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有你，天地孤寂 - 九、沈沒之雁

（荊無雙視角）

急促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愈來愈響，頃刻間就來到我的面前：「荊幫主，大事不好，羅武侯把自己給磕昏了，整個額頭鮮血淋漓啊！」

對於驚慌失措的婢女，我從腰間抽出一張摺疊了數回的藤紙，由於隨身攜帶已久，上頭附有淡淡的柑橘香。

「差人把他送到信上的位址，把信交給一位名叫李百藥的醫者，不出意外便可痊癒。」

「不出意外？那……出了意外該怎麼辦？」

這婢女還真是傻，要是能有在樓下待命的椿花一半那麼靈光，本幫主就不用多費唇舌了。

我本不想回應，但看這駑鈍的婢女遲遲沒有動作，一雙天真無邪的大眼盯著我直眨巴，只好擺手示意她趕緊走：「生死有命，他若把自己撞死了能怪誰？他若成了冤魂，也只能找上妳這個把好奇心放在人命之上的蠢材，聽懂了就快滾去救人吧。」

「是，賤婢這就去辦。」

「啊，等等。」我趕緊叫住轉身準備離去的婢女：「把手中的糕點留下再走。」

「……是。」婢女楞了一瞬，似乎教導得不差，仍面不改色地回應我。

嗯，腦筋沒有，好在挺有身為奴婢的自覺。

婢女留下糕點──上頭用甜棗鑲嵌出栩栩如生的龍與鳳──便趕緊下樓轉告自己的主人備馬車救人。

希望他們動作能快點呢，若送到百草堂時人沒了，可就不好辦了。畢竟那藥瘋子太長時間沒人能練手，怕是又會把腦筋動到不曉得疼的四哥身上。

我用銀箸夾起亮晶晶的糯米甜糕，將其從帷帽縫隙送入口中，這龍鳳水晶糕和我印象中的滋味一樣甜蜜，但我可沒時間在這拖沓了。

迅速消滅盤中的糕點，我起身離開窗邊，心滿意足地說道：「崔姑娘，感謝崔家的熱情招待，從崔家樓望去的風景，果真一絕。」

「荊幫主喜歡便好，若往後您願意再度光臨寒舍，崔家定會熱情招待您的。」見我打算下樓，崔姑娘吞吞吐吐地說道：「那個……我的腳似乎在方才上樓時扭傷了，荊幫主可否送我一程？」

我竟一時無言以對。

「汪嗚……」再度討不到抱的阿雲也僅能擠出一聲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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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信自己賣了足夠人情給崔家後，我別過了依舊諂笑著的崔侍郎與莫名羞紅著臉的春滎。

崔家樓外一片祥和，除了街道上有一灘快乾涸的血水外，空無一人，無論是武侯還是圍觀的群眾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唯有一位女子，守候在水塘邊。那女子身穿質地粗糙的青色襦裙，嬌小玲瓏，梳著俏皮可愛的雙丫髻──她自然是本幫主昨夜招攬入幫的椿花。

「幫主，賤婢已儘速把事情辦好了，希望您滿意。」

我沒有立刻回話，示意她跟上後朝薛彌陀準備通過的城門走了一小段，才壓低音量說道：「甚好，果然昨夜看妳機靈留妳一命是正確的選擇，否則按那群醉鬼書生的狀態，要查到崔家樓不知要猴年馬月。」

