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復所有記憶是黑白無常來勾我魂的那刻,那時我的肉身渾身是血非常狼狽,也不知道是死於失血過多還是痛到休克。
回首向來蕭瑟處,真是令我咬冷筍。
這一世的我出生在十九世紀後半的艋舺,是一個小戶人家裡的大姐,那時臺灣剛開港通商,大稻埕的茶葉生意做的熱火朝天,我十二歲就去茶廠裡做女工,薪資不錯足以補貼家用。
我的手還算巧,有時會繡一些香囊帕子到市集上賣,為自己賺一些零花錢,於是我就在那裡遇見他,一個來自英國的水手。
遇見他那天是個大熱天,赤炎炎的日頭照得人頭暈目眩,他在街上用著需要二度翻譯的癟腳福建話向人問路,水果攤的阿姨受不了,把我抓過去當翻譯。
我跟著牧師娘和洋人頭家學過幾句英文,但也就幾句而已,所以和他的對話還是以比手畫腳為主。一陣兵荒馬亂後,終於明白他是要去我們洋行,也就順便帶路。
他是第一次來大稻埕,顯然對這個陌生的新地方很好奇,雖然語言不通還是不停問問題,我也盡可能地回答他。我們從菜市場一路聊到洋行門口,這一來一往居然也相談甚歡。
在洋行門口跟他告別後,我打算走回市集,卻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轉頭見他跑了過來,伸手遞給我一個懷錶,說是謝禮。
正打算推辭,他卻直接把懷錶塞進我的包袱裡,然後把手放在背後往後退了一大步,臉上掛著捉弄人得逞的頑皮笑容。
陽光照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把他的臉劃分出光與暗兩個部分。他的笑很張揚,嘴角幾乎要扯到眼角。
「你的英文不錯。」他說。
我忍不住笑出聲,又趕緊摀住嘴。他見我笑便笑得更開懷,要是有旁人看見我倆,一定會想這是哪來的兩個傻子,站在路邊看著對方笑個不停。
他揮了揮手,大步踏進洋行。望著他高大的身影離去,我的臉有些燙,不知道是日頭曬的還是什麼。
後來我們時常在洋行或茶廠裡碰見,他每回遇到我都會熱情地打招呼,引來不少旁人側目。起初我有些手足無措,不知怎麼面對他的善意、還有應付茶廠裡各類好奇或非議,便總是躲著他,遠遠瞧見他便繞道而行。
我時常上教堂找牧師娘,我不是基督徒,但很喜歡聽牧師娘講經,她開的識字班裡我也是學得最認真的一個。她對我也挺好,常陪我聊些天南地北,牧師曾笑說我們兩個是忘年之交。
於是教堂成為除了茶廠以外,我待的時間最久的地方,在這裡能暫時忘記身為長姊的家庭責任,還有在茶廠裡的辛勞,一個人安靜地看書、擺弄花花草草,或什麼都不做,只是坐著看天空想事情。
那天在幫牧師娘整理花園,把夏日裡瘋長的雜草拔得乾乾淨淨。告一段落後我拍去手上的塵土,頗滿意的欣賞我的作品,撐著膝蓋站起身。或許是久蹲使我有些暈眩,一站起身便正個人向後一傾,跌進一個人的懷裡。
「小心!」一個熟悉的腔調響起,我馬上站穩,跳出那人的懷抱,是他。
他穿著乾淨的白色襯衫和黑色西裝褲,臉上難得沒有帶著笑容,站在原地靜靜望著我,眼神裡有著許多說不明白的東西,看得我不知手腳該往哪裡擺,明明沒做什麼卻心虛不已。
「你為什麼最近都不理我?」他像是一個被欺負後委屈巴巴的孩子,「我做錯什麼了嗎?」
「我……」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話到嘴邊只剩下一句:「對不起。」
不知怎地,眼淚跟著那句道歉一起迸發,淚珠不斷滾落臉龐,低下頭想趕緊離開,卻被他一把摟進懷裡。
他的肩膀很寬、擁抱很溫暖,我哭得更加肆無忌憚,眼淚幾乎沾濕他整個肩頭。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哭什麼,只是覺得這是一個安全的所在,可以不用再隱藏自己的喜怒哀樂。
哭了好一會兒,我掙扎著從他的懷裡爬起身,他輕碰我滿是淚痕的臉頰。「你哭起來好醜。」他說:「還是笑好看。」
後來在洋行或茶廠裡遇見他時,我能大大方方地和他打招呼,看到他燦爛的笑容還是難免臉紅,但不會再逃跑;我們常在夜晚港口邊的草地上一起看星星,聊我們聽過的故事。他跟我說羅密歐和茱麗葉的生離死別,我告訴他牛郎織女的一期一會。
