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會的會場,如同歷年一樣,於皇宮西邊的坤輝園舉行。寬廣的空地,中央架起闊大舞臺,左右都是桌子,出席的貴族女子,依照指定位置入座。至於北方的上座,當然是八家皇族子弟的座位。早在一眾女子進來前,他們便先一步端正跪坐,對入場的每一位女子投予微笑。
「吶吶吶,哪位是十七皇子?」
「不知道啊。」
「有好幾位陌生的臉孔……他們之中其中一位,應該就是十七皇子吧。」
甫入座後,桔梗自然地朝上座張看。是次出席男子會的皇族子弟,合三十八名。她認真掃視,全員身穿黃色袍袖,其中只有四名陌生人素未謀面。
這四個人之中,有一位長得特別帥氣。不僅身高拔群,其俊美外貌,更令人難以忽視。尤其是那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眸,都讓他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他的微笑仿佛陽光,溫暖而迷人,讓人不禁心生好感。那怕只是自斟自飲,那份優雅的舉止,足以成為這場男子會的耀眼之星。
不獨是桔梗,連其他女子,都毫不掩飾她們貪婪的目光。霎時上座眾多子弟,感覺自己變成市場上擺攤待售的商品,等待一眾顧客挑三揀四。非常遺憾,她們的目光都集中在十七皇子身上。這種被無視的感覺,那怕事前有心理準備,依然相當難受。
十七皇子媿風,打從去年年中領回皇宮,昭告身分後,儼然成為風頭人物。皇帝媿卯月對她寵愛有加,常常引在身邊,甚至一起處理政事,已經成為宮中人人皆知的秘密。
需知八和國立國以來,重女輕男為本。只有女性能任官出仕,帝位亦傳女不傳男。緣何卯月會糊塗起來,讓一位皇子接觸政務呢?很多皇族中人都不服氣,視之為規矩敗壞;官員也屢次上疏,痛陳違法。然而不知道卯月用了甚麼辦法,不用多時就讓不少人噤聲。好比上座幾位皇族子弟,都收到族中長老規勸,勿再針對十七皇子大造文章。也就只有一些不明就裡的傢伙,還在傻呼呼的抗議抨擊。口頭上的說話再多,都不成氣候。
媿風到底是甚麼來頭?得到卯月如此寵愛,還有辦法讓無數皇族及貴族閉上嘴巴?可怕,太可怕了。
當然也有人慶幸,風再怎麼沐浴皇恩,終究也是一位男人。只要是男人,就永遠不會封官授權。過不了幾年,還不是像其他子弟一般,作為人夫嫁出去嘛。這麼一想,大家的心理上都有幾分欣慰。紛紛收起妒嫉的心情,專注眼前的男子會。
皇族出身,十六歲至二十歲之男子,始能參加男子會。
年青的子弟尚好,年長接近二十歲的幾位男子,早就萬分緊張。假如仍未獲得與會的貴族女子垂青,那麼下年就不再有機會。留待他們的未來,只有與那些身分比較低的女子結婚,成為她們的丈夫一途。
「天靈靈,地靈靈,祈禱我能下嫁給可愛漂亮的美少女。」
「嗚嗚嗚,求求對面的女孩別再望媿風,多少也望一望我啊。」
「誰家千金可憐一下,娶了我這可憐的男人吧。」
正是一百個人,有一個種心情,一百種想法。男子會上的男男女女,大家各有各的心思。當然誰也沒有透露,依然維持貴族應有的儀態,客氣有禮地談論風月之事。
十二時正,男子會正式開始。皇宮的僕人開始捧着一盤連一盤的小菜與香茶,逐一呈送至各位千金的桌上。於陽光明媚、微風輕拂的藍天下,由八家皇族子弟,從幼至長,逐一登上中央黃色的舞臺,展示自己的才藝。
「千嬌百媚聚香宮 碧落群芳艷映紅 玉臂朱唇呈艷態 求仙難得幾回工」
