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船踏上陸地那刻,他想他是喜歡這塊土地的,儘管陌生。
在滿州他遇過幾個臺灣人,便聽說臺北的富庶現代化遠超過中國多數城市。而今天看到房屋儼然的整齊街道、熙來攘往的人車,即使經歷戰火波及依然不損其繁華。
人力車車夫的日語有著濃濃的腔調,中間還夾雜著不甚標準的國語和一些臺語,但還算是溝通順暢。他坐在車上觀察這個混雜多種語言和氣味的城市,越發肯定自己的期待。
順利到達報社,那是一棟頗氣派的洋樓,他推了推眼鏡,深吸一口氣踏進門。
報社裡的同事出乎意料的熱情,甚至還請他在下班後開班教他們國語,他也開心地應下。一枝筆掉到他的腳上,他彎腰拾起還給筆的主人,一個年約二十、清秀卻蒼白的纖瘦女子。
「這是你的嗎?」
她幾乎是用搶的拿回那枝筆,緊抿著略顯蒼白的雙唇,眼裡充滿戒備還有……厭惡?
或許是他誤解,畢竟他們從未見過面,哪來這麼多複雜的情緒。
跟那些歧視所謂「本省人」的「阿山」不同,他不認為臺灣人因為日本殖民而被「奴化」,光是在報社裡他就碰見不少文采非凡的記者,雖然他們大多只能用日語書寫,他便找人來幫他們的作品翻譯成國語發表。
某天他路過她的座位,瞥見她桌上的手寫稿,文章全篇以國語寫成,字跡端正清秀,行文流暢文辭優美。他不禁多駐足一會兒,把整篇文章仔細讀完。
她是報社裡少數的女職員,負責最基礎的打字工作。她每次遇見他都會繞道而行,有他在的場合總保持沉默,似乎特別躲著他。要不是見過她和別人說話,他真以為她是個啞巴。
背後傳來腳步聲,轉身見她神色緊繃。「寫得很好,怎麼不投稿?」他指著桌上的文稿。
她一把抄起那疊稿紙,不言不語扭頭離去。
天馬茶房緝菸案後,臺北爆發不少毆打外省人的事件,街頭處處可見攔人的本省群眾,一發現對方不會說臺語或日語就暴打一頓。
他躲過幾回,最後直接住進報社裡。某天晚上正打算就寢時,幾個同事忽然衝進屋來,而她扯著他往雜物間走去,手忙腳亂的鎖上門,門外傳來一陣喧嘩聲。
「別出聲。」她摀住他的嘴,兩人緊靠在牆角。黑暗中他看不清東西,但能清楚聽見她急促的心跳和呼吸聲,還有感受到臉上那隻手掌逐漸炙熱的溫度。
外頭人聲漸漸遠去,她放下擋在他面前的手,貌似在身上抹了幾把,便轉身去解門鎖,在那轉了門把半天卻轉不開門。
他走上前,拉開門把上方的橫鎖。
「謝謝。」
她沒有回應,推開門快步離去,望著那個頗像落荒而逃的纖細背影,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彎起。
一個星期後,報社不知是意外還是人為,整棟樓燒了起來,火焰染紅半片夜空。他人在一樓很快就逃出來,同事們也紛紛獲救,唯獨不見她。他一咬牙,往自己身上淋了一桶水衝入火場。
屋裡濃煙密布,他在一個角落找到被家具壓住腳的她,又挪又扯才把她拉了出來,「還能走嗎?」
她搖搖頭,他彎下身背起她,但眼鏡在混亂中失蹤,視線不甚清楚:「幫我指路。」
兩人一跛一半盲,但在合作之下還是順利逃脫火場。當他們的呼吸脫離濃煙時,聽她在他耳邊輕聲道:「謝謝。」
在找新辦公室的過程中,臺灣各地傳來多起警察向群眾開槍的血案。也是在那段時間,他們晚上會一起下班並肩走回家,她說怕他一個外省人走在街上會有危險,他擔心她一個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又或許這些理由並不重要。
他們在路上討論寫作、文學和時事,他會告訴她大陸和從前滿州的一些情形,她聽得仔細偶爾會提幾個有點傻氣的問題;她教他幾句簡單的台語,會因為他彆扭的口音輕笑出聲,在深夜寧靜的巷弄裡聽來格外清晰。
有回他想到剛來臺灣那陣子,便順便問她,為什麼當初看起來不是很喜歡他,甚至是避之唯恐不及?
她微微一愣,看著遠方缺了一角的月亮,低聲喃喃說了一句他聽不甚懂的感慨:「緣分這種東西,有時想求求不來,有時想躲卻怎麼也躲不開。」
一切都結束在憲兵踹開報社大門那天,不由分說便抓住他拖出門外。他在倉促間見她跟著奔了出來,但他的頭隨即被套上麻袋,再也看不見任何事物。
被囚禁的那幾天他受到無數刑求,潑辣椒水拔指甲刮大腿肉都有,但沒有人問過他任何問題,抑或那些人根本就不是為了知道什麼答案。
某個雨夜,他被拖出牢房,兩名憲兵架著他不知去向何處,但他明白這大概是他人生的盡頭。
「上不欲就天下乎?何為斬壯士!」他驟然大笑,笑得眼淚流滿雙頰。他看不到身邊憲兵的表情,寧願相信他們仍心懷悲憫。
失去眼鏡的他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得見白茫茫的雨,暴雨瘋狂抽打著他顫抖的身子。朦朦朧朧中,他恍惚瞧見那道熟悉的纖細身影。
「轟隆」巨響,雷聲和槍聲同時響起。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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