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輕雲視角)
百草堂,辰時,紅葉輕打門板,朝陽斜射北牖。
李百藥溫暖而厚實的掌心揉在我的肩,勁力長驅直入,恍若將混合香膏與草藥的氣味給揉進肌與膚。
力道正好,讓一夜緊繃的我不禁輕叫了一聲。
幫中唯一的醫者──李百藥這回似乎有些不滿,他不像平時替我推拿時那般安分,偷偷捏了一把我的側腹後說道:「老四,你這回沒受傷也就罷了,還帶回一隻燕子要我醫,真把我這兒當成醫寵物的啊?」
「怎麼,你期待我受傷啊?」
李百藥頓了一瞬,用了比平時更委婉的措辭:「也不是,但最近我編纂醫書遇上了困難,卻遲遲沒有合適的人選來驗證我創想的治療法子,確實有些為此發愁。」
「說得比平時好聽,但不還是想讓感覺不到疼痛的我來協助你……」我打趣道:「讓燕子當你的傷患就不行嗎?興許能讓你的醫書多一些醫治小動物的章節。」
「老四,你懂個屁,你連人用的藥能否用在燕子上都不曉得!真是的……盡會給我找麻煩。」
「我是勸你少說那燕子的不是,救燕子這事幫主也是同意的。」
我趴伏在床上,自是瞧不著李百藥的表情,只知道他八成瞧了倚在窗邊的無雙一眼,畢竟他立刻打了一個哆嗦,要不發現也難。
好在無雙似乎不太介懷,她語帶慵懶地說道:「是啊,牠自今天起就是易水幫的小燕子了,相信不會有哪個不長眼的去找牠麻煩。」
「……我不會找牠麻煩的,還請幫主別找我麻煩。」
「怎麼,本幫主只是在這看著罷了,你嫌我麻煩?」
雖說無雙目前離動怒還遠著,但我也曉得她的性子衝,若制止晚了怕是會害著與我關係密切的李百藥。
我抬起了下巴,視線由下至上地緩緩掃過她交疊的長腿,看著她以李百藥示弱的樣子為樂,甚至正掩嘴笑著,便出言相勸:「七妹,妳就別捉弄藥兄了,這傢伙逗起來可沒什麼樂子。妳還是趕緊去歇息比較實際,早些時候不是才喊著要補眠的嗎?」
在我脖子仰得痠以前,她便蹲到了我趴著也看得著的位置:「不睏了。誰叫我發現小荻說得沒錯,你們倆的互動讓我有些心癢,讓我想多看一些。」
「不,我跟他可不是那種關係。」李百藥聲音聽來很是無奈。
「本幫主自然知道。」無雙離開了我的視野:「你是曉得底線在哪兒的人,這點任誰都再清楚不過了。」
無雙留下了「提醒」後似乎就打算離去,然而她隱蔽氣息的能力又更上一層樓,連我都不確定她究竟離開百草堂了沒。
一時間,鴉雀無聲。
在這期間,李百藥停止推拿。而由於背上缺乏刺激,筋骨放鬆下來的我有些昏昏欲睡。
「藥兄,能閉上嘴是不錯,但手還是要記得動啊。」
「最近醫書編纂沒個進度,依我看是時候該認真考慮自行創造合適的傷口了。」
「別拿我嘗試便好……你倒是先把手中的小刀放下來啊!」
我們這兩個二十好幾的大孩子,就這麼一搭一唱地互開玩笑。最終我也顧不上推拿了,乾脆轉過身來躺在木板床上和他談心。
平時我總被莫名的苦悶與憂愁所困,倦怠感如黃河之水泛濫成災,將我曾立下的誓言吞沒。
我感覺自己許久沒這麼無憂無慮過了。
唯有在百草堂……不,唯有在你身邊,我才能短暫忘卻煩憂,才能像爹和娘仍未死去的兒時那般歡笑。
嬉鬧了好一陣子,李百藥乾脆拉了張交床,坐在我身旁:「老四,你不是老早就說要離開易水幫了嗎,怎麼這回依舊被幫主帶回來了?」
「你也知道七妹的性子,每次執行重要任務都執意要和我一塊兒去,然後乾淨利落地把任務給完成,也不曉得我要何年何月才能到鄉下種田。」