談話間，前一刻還離了十來步遠的薛彌陀已至身前，慵懶道：「幫主好手段，這就找到能頂替我的新人了？」

「別說笑了，江湖雖大，但依我看怕是很難找到打得過你的。」

「呵，幫主一月未見，竟對我如此有自信了？」薛彌陀和藹地笑著：「薛某這才準備去闖蕩江湖呢，若真的都不如我，此行怕是會很無聊。」

薛彌陀將肩上扛的簡易擔子交予我，雖說我對這簡陋程度頗有微詞，但仍取出手絹包住木棍避免弄髒我的手，同時將擔子扛到肩上。

嗯，我平時都是會帶著手絹的，當時會選擇撕裙救燕子純粹是這樣更能博得四哥的好感。

「老薛，不和我一起去見陛下嗎，畢竟這功勞是你掙的。」

薛彌陀那輪廓極深的面容依舊沒有變化，然而我能自他那看似對世事皆無興致的眸子裡瞧出一絲殺意。

他漠然道：「我就免了，這回幫主是特意去露面，好確立易水幫的威信與政治地位吧？我一個準備脫離易水幫，決意行走江湖之人去那做甚？」

「呵，是嗎？那麼老薛，我們就此別過了，祝你的武藝在歷練中蒸蒸日上。」

「承蒙幫主的祝福，薛某感激不盡，若哪日幫主願意放我的勁敵自由，薛某怕是會樂得合不攏嘴。」

「可惜我對你嘴裡長什麼樣毫無興趣。」我冷言道，在轉身的同時示意椿花回易水幫。

單手撈起阿雲，以輕功趕路，我輕鬆寫意地往太極宮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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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輕雲視角）

忘塵軒裡，流水聲中，我斜倚在美人靠上，試圖伴著婉轉鳥鳴入眠。

思緒毛躁，無止盡地分岔後交纏在一起，在腦殼裡長成了空盤跟錯節的大樹。

「就像你沒法感受到自己身體有多疼一樣，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也許最清楚你心之所向的反倒不是你自己。」李百藥的話語縈繞在我耳畔，揮之不去。

我難道真的想待在無雙身邊嗎？

不可能，我分明早已受夠了這種無時無刻命懸一線的生活，亦厭倦了拯救人民於水深火熱中的理想。

我又怎麼可能不曾心痛？當我看著爹娘因為力役而入不敷出，逐漸消瘦、暴躁；當爹娘因疾病死於長安，我卻發現家中僅有的錢財連薄葬都做不到；當老幫主和兄長們逐一死去，我卻無能為力……

無止盡地消沈。流水淙淙，聲音隨意識逐漸模糊，閉上雙眼的我落入了淺夢裡的鄱陽湖，把前來渡冬的鴻雁驚得飛起。

然而，這真的是疼嗎？

我見過太多喊疼的人了，他們大多淚流滿面，說出的話語卻不盡相同──有些用重金與地位懇求寬恕，有些則選擇把握生命僅存的每一刻去施加詛咒。

即便如此，他們依舊有相像的地方，無論是疼在肉體抑或是疼在心裡──像是斷手斷腳時無一不鬼哭神嚎；珍愛之物被毀時總會湧上數倍於先前的勇氣，甚至可能會無謀地上前送死……

無一例外的，人在疼痛時會有不可抑止的情緒起伏。

但我所認知的疼卻並非如此。即便和敵手刀劍相向，甚至被砍得傷痕累累，我也從不會覺得慷慨激昂；哪怕娘親亡故那天、爹爹入土之時，我也不曾落任何一滴淚水。

仔細想想，也許我對痛楚的理解從根本上就錯了。

兒時我若犯了錯，爹爹便會拿藤條抽我。他時常把我手都抽腫了，我還是不理解為什麼要用藤條鞭打產生的聲響來嚇我，明明敲在書案上更吵、更恐怖。

即便不曉得疼，但我聽得懂話，總能很快地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爹娘也就只認為我是個性格倔了點的孩子罷了。