他在臺灣只停留三個月,在他離開的前一天,我們做了這輩子最衝動但也最不後悔的決定,我們把自己交給了對方。
「我父母要我回家,他們幫我找到對象了。」我靠在他懷裡,任他撥弄著我的長髮。「你會忘記我嗎?」
「我不會。」
他離開後一個月,我在給媒人相看時忽然吐得七葷八素,找大夫來脈一把,說是懷孕了。
沒有夫家會接受未婚懷孕的女子,我甚至被父母趕出家門,在茶廠裡也被別人指指點點。幸好牧師娘收留了我,她因為當年流產而終身不孕,所以特別同情我。
我比預期早兩個月破羊水,生產時胎位不正導致大出血。我聽見接生婆在問一邊的牧師娘是要留子還是留母,連忙死命抓住牧師娘的手。「留孩子,從今以後你是他阿娘。」全身所有力氣從身下迸發而出,一聲微弱的稚嫩哭啼響起,「是個男孩!」
我想笑,但已經沒有力氣。
渾身劇痛讓我暈了過去,恍恍惚惚間看見了兩道頗熟悉的身影,身子忽地一輕,身旁多了黑白無常兩張長臉。
「雷公不愧是雷公,到人間歷劫也這麼轟轟烈烈。」黑無常嘖了兩聲:「你這為情而死的畫面真是太感人肺腑賺人熱淚了。」
我的嘴角抽搐了兩下,看著腳下那個臉上不見半分血色的女子,一邊剛出生的嬰兒被牧師娘抱在懷裡哇哇大哭,卻已經喚不會他的娘親。
「你放心好了,你這樣搏命換命,這小子往後的人生不會差到哪裡去。」白無常輕嘆道:「只是小小年紀就沒了爹娘,也真是苦命人呵。」
「他爹也死了?」
「前兩天在海上碰上颱風發生船難,連人帶船沉進太平洋,我們哥倆一次拖了一堆人回去,肩膀都快脫臼了。」黑無常一臉不懷好意:「怎樣,你捨不得?」
「我只是在想月下老人和司命星君是看了什麼肥皂劇,可以把別人的命格姻緣寫的這麼驚天地泣鬼神。」
「哦,最近九重天挺流行瓊瑤。」
難怪,但瓊瑤也太復古了吧。
剛踏進陰間,月下老人就飛撲到我身上,他從來都不是這麼肉麻的神,如此熱情著實嚇了我一大跳。正想問他是欠誰錢要我幫忙還時,他十分激動地抓住我的肩膀:「你知道把你肚子搞大的那個阿斗仔船員是誰嗎?」
「誰?不是宙斯我都無所謂。」是我就用天雷把他閹了。
月下老人無語問蒼天的看著我:「是那個準神仙小娘子,這一切都是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的陰謀!」
於是經過月下老人製作精美內容豐富的批批踢報告,我算是弄清楚這對夫妻到底在搞什麼鬼。簡單來說,我那道雷根本就不是誤劈,而是準神仙小娘子成仙必經的劫難,她只需在人間再歷劫三世便可成仙;剛好我成仙兩千年也要去歷劫,王母娘娘看我不爽很久,就乾脆把我們兩個綁定一起遭情劫被虐。
「這是詐騙!趕快去懲戒委員會申訴!」
「算了吧,天王老子都親自下海,我去申訴又能拿他們怎樣。」我伸手把投影機關掉:「所以現在的意思是,我在人間談戀愛被虐就算完成任務囉?」
「應該沒錯……吧?」
我招手把孟婆叫過來:「你上次打麻將欠我一百金是不?」
「是,但老身近來手頭緊,錢一時轉圜不過來。」孟婆一臉視死如歸:「若雷公要老身現下還債,那只好以身相許了。」
一口茶從我的鳥喙裡噴了出來,我覺得我被性騷擾了。「不用你以身相許,只要我這次下去別給我喝孟婆湯,就跟你一筆勾銷。」
孟婆月下老人兩臉困惑,我施施然放下茶杯,清了清喉嚨:「現在不是要我歷情劫嗎?我就下去趕快找到那準神仙小娘子愛一愛虐一虐,早死早超生,她能早點成仙,我也能早點結束這一檔子麻煩事。」
月下老人咽了口口水:「爺您以為談戀愛是拱白菜,隨隨便便就能愛得死去活來啊?」
而孟婆則難得對我擺出專業姿態:「雷公願意盡釋前嫌,老身自然欣然同意,只是老身在奈何橋下看過無數悲歡離別,還是要提醒雷公一句,這人間情愛並沒有您想的如此容易。」
「我心意已決。」我伸了個懶腰活動活動筋骨:「大不了就晚點碰上,我也沒有逆天改命的膽子。」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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