最先上台的是婁家一位公子婁玉龍,年方十六,卻像未長大的小孩,貌若童子。甫上臺便十分緊張,於眾女圍觀下,平淡地吟出一詩。
「哼,凡品,沒啥特別。」
功底是有了,可是未能更進一步,而且總有幾分為賦新詩強組詞的感覺。不斷以「千嬌百媚」「群芳」「玉臂朱唇」「仙」來讚美聽者,說白的只有感覺嘔心,通篇盡是虛情,不見半點真意。
桔梗心中如是想,其他貴族千金自然有更加嚴苛過之,甚至覺得這首詩的作者有幾分自傲。甚麼叫「難得幾回工」,說得好像很為難似的。如果不想工,就不要上臺啊。
臺上男子唸完,看見眾女臉色不好看,其中幾位更是雙目射出厲色。他登時懵然,完全不知道自己何事得罪諸位姐妹,然後就沒有然後,被請下臺了。
下一位是姚家公子姚滄海,同樣年方十六,只是比上一位姓婁的年長數月。他同樣是有備以來,搖動紙扇,振揚衣袖,漫風長吟。
「紅妝映佩珠 青絲繞指柔 月下花前約 琴聲共夜遊 錦衣流玉簪 金縷繡羅裳 願為連理枝 共度白頭時」
這是一首五言詩,用韻及比仄比較自由。姚家公子唸完,有點腼腆的求斧正。大家都覺得詩意及詩格一般,內容頗為空洞,毫無觀賞之處。然而如果出聲修改,豈非正中對方下懷。萬一糾纏不休,便倍覺麻煩。一想至此,大家都沉默不語。
有小聰明,卻無大智慧。妄想以求指導為名,搏得佳人攀談,藉機進一步深入,未免想得太好,經驗不足。
第三位姬家公子姬進,年方十六,倒也長得挺拔高大。在官中僕人手中接過一柄長劍,頓時舞出漫天劍花,銀光飆起,居然耍起劍法。明明外表凜冽如霜,手中劍法卻急躁如火。身姿如同一道流光,同時踩好幾種步法,於舞臺上疾馳急奔。配合手中長劍,快得令人肉眼幾乎追不上。
偏偏桔梗身懷「戰神」天賦,若論武術的天份,她認第二,無人敢爭第一。只要集中精神,那麼在她的眼內,姬進的動作便比龜更慢。只見他的目光凝重,仿佛與劍融為一體,每一個動作都充滿力量和優雅。人劍舞風,風隨劍勢,黃色鑲白的袍袖呼嘯而至,留下一道美麗的弧光。最終足止劍凝,負劍直立。姬進的臉上沒有一絲緊張,只有專注和自信。
對於不懂武藝的千金而言,姬進這樣露一手,足以教她們驚嘆不已。然而落在包括桔梗在內,好幾位修習武藝的千金而言,未免小巫見大巫。像坐在不遠處的呼延灼華,可是視而不見,故意拾起筷子低頭吃一塊燒肉,懶得表示任何態度。
姬進聽到臺下掌聲零落,讚揚者稀,不禁垂首寂寞離去。上臺前有多自信,下臺時就有多黯然。他想起家中兄弟的告誡,表示男子會上不管再如何努力,依然討不到女子芳心,遭她們厭棄,乃是常事。經歷多了,自然不會計較,甚至學會享受。此番初次出席,真切體會到現實是何等殘酷,不禁有一絲悲涼。旋而想起自己尚幸有一些掌聲,也不算是一無所得,心中便有欣喜。
接下來幾位皇族子弟,表現不一而足。有精采的,也有平庸的。眾貴族千金,其實對於男子的表現並不甚在意。即使身為皇族,沒有獲得輪華的他們,也就不可能勝過女子。任你展示再厲害的才華,也不可能超過在座的女子。她們追求的,是內心的情愫和悖動。有時候一個眼神交流,一個無意識的舉止,惹得心兒砰砰亂跳,便會迷戀追求。
「不知道那賤種現在怎麼樣呢?」
秋棠早就回來了,佇立在桔梗背後。此時舞臺上晏家樂正在表演七十二鐘。鐘聲沉悶,節拍溫吞,聽着差點兒睡去,於是無聊間提起螢。
「別提她!說起來都嫌晦氣。」
囚禁在箱子中,算起來至今已經超過四小時吧?桔梗事前沒有通知螢,讓她不能及早準備。想必現在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然後憋不住腸子,被迫在箱內排泄,臭氣薰天吧?
