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宜子瘦長的身子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下,卻仍強作鎮定。「我與珠珠幾人作遊戲,追蝴蝶。也不知妧娘她是緣甚進來破倉院內,發現時看人就在井下了!」
孫宜子脾氣暴躁,在妙心院一眾小孤女中平素最是跋扈,此時卻反倒作低眉順眼的模樣。即便她語氣間並無絲毫心虛的意味,然她雙手十指牢牢交扣,指節掐得近乎泛白的作態,看在薛妧眼中,心中有了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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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是她記不清太多前塵往事,然對於九歲左右、甚至之前兩三年的記憶倒算清楚,或許是眼下的小薛妧正是九歲的緣故。細想落井前的前因後果,她大概明瞭孫宜子究竟做了甚麼好事。
孫宜子方才那番辯白說得輕巧,然她何以認定她薛妧便會默默喫下這暗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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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妧看向孫宜子的眼神,揉雜著幾分無奈、幾分費解,又隱隱夾帶著一絲難以名狀的關懷——關懷自然是看痴兒的那種關懷。
看在孫宜子眼中,則是薛妧正用某種一言難盡的眼神淨盯著她瞧......她從未見過薛小娘這般作態,不由得心口一突;饒是微微感到些許不妙,卻又說不清究竟是何處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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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以薛妧九歲時的心性,或許真個不敢招惹跋扈易怒的孫宜子;但想眼下許是故夢一場,她又緣甚有所顧忌?
思及此,她扶著井邊摸爬起身,一步三搖地向宜子走去;饒是走路一步三搖,倒不是薛妧在井底摔傷了腳,是她天生右足便有些微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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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站定,軟塌塌的小身子便逕往宜子身上靠攏,近乎要貼在孫小娘身上似的。
「妳妳、妳挨著我作甚?」不承想薛妧會突然發作,宜子驚叫一聲,心慌地向旁退了幾步。
在貼近的一瞬,若有似無的熟悉香氣從孫宜子那身縫滿補丁的破布襦下傳來。薛妧神色一斂,當下內心有了定奪。
「趙娘子,」小薛妧嬌嬌軟軟的童音響起。「是孫宜取走我親孃的香包又騙我來此,還將我推落井底去!」她手指孫宜,朝趙娘子直言不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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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癘坊是法空寺私設的養病坊,坊中吃穿用度的本利錢,不是靠寺裡僧眾乞得,便是由善者布施所得,每日光是應付坊中貧病者的食費、藥費便已是一筆可觀的開銷,所供物資大多也只是品質粗糙、勉強堪用之物;坊中收治的,不外乎是無法自養的貧病者、或身無長物的浮民乞兒,斷不可能有閒錢給自己添置像香包這等精細物。但薛妧的身世有些不同,她的生母曾是寄居坊中的遊方醫,臨去前給襁褓中的她留下了一筆資財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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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賊跛子,妳莫胡謅啊!」許是見事跡敗露,宜子一改乖順作態。
——叫誰賊跛子呢......
薛妧看向宜子的目光,不免又加深幾分對她的關懷。
「宜子身上,還有我親阿孃留的香包氣味在呢。」她微偏著頭,支手捧胸,故作傷神,朝趙娘子怯怯地道。又想起自己嗅覺與常人有異,她聞得到的,常人卻是未必;忙不迭又再添了把火,「——若非配戴身上,大約也是被她藏在衣內若個夾層裡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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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娘子早知道薛妧的嗅覺比尋常人靈敏些,打小又是個老實性子,對她一番說詞也不懷疑。她是有點護短的性子,看向薛妧的目光不免又多了幾分憐惜,「妧丫頭莫傷懷,萬事有我替妳做——」
語未畢,卻不想宜子立即朝薛妧狠推一把,「不過一塊破石頭,有何稀罕?喏!還妳便還妳!」她從交疊的衣領下取出塊用油布細細包裹住的物什,猛擲在地,又抬腳向那油布包狠踩過去。
薛妧因這一推立時跌坐在地,不及反應。邊上的趙娘子原想攔下孫宜;然而另一道清瘦的窈窕身影,卻比她們更快動作——
"啪!"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待看清,那搶先趙娘子發作的,竟是薛妧的養孃——顏六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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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六娘是妙心院的廚工,平素總是低眉順眼、老實本分。她有口吃的毛病,一句話都說不利索,也不喜與外人爭,卻不想素來性子軟和的顏六娘竟也有這般氣性在,為了薛妧怒摑孫宜。
小院內一干人等瞬間沉默——
是誰把顏六娘招來的?那個顏六娘會打人?
饒是與顏六娘相熟的趙娘子,也驚呆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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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見過幾分世面的勾當娘子,還是她率先回味過來。「孫宜妳個賊丫頭,那香包是阿妧親孃的遺物妳也敢偷,恁地——妳也不怕有報應麼?」趙娘子氣勢洶洶,擰著宜子的耳朵還嫌不夠解氣似地,又在她瘦骨嶙嶙的背上狠打了兩下,怒斥道:「妳作賊已是不對,竟還敢將阿妧騙來推井裡去,要不是她阿妧命大,被妳這一推還不知會鬧出甚麼好歹,妳個惡毒丫頭,是想殺人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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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宜先是當眾被六娘打了一耳光,又被趙娘子接著訓斥了一通,早沒了方才的狠勁,她紅著眼看向被養孃好生護在懷中的薛妧,心裡酸溜溜的,眼眶裡含著淚,卻兀是忍著不落下來。
而薛妧被六娘護在懷中,莫名地有些傷感,卻又覺得腦袋暈乎乎的。
尤其在見識到慈和的養孃適才那驚天一掌後,薛妧越發肯定——
她此番必定在造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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