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具肉身裡生活數年,我好像能理解孟婆和月下老人的警告:在人間談場死去活來的戀愛,真不是件易事。
這一世我是日治時期霧峰林家的小姐,雖然只是旁系子孫,但也堪稱含著鑲鑽的金湯匙出生。原本我挺擔心如何扮演一個驕縱蠻橫傻白甜富家大小姐,畢竟我這當了將近三千年雄性的靈魂很容易出包,不能表現得太直男,也要克制自己說出過分社畜厭世的言論,和這副嬌嫩皮囊大不相符。
雖然被困在女人的軀殼裡我實在很不自在,但歸功於社會化的威力,在林家嚴格的家庭教育下,我這一大莽夫也能被塑造成乍看溫良恭儉讓的淑女。也幸好家裡人非常注重教育,盼望家中子弟無論男女皆能知書達禮,家中長輩也樂於跟我們小輩談古論今,所以我不小心蹦出幾句超出生理年齡的話並不會顯得突兀。
但出生在林家有利必有弊,我這世遇見的優秀男人都是林家人,要不是這具身體跟林家的青年才俊有血緣關係,我早就對那些才貌雙全的堂兄弟們下手了。無奈我只能小學看班上男同學耍笨,默默在心中否決培養青梅竹馬這個選項。
初中和高校讀女校,我身邊的雄性生物剩下少數男老師工友和校狗,我也不是沒有想過交個女朋友,我這生理女心理男喜歡個女孩也挺說得過去,但不知道是不是月下老人被王母娘娘收買,我遇上成百上千個年華正茂的少女,卻始終未有小鹿亂撞荷爾蒙衝腦的感覺。
而據說女校的男老師不是已婚就是姿色平平,不過當兵兩三年母豬賽貂蟬,在女校但凡五官端正些的男老師就會被學生捧成寶。高二那年我換了一個新的地理老師,謠傳他長得很帥,班上同學跟看到飼料的雞一樣興奮。而我深知自己的審美觀比較非主流,在沒見到真人前都不會妄下定論,對比之下顯得十分冷淡。
他踏進教室時我正在跟數學搏鬥,突然被隔壁同學用手肘一撞,筆在作業本上劃出一條長線,而始作俑者則一臉花痴望著前方。
我抬起頭看著眼前的男人,目測年紀不超過三十,和學校裡其他白皙斯文的男老師不同,他的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身材高大稱得上健壯,眼鏡遮不住目光犀利的雙眼。
那節課我上得不太平靜,我想好好抄筆記但四周的同學不斷轉過來,一下跟我說他捲起袖子的手臂線條很好看,一下又說他低沉的嗓音甚是悅耳,害我不得不陪這群瘋女人打量這個男人。
我不否認,他是真的挺好看。
他上課很喜歡問問題,問題範圍也不限於地理,有時會扯到歷史政治經濟或是文學,大多題目我都答得上來,讓他不禁多看了我幾眼。
「你叫什麼名字?」他翻開講桌上的名冊:「我從來不記學生名字的。」
下課我去辦公室找導師,恰好旁邊是他的座位,在等導師的期間我多看了幾眼。他的座位在辦公室角落,書桌架上所有書籍雜物都井然有序,和隔壁老師簡直是垃圾堆的位子形成鮮明對比。
我打量著他書籍累累的櫃子,上面的書有日文有漢文甚至英文,大部分的漢文書我都讀過,還有幾本日文書我從堂哥那邊偷來翻過幾回。
「看過莎士比亞嗎?」他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轉頭差點撞上他,連忙向側跨一步。
我猶豫了一下,「沒有。」
他架上放的是原文版,我之前和月下老人一起看的是中文譯本,還是回答沒有保險一點,免得他等等抽背原文台詞我直接掉漆。
他拿起《馬克白》遞給我:「借你回去看。」
後來他承認當時只是想為難我,十分惡趣味的想看我把書還給他時,滿臉苦惱的窘樣。但神經粗壯如我沒有體會到他老人家的細膩心思,傻傻拿出英文字典來,磕磕絆絆讀完整本《馬克白》,還書時厚臉皮的問能不能借別本書。
他抽了抽嘴角,要我發誓如果我因為讀課外書成績下滑絕不能牽扯到他。在我再三保證後,他很大方的表示以後架上書籍任我借閱。
家裡藏書決不會比他少,但可能是家花不如野花香心理作祟,我特別喜歡和他借書,這一來一往間我們也多了不少互動,能從文學歷史聊到家長裡短。在他面前我不用遮遮掩掩,壓抑身為千年莽漢和魯蛇的天性,對我諸多與外型不符的言行他都表現得頗淡然,我也樂的放鬆自己。
而沒過多久,他的地理課成為大家最害怕的課,倒不是他會打罵學生,而是他動不動就會走下講台,一個一個人敲桌子問問題,答不上的就罰站直到有人答出來為止。不過他每次都跳過我,或是在我想開口時要我閉嘴,所以我只能在他的背後跟同桌咬耳朵給答案。我知道他其實也清楚,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知不覺中,我開始期待一個禮拜不到五堂的地理課,光是看著他寫黑板的背影,就能讓我不由自主彎起嘴角。
