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害了她。」
望著傾盆大雨裡那具冰冷的屍體,一絲苦笑攀上嘴角。
黑無常攬住我的肩長嘆一口氣:「月下老人不是說過嗎?強求的求不來,該來的跑不掉。緣分就是如此,孽緣也是一種緣份。」
我的視力仍有些模糊,但能依稀看見她不顧滂沱大雨和周圍的憲兵,一個人在車站前翻過一具又一具槍決後的遺體,全身上下沾滿不屬於她的血污,卻怎麼也找不著他,最後跪倒在一片泥濘裡崩潰大哭。
「他沒死、他沒死、他沒死……」她蹲在路邊近乎歇斯底里地喃喃自語,我伸手想碰她,手卻穿過她的身體。
「求而不得,她這世的劫算是過了。」白無常一把扯過我:「走吧,歷劫歸來,我們哥倆今天不醉不歸。」
那天我在地府裡喝到神事不省,據目擊者閻羅王表示,我放倒了當天所有沒值班的地府大小鬼,要不是他戒酒大概也會是受害者之一。而我喝到最後地獄雷聲四起,三生石慘遭雷擊,還差點劈中不知道來地府做什麼的王母娘娘,他嚇得趕緊把我拖回家。
攔我幹嘛,清醒的時候沒辦法教訓王母娘娘,神智不清時當然要借酒裝瘋,狠狠坑她一把。
之後我時常一個人熬夜加班到隔天雞鳴繼續開庭,脾氣不知道算是變好還是更差,我已經懶得大吼大叫或是劈雷,誰在法庭上喧鬧就直接拖出去打幾大板再回來繼續審。九重天諸仙反倒對我更加敬而遠之,凡是在路上碰到我一定繞道而行,據說我渾身的殺氣連二郎神都不敢靠近。
月下老人說我有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再加上孟婆湯的副作用害我得了飛蚊症,我趕緊去找保生大帝開傷病診斷書,拿著證明請了一年的病假,閉門不出當個合法肥宅,蹲在家裡睡覺追劇看小說,連仙界尾牙都告病不出席。
王母娘娘曾經來「探病」,被我裝癲癇躲過去。我大致上能猜到她想找我說什麼,但我逃避我驕傲,逃避可恥但有效。
日子就這樣醉生夢死的過去,直到某天有另外一個人──或是說另外一個神來敲門。
她站在門前望著我,硬是把一襲紅衣穿出清冷出塵,頗有神仙該有的飄然之態。
「閻羅王告訴我,想撤銷仙籍得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從此魂飛魄散,不得再入輪迴。」
「所以你來找我?」
「不是,我是來道歉的。」她笑著搖搖頭,除去人間三世,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她笑。「你也是身不由己被牽扯進來,我之前說的那些話太過分,我很抱歉。」
她向我行了一個長揖:「你原諒也罷不原諒也好,道歉是我應該做的。」
我的嘴一張一闔,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最後乾巴巴的擠出一句:「那些話,我從沒放在心上。」
她含笑看著我,看的我全身起雞皮疙瘩,兩個人頗尷尬的站在門前,我逐客也不是讓她進來坐也不是,卻聽她輕聲道:「我覺得我不太適合做神仙。」
「為什麼?」
「你們這些神仙不管在人間歷劫受了多少苦,回到仙界依然能看淡一切前塵往事,但我沒辦法。」她緊盯著地面,雙手不斷擺弄衣角:「我還是會對曾經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耿耿於懷,雖然你會跟我說,那不過只是短短幾世的劫難不必在意,可我很難忘記、也放不下紅塵俗世裡的糾葛。」
「你知道為什麼情劫是神仙下凡最不想碰到的劫數嗎?」見她低頭不語,看不到她臉上的任何情緒,我心一橫,把堵在心裡許久的話全盤托出:「因為肉身的痛苦很快就會過去,感情卻想忘也忘不掉,有時候明明在人間的愛恨情仇都了結了,回到天上還是會不自覺的想起。」
「神仙沒有那麼豁達瀟灑,他們只是有比人類還多上許多的時間去讓自己放下。」我說:「但我還放不下。」
她倏地抬起頭,眼裡有詫異有驚喜也有疑惑,一絲笑意在我唇邊漾起。
「情劫的痛苦不只是在那一世,而是在此後的千百年裡,仍然念念不忘為其所苦。」
「那……你也忘不掉嗎?」
「是,我忘不了,也不想忘。」
我們站在門裡門外互相看著對方傻笑,時間彷彿就凍結在那一剎那。
「對了,王母娘娘要我帶話給你。」她見我臉瞬間垮下來不禁笑出聲:「她說你喝了過量的孟婆湯視力有所損傷,要我來當你的搭檔,在你打雷前幫你打光照清楚情況。」
她粲然笑道:「這樣你就不會劈錯人啦。」
「那,合作愉快?」我知道我現在一定笑得跟彌勒佛一樣傻,但還是紳士地伸出手和她一握:「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驚蟄。」她說:「春天裡的第一道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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