螢越狼狽不堪,桔梗越是高興,一會兒的演出會越加精彩。光是在腦海內想像,便按捺不住笑出來。舞臺上晏家樂意外瞄到桔梗的笑顏,不明底細的他,誤以為美女喜歡自己的表演。臉上挑了幾分恣意,更是抖動胸肌,奮臂輪棒擊鐘。
「我記得那位是獨孤家的長女桔梗吧?年芳十四,覺醒『戰神』的天賦,如今立志投考武職……」
史書上有載,歷來獲得「戰神」天賦的女子,均是鼎鼎大名的武將。他日成長起來,一人守一城,戰場上以一敵萬,俱是輕而易舉之事。假如自己能夠取悅她的芳心,嫁為夫君,定然少奮鬥三十年,榮華富貴亦享之不盡。
奏完七十二鐘,抱拳行禮,收獲零星的掌聲。家樂偷瞄往桔梗的方向,看見她在吃瓜子,與身邊的僕人嬉笑,也猜不透她的想法。
「也罷,要是她有意思,一會自然點名。」
男子會的最後,雙方均能點名,邀請意中人相聚。只要雙方同意,看得上眼,便能單獨坐下商談,是為「續男子會」。
家樂下臺後,下一位正是當今人氣之首,十七皇子媿風,身穿澄黃縷銀錦之袍袖,目光如炬,步履輕盈地踏上舞臺。甫登場的那一瞬間,雷鳴般的掌聲瞬間爆發,歡叫聲經久不絕,仿佛整個坤輝園都為之震動。光是登場的差別,足以羨煞旁人。其他皇族子弟坐在上座,不是反眼,就是無奈,或是苦笑。他們心知肚明,人比人,比死人。
媿風,就是有這份本錢。
他那份容貌,越看越迷人。無論是舉手投足,都別有一股別人學不來的韻味。
明明是男人,卻又兼有女兒家的柔弱。可是說他柔弱,骨子中獨有一份男兒家的剛毅。那種感覺非常特別,幾乎是獨一無二,才令會場內眾多貴族千金驚為天人。
「媿風是接在晏家樂後面登臺吧?意味他比後者更為年長。」
桔梗沉迷於欣賞傳聞中十七皇子的俊朗容顏時,大腦亦飛速運轉,思考一些令人困惑的疑點。
「晏家樂已經是十七歲,去年與我同樣是初次出席男子會。媿風雖然十七歲,然而他是去年年中才接回皇宮中追認身分,所以今年才首次登場。」
怎麼想,都有一絲不對勁。
當今皇帝媿卯月,可是一位女強人。在她的治理之下,八和國一片欣欣向榮,國泰民安,四方和平。像她那樣的人,有可能把自己的孩子丟在民間嗎?誠然男人是多餘的,不聞不問不養也沒差。但既然都丟棄不理,為何現在長大才忽然召回來?
再者,媿風本人究竟如何想呢?
他在民間過的生活,一定不會好到哪兒。得知自己原來是十七皇子時,對他的母親,亦即是當今皇帝,究竟抱有何種的想法?
