關係的Alysson和爺爺,讓Joe最震驚的是,他終於記起童年時見過跟爺爺交歡的那個亞洲女人——正是自己的媽媽!
原來爺爺就是導致Joe父母離婚的罪魁禍首,Joe甚至搞不清楚自己該叫他「爺爺」還是「爸爸」,但Joe的父親酗酒至酒精中毒身亡,媽媽長年抑鬱最終仰藥自殺,卻肯定是因為爺爺介入了他們的婚姻。這樣的爺爺,至今竟仍毫無悔意,還連Joe的女友也不放過……
強裝若無其事的Joe,在半夜裏又聽見爺爺跟Alysson在幹那件事。他突然情緒失控地拿起利刀,就在爺爺那話兒充血的當兒把它斬下來,丟進馬桶沖走……
——赤城最後雙眼佈滿紅絲、歇斯底里地狠狠揮刀的樣子,真的很嚇人,就好像一個瘋掉的殺人狂,跟他登場時那風流不羈的樣子判若兩人。
青木沒想過《爺孫》是部這麼激烈的電影,更沒想過赤城可以演出這麼瘋狂的角色,他的演技真的很有爆發力,可塑性很高。
那天晚上,青木沒有睡覺,就只是一套接着一套的看赤城的作品,直到天亮,直到第二天的下午,他都沒有合過眼。
教青木印象深刻的還有幾部作品——
舞台劇《科學怪人》中赤城扮演「科學怪人」,造型醜得差點教人認不出來,但作為用「屍塊」創造出來的怪物,赤城全劇差不多也是赤身露體的演出,只是遮蓋住重要部位和加上一些特技化妝的「疤痕」吧了——可見赤城不介意扮醜,不介意裸露,也不介意接演「非人」角色。
小劇場實驗劇作《春醒》——青木有看過百老匯音樂劇版,赤城演出的卻是改編自原作的純戲劇版。沒有詩意歌詞和動聽旋律作襯托,反令這版本更赤裸的道出青春殘酷物語,原作探討的青少年問題像賣身、同性戀、強暴、家暴、自殺、墮胎等,變得更加真實得令人心寒。赤城的演出一貫的帶動着觀眾的心,令人跟劇中角色休戚與共,同喜同悲。
最教青木瞠目結舌的作品卻是《神之寵兒莫札特》——青木看過獲得奧斯卡八項大獎的電影版,他不相信舞台劇版會比電影優勝,直到他看見舞台劇版。事實上,電影就是根據舞台劇版改編的,原作本來就是舞台劇,這或許是為何作品在舞台上呈現,震撼度竟比電影更厲害。
這個版本的《神之寵兒莫札特》像許多舞台劇一樣,分了A、B角,但並不是為了作為替補之用,而是讓兩位主角也能扮演對方的角色——即是說,版本一中,赤城飾演的是音樂天才莫札特;版本二中,赤城飾演的卻是妒忌莫札特的庸才音樂家薩里埃利。
青木先看了版本一。為人吊兒郎當得近乎滑稽、舉止輕浮失禮的天才莫札特,簡直像為赤城量身訂造的角色——他們的性格如出一轍,只是莫札特的天賦在音樂,赤城的天賦在演戲,兩人都是得天獨厚得令人恨得牙癢癢的人!
青木沒想過版本二更厲害——明明赤城就是平庸的相反詞,演出卻如薩里埃利附體般,彷彿他就是「庸才的代言人」,要來聲討莫札特!
最震撼青木的一幕,是中場休息之前,薩里埃利不滿上帝竟選中輕浮的莫札特當祂的代言人,覺得上帝是以莫札特的天才來嘲笑他的平庸,因此薩里埃利發誓,他從此跟上帝勢不兩立,會賭上所有來摧毀莫札特——隨着薩里埃利的誓詞,舞台上的佈景忽地傾斜折成兩半,就好像天崩地裂一樣!
青木覺得自己才是薩里埃利,被天才莫札特比下去的平庸之輩——跟天才演員赤城守相比,青木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明明自己從孩童時代就已經在這行業打滾,也一直勤奮努力,認真刻苦,卻偏偏比不上一個遊戲人間的赤城守……
上帝為什麼要跟青木開這樣的一個玩笑,讓這個輕浮的演戲天才憑空出現在青木眼前,還要讓他們共演雙主角?
就為了嘲笑青木的平庸嗎?6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FbHhtA8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