本以為聽了我的埋怨後,李百藥會出言安慰,想不到他竟對此嗤之以鼻,不以為然地說道:「老是把過錯推給他人也無濟於事,何不先檢討是否是自己根本不願離去?老四啊,身為幫中第一高手的你若真要幹,誰能攔得住你?」
「哈,有什麼好不願的?我想在易水幫裡做的事都成了。」這指謫在我看來荒謬至極,比起惱火反倒讓我想笑:「相比十一年前我爹娘來長安謀生的那時,官府對百姓已是寬容了許多;爹娘染疫身死後,我賣身為僮僕侍奉的大戶人家,也早在七妹成為幫主後,便為他們當初打算讓我作為孌童那事付出代價;內亂將止、企圖掌握政權者也逐一得到制裁,此時歸隱便能老有所終、安養天年,何樂而不為?」
他並沒有反駁我,只是意味深長地問道:「那幫主呢?你捨得就這麼棄她而去?」
「這事又和無雙有何關聯?」本以為事到如今已沒有誰能讓我心慌,但被他這麼一提,我卻有種心事被說中的惱怒感。
「早在老幫主帶著實力最強的六個孩子,與他的親女兒拜為結義兄妹之前,你們倆就已經被緣分給緊緊纏繞了。」
「……藥兄是在說選拔會那時的事情吧。」提及那場讓我步入腥風血雨之江湖的比試,我感到有些五味雜陳:「當時的我剛經歷爹娘之死,還差點永世作大戶人家的孌童,實在受夠這不公的環境,遂把握那回的機會與老幫主四處撿來的百餘位孩子大戰一場,只求能活下去,獲得足以扭轉大唐之衰頹……與自身命運的力量。」
「這麼多年過去了,擁有這般理想的弟兄要不是命喪黃泉,就是像你這般被時光給磨去了理念。」說到傷心處,李百藥眼神暗了幾分:「唯有在選拔會被你給改變的幫主始終如一,抹殺貪官、手刃仇敵、滅除惡黨、平息內戰……在上任後的短短三年間得到了無人能及的成果。」
確然,無雙本該是更加恃才傲物、對揮灑汗水與坐擁權力都全然無興趣的孩子,卻因為與我的賭約而全心全意地實現我的願望,化身為凌駕於皇權的暴君。
「的確是我改變了她,但她與時間亦改變了我……我早已倦了,不願再當一個殺人工具。」
「老四,我既不願亦沒有立場斥責你的抉擇,但就像你沒法感受到自己身體有多疼一樣,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也許最清楚你心之所向的反倒不是你自己。」
不是在斥責我?說得好聽,但你這說法只不過是在拐彎抹角地指責我的選擇!
「我是感覺不到疼,但心和你一樣都是肉做的,我追求的是什麼自然是自己最清楚,輪不到藥兄提醒我。」
我語氣不善,但李百藥對此不以為意,他語重心長地勸道:「老四,人是種奇妙的生物,有些事不痛徹心扉就不會頓悟、不曾失去就不會驚覺它的重要。唉,直到不再像原先那般唾手可得,甚至是天人永隔,才曉得那痛更甚刀割。」
經他這麼一提,我不禁想起了爹娘死於疫病的那時,卻發現自己僅能憶起賣身葬下爹娘、幹下偷拐搶騙之事的那段艱辛時光。
然而,對於藥兄所言的痛楚,我竟沒有一分一毫的印象。
究竟是我不曉得痛苦為何物,還是因為太過難受,而被我給下意識地遺忘了呢?
直到此時,我才驚覺直至此刻我都在逃離他的視線。咬牙抬首,我便瞧見他那恍若能看穿我一切心思的深邃眸子,正映照出我半裸的狼狽姿態:「沈輕雲──」
你可知道何謂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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