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輕雲視角)
寧靜的夜裡,我倆飛越於各家屋頂──換了一套新衣裳、頭戴雪白帷帽的無雙奔跑在前;抓著布袋的我跟在後頭。
今夜我一事無成,明明只差一步便能親手解決李輔國,卻被心血來潮的幫主給奪去了功勞。
我並不是在乎錢與功名。真要說我反倒想逃離這些,逃得愈遠愈好,最好是待在某個鮮為人知的鄉野,以種田、豢養家畜自給自足。
本來我不是這麼消極的,然而自三年前起,一切都變了。先是老五老六隨我奔赴洛陽,卻遭受離火幫的埋伏,寡不敵眾,最終只有我一人殺出重圍;再是對我恩重如山的老幫主,在幽州被當時的離火幫主給設計,最後和大哥、二哥與許多幫眾一同葬身在那兒。
在那之後,易水幫不再堅守幫眾僅能有二十六人的原則,如火如荼地擴張勢力,併吞、摧毀其他組織,卻遲遲不敢對如日中天的離火幫大動干戈。
直到一年前的立夏,我們才得以將同胞的遺骨帶回──而至今離火幫依舊屹立不搖。
心事重重的我在這時瞧到了某個東西,沈重的腳步瞬時緩了下來,輕聲呢喃:「在離水幫的掌控下,大唐確實避過了衰頹的困境,待老薛把事辦好,不久後又能重回過去的繁華盛世吧?」
然而,即使百姓今後能安居樂業;即便官府徭役與稅收不再嚴苛……逝者也依舊沒法復生,而我,也早已身處以命相搏的江湖,無法脫身。
倦怠感如同泥沼,無時無刻都打算將我吞沒,在江湖打滾的這些年早把我當初的意志磨光。
我想逃,卻在泥沼裡愈陷愈深。約定如同牢籠,將嚮往自由的鳴鳥給囚禁,只能看著四季變遷,卻沒法飛向屬於自己的世界。
究竟看過幾回了呢?看著春風將柳葉剪成絲絛;遠眺彷彿延綿至天際的翠綠荷葉,賞著和旭日同樣紅的荷花;倒臥在草地上瞧著織女星與天牛星相會;倚靠在橋邊,望著橋下的雪與瓦上的霜……四季輪迴。
若不能替幫主完成三件大事,我便不能脫離易水幫,永遠只能作為一柄用來殺人的劍,斬去背後那對欲邁向自由的翅膀,落入日以繼夜與他人以命相搏的血色深淵,日復一日過著刀口舔血的生活。
「四哥?」見我停下腳步、翻身落地,無雙特地折返到我身邊。
在我足尖前方不遠處,躺著一隻羽翼殘破的家燕,已奄奄一息。
或許是從牠的處境想到了我自己吧?我起了憐憫之心,想救助牠。
我本想用雙手將其捧起,卻因右手仍提著裝滿頭顱的布袋而遲疑了一瞬。
瞧了身旁的無雙一眼,猶豫半晌,我最終還是開口道:「七妹,妳那兒有多出的手絹嗎?」
「怎麼,四哥想救這燕子呀?」隔著薄紗,我瞧不清無雙的表情,從語氣聽來大概是對我的舉動感到詫異。
想來也是,畢竟我平時表現得對大多事都漠不關心,更何況殺人無數者想拯救渺小生命,本來就是奇怪的事情。
「嗯,也許牠的孩子還在苦苦等著牠呢。」本以為情緒的起伏早已被我給克服,帶著幾分嘶啞的嗓音卻出賣了我:「深秋時節氣侯寒涼,若有絹子能把牠給裹起來就好了。」
話一說完,無雙便彎下身子,把白淨的裙襬給撕了一大塊下來,小心翼翼地把受傷的燕子給裹了起來,藏進褙子裡,護在懷中。
對於她一連串溫柔的舉動,我有些目瞪口呆。這位連無辜奴婢都不願放過的幫主,即使是在見過大風大浪的我看來,都是最不可能這般善良的那類人。
雖說仍隔著帷帽,但我這回能明顯地感覺無雙莞爾而笑。
她分明笑了,卻故作嗔怪:「平時大方露出來讓你看,卻不多瞧幾眼;現在戴了帷帽,才看得這麼認真。」
「我可沒想到七妹對小動物如此上心。」
「我對四哥一直是如此上心的。」無雙俏皮地回道:「怎麼,四哥羨慕啦?若四哥覺得冷,我也能抱一抱你呦。」
「少說笑了,我們還得趕緊回幫中救治燕子。」
原來,她早就看出我將自己的處境投射到受傷的燕子上頭了。
明明逼無雙變得剛強、弭平各方反叛勢力的人就是我。自起誓的那日起,她一改過去懶散的態度,發憤圖強。
在她的奮鬥下,大唐離重回太平盛世的日子也不遠了。曾經恃才傲物而不願修行,打算隨心所欲度過一生的無雙,竟因為約定而努力地為了我而改變,若我說自己不曾因此感動過,肯定是騙人的。
如今她完成約定,我卻因為自己倦了,不願成為她手中的殺人兵器,繼續把當初我們一同選的路給走完──這簡直比刀刃還更無情無義。
更何況,我從沒厭惡過無雙。倒不如說,天底下大概是沒有哪個男人會無緣無故討厭貌美如花的她,更別提她的殘酷不曾向著我。
沉浸在思緒中,讓我直到一抹白影逼近眼前才驚覺情勢不對。回過神來,無雙已撩起了白紗,踮起腳尖在我左頰輕輕一啄。
半開的帷帽遮掩住了她大半的表情,從我這兒只能看見她那嬌豔欲滴的紅唇輕啟:「賞你的,就別嫉妒一隻燕子了。」
「可別隨便對人做這種事,七妹。男女有別,即便大唐比前朝開放,也該重視自己的身體。」
「就知道怪我,四哥方才分明就能躲開,卻總愛占便宜後才裝傻。」無雙躍上屋瓦,逕自往百草堂的方向移動,將對我的指謫以雲淡風輕的語氣帶過:「罷了,咱們替燕子療傷後就養著吧。這時節,燕子早該飛至南方準備避冬了,即便牠有孩子也已經不必餵養,此時放了牠,反倒是害了牠。」
我抓著布袋趕緊跟上去:「先養著無妨,待合適時再放吧。」
無雙沒有回頭:「何時合適,我說的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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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產生離開易水幫的念頭已經有段時日了,也早和無雙約定過替她做三件大事就能正式脫離幫派。然而,她總像這回一樣阻撓我,害得我至今仍未完成任何一個任務。
即使選擇抽身等同背叛了無雙,但她從未強硬地拒絕我追尋平穩的生活,只是像不願離開家人的孩子一般,捉住我的衣袖用任性的舉動來反對我的要求。
她說得對,我分明是能避開的。
唉……但我又為何不願躲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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