直到家境一落千丈的那時，成天愁眉不展的爹心緒不穩，對娘親大打出手，我才曉得尋常人挨打的模樣。

娘親憔悴的臉曾經是如此美麗，那次留下的瘀青卻維持了一週才漸漸散去。在此之前，我從沒想過，暴力能讓一個開朗的人蜷縮在房中角落不敢動彈。

下回爹爹惱怒時，我出聲道：「爹這麼疼娘，偶爾也該多疼疼自己。」

我成功讓爹把氣出在我身上了，意外的是他才沒揍幾拳便罷手，有些恐懼地盯著我的眼，於是便與我不曾移開過的視線交錯。

「真是邪門的孩子。」

這是他給我的最後一個評價，也是我唯一有印象的一個。

再來便是遷居長安，然後沒過多久爹娘雙雙死於疫病。回想我當時的心情，似乎和如今我在他人身上看到的心痛有所差距。

畢竟我既無哭喊，亦無感覺心中的怒火被點燃。

反倒感覺本就很微弱的火光，徹底被湖水澆熄。

深秋時節的鄱陽湖冷而孤寂，而落入其中的我仍然不停地下墜，直到觸底後我依舊有種湖底隨時會崩塌的預感。

雙手被某種溫暖的東西給束縛，無法動彈，胸口被緊緊纏繞，幾乎要把體內最後一點氣都給擠出去了。

睜眼一看，原來綁住我的是自己的羽翼。

我口口聲聲說著嚮往自由，但會不會，其實不願展翅高飛的就是我自己？

還沒能得到結論，在夢中愈沉愈深的我被聲音織成的網給撈起。

──四哥，猜猜我是誰？

我彷彿聽見了無雙用那清亮的嗓音對我說著俏皮話。一陣暖意輕撫眼皮，弄得我癢癢的。

「七妹？」

然而，在我眼前的是滿臉寫著不悅的薛彌陀。見我睜眼，他再度呼出口中的熱氣，讓我不禁反射性地眨了眼。

「怎麼，連勁敵要離開幫中的日子竟然都不曉得啊？我辛苦去洛陽收拾史昭義，你竟然在這納涼！」

「別胡鬧了。你也不是不曉得，我們的任務內容都是絕密的，除了幫主以外都不能知道詳細的時間、地點和內容。」我很快把握住狀況，對薛彌陀的揶揄淡然以對：「更何況一次任務時長從幾日到數年都有可能，誰曉得你哪日會回來？來很久了？」

「沒有，剛到。」

我指著地上的砂土，不以為然道：「在那兒留下的土壤大致呈現鞋印的形狀，還帶有苔蘚，想必是某人踩到外頭的陷阱所致。而這泥巴的水分都蒸乾了，只剩苔蘚還有些許濕潤，可見你時間多到能觀察我的睡姿，這樣你還想唬我說你剛到？」

「對恢復自由之身的我而言等待一兩個時辰和一炷香沒什麼區別，反正我時間多得去。」薛彌陀不忘出言反譏：「況且，我可好奇你究竟鬆懈到幾時才能察覺到我呢，結果可真讓我太失望了……聽你方才夢話，還和幫主有約來著。唉，當年那憨厚老實的老四學壞了，這都把兄弟晾在一旁玩起女人來了，真是令薛某人痛心疾首啊！」

他想了想，才皺起眉頭多補了一句：「話說老四，你也好歹把陷阱的位置和幫中的人講一聲嘛，若今天來的是僮僕，那可是必死無疑。」

「放心，我早已和僮僕約法三章讓他們別過來這兒了。至於已不是幫中成員的你，沒必要告訴你這麼多。」我開玩笑道。

薛彌陀露骨地轉移了話題，但我並沒有打算放過他：「我和幫主沒約，只不過會闖進忘塵軒的人不多，而會一聲不吭地站在一旁盯著我睡臉的更是稀少。」

「好，老四你說得都對，沒約好都會自動來找你了，真夠熱情的。」薛彌陀點了點頭後壞笑道：「所以真沒搞上？」

「……我看你今天是執意要找我比試了。」我起身舒展筋骨。

「這才對嘛，老四。勁敵都要去歷練了，不把最強的位置送出來可不夠意思。」

我們相視一笑，同時施展輕功，只消一步就移動到了忘塵軒外頭的空地。

我右手握七星劍，他左手輕抬烏柄長劍，雙方各持一劍，在對峙中於腦袋裡執行成千上萬的假想戰。

金風蕭蕭，吹落了紅葉，落入了被薛彌陀踩破的落穴陷阱裡。

比試正式開始，我倆的身形同時消失於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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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沈沒之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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