這種行為在黑白無常那裡有個專業術語,稱為暈船。
某天還書給他時,他突然問我:「你以後想做什麼?」
我愣了一下,投胎後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我這一世唯一的期待就是早點歷劫早點死,沒有其他想法。
「讀書、畢業、嫁人?」
畢竟這是普遍大家族女孩的人生,我也懶得有其他理想抱負。
他靜靜看著我,我以為他會一臉恨鐵不成鋼,沒想到他的眼神有些哀傷:「你是沒想過,還是不敢想?」
「是沒有必要想。」
說這番話我有些心虛,如果我只是個沒有千年記憶的普通女孩,或許我會對人生有更多期待,會想有一番作為,而非如今這般得過且過,用當代女性的無奈命運掩蓋我敷衍度日的態度。
不用在我身上花費太多情緒,我不值得。
他也沒來得及花費任何情緒,不久後南洋戰線告急,凡是三十歲以下的內地男人都收到了徵召令,他也不例外。他離開前一天的晚自習我跑進辦公室裡,看見他心不在焉的擺弄著地球儀,座位上的東西已經打包乾淨。
我站在原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把借我看過的那本《馬克白》和地球儀塞給我,低聲說:「不要太快忘記我,好嗎?」
我沒有說話,輕輕點了點頭。
學校幫入伍的老師們辦了一個餞別遊行,原本應該悲傷的場合熱鬧的有些荒謬,樂隊敲鑼打鼓地繞了校園幾圈,好像這是什麼天大的喜事一般。
他會去哪裡呢?會在太平洋的炎熱島嶼上和美軍肉搏,還是開著自殺攻擊轟炸機墜入火焰和海洋裡?這是這一世我第一次這麼充滿困惑。
我望著他坐上車揚塵而去,假設自己有看見他在汽車裡回頭,有時自欺欺人也不失為一個讓自己好過的好方法。
我抹了抹眼角,有些酸澀,但沒有眼淚。
我試著寫信給他,寫了一年之後,所有的信跟著他戰死的消息被退回來。我搬出家裡的金紙爐把那些信全燒了,發現原來我的眼淚也會不受控制的墜落。
我曾以為,多了千年的記憶能讓自己不那麼痛,但我錯得離譜。
二戰後國民黨來臺,整個臺灣被搞得雞飛狗跳,二二八事件後族長林獻堂失望地遠走日本,家族亂成一團,我被嫁給一個外省高官的兒子,結婚第一天就把他踹下床,請原諒我實在無法性愛分離。婚後我徹底放飛自我,釋放在天界暴躁的本性,和法定配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他在外面玩女人小三找上門,我完全無視放任。
這世我諷刺地活到八十八,完全違反我早死早超生的願望,和那死鬼老公中年分居晚年離婚,他嚷嚷著絕對不讓我繼承他半毛錢遺產,為了回敬我硬是比他多活了幾年,在他的靈堂前大大訕笑他,反正我也不在乎能不能積陰德這回事。
我在彌留之際抱著那本《馬克白》,嚴謹地重新審視這一世,如果按照「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的歷劫順序,我後半輩子那位怨偶老公才是這一生的劫數,果然理想豐滿現實骨感。
靈魂脫離肉身後,我和黑白無常悠哉游哉晃回忘川邊,只見那準神仙小娘子在奈何橋下對著王母娘娘大吼,這還是我第一次碰見有人敢當面衝康王母娘娘。
「你口口聲聲說是為我好,但你有問過我的想法嗎?」那小娘子全身顫抖滿臉淚痕,氣場卻絲毫不遜於王母娘娘,渾身因怒氣所形成的煞氣讓人不敢靠近。
「你們這些神仙,也不知道哪來的優越感到處頤指氣使,看順眼了就封神不順眼就罰那人歷劫,完全不在乎自己造成的傷害。」她看見我更加憤怒,拿起一邊的孟婆湯向下一砸,濺了王母娘娘一身。「還有他,你們這樣做跟把受害者嫁給性侵犯有什麼區別?作為人我都替你們覺得噁心!」
王母娘娘抹去臉上的湯漬,喚了兩個小仙把那小娘子架住,又叫孟婆重端來一碗湯打算給那小娘子強灌進去。
「住手。」
我上前搶過孟婆手裡的湯,抬頭灌了下去,又端起另一碗一飲而盡。
藥效從腳底蔓延上來,我看著她震驚的臉,艱難地吐出一字一句:「記住我的樣子,下輩子,不要愛上我。」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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