無論如何,桔梗很難相信這對母子會和樂融融。傳言說皇帝寵愛有加,還讓他處理公務,委實過於荒唐,令人難以信服。可是十七皇子的身分絕非杜撰,只要攀上關係,日後必然能夠尋得好差事。
胡思亂想間,風已經站在舞臺中央。他從腰間抽出一支長笛,迎風吹奏。每一節的音符,都在晴空下飄舞。萬萬料不到,當此歡愉的宴會上,有人會吹奏出調子如斯哀傷的曲子。
媿風的氣息融入笛中,他的手指優雅地移動,引領每個音節,牽動一絲絲虛幻而悲傷。須臾一些懂音律的女子便在屏息凝神間,發現那悲切的旋律,徘徊着熾熱的意識。
是渴望?遺憾?或者是挑戰?
還是說,全部都有?
一曲,如同一生。聽完一曲,仿佛走過他人的一生。那怕風已經停止吹奏,餘韻仍然繞纏於坤輝園內,讓眾多千金陶醉其中。
何等的境界!何等的造詣!
媿風真的只有十七歲嗎?他是如何練成如此笛功?
無論是皇族及貴族,對風的好奇有增無減。要不是現場人太多,大家要維持家族臉面,肯定撲上去抓住他,追問個明白方罷休。
風沒有任何驕縱,依然保持謙遜,低頭向諸位貴族千金行禮,隨後才施施然轉身離去。自他下臺後,幾乎帶走所有目光。那怕後來上臺的皇族子弟再怎麼努力,都無法追及其聲勢。
眾多貴族千金,開始竊竊私語。大家談論的話題,都是十七皇子。有些音量比較高的,連舞臺上的皇族子弟都聽得見,害得表演者萬分尷尬又氣惱,深感不受尊重。
獨孤家這邊幾位千金,倒是比較安靜。不是她們沒有興趣,而是桔梗就在旁邊。大家都害怕事後算帳,即使對十七皇子有意思,也不會流露在桔梗耳目面前。
時至二時半,諸位皇族子弟表演完畢,接下來是讓宮中舞者上臺奏樂演舞,以佐宴會之興。按照以往慣例,演舞時大家會派貼身僕人,向意中人打探口風。只要雙方有意,於舞曲終結後,便點名宣告,開始進一步的約會。
既給予足夠的時間,又維持雙方臉面,可謂非常合宜。
「春花。」
「在。」
「送禮。」
「是。」
這是事前桔梗準備好的計劃,把囚禁螢的箱子,混在禮物之中。
那艘舡上的禮物,最為貴重的那份,會連同桔梗事前準備的詩作,一起捧送給媿風。當然為雨露均沾,多線投資,也會分別贈予其他皇族子弟禮物,廣結關係。箇中平衡,桔梗都打點妥當。春花手中拿着清單,吩咐留在宮門廣場上看守舡的僕人,逐一搬起禮物送進坤輝園。
「這份是給十六皇子,這份是晏家樂、這份是姬白……」
每一份禮物上都留有記號,春花只要與清單上的名單比對,自然不會搞亂。就在她吆喝間,突然腹中絞痛,大腸像是扭起來似的,痛得她雙手抱住下腹,整個人腰子一軟,直接蹲在地上。旁邊搬運的僕人好奇,詢問春花是否不舒服,被她厲聲趕走。
「快點!快把禮物搬去,勿礙事!」
該死的,為何忽然肚子痛?好像有千軍萬馬迫至,欲要突破城門衝出去。春花總不可能對人說,她想拉出來吧?
現在可是爭分奪秒的時候,可不能抽身去方便啊!
別的家族僕人正勤快地搬運禮物,勉求第一時間獻給目標人物,以搏得其青睞。連獨孤家其他千金,也不甘人後,把她們帶來的禮物都取走。由於數量比較少,很快就搬個乾淨。那些僕人更故意視而不見,不打算為春花排憂解難。
「可惡……偏偏這個時候……」
負責搬運的僕人並沒有接受教育,不懂看文字。至於獨孤家其他千金的僕人,不會聽春花指揮,也不願伸手協助。何況這是桔梗親自指派的任務,春花不放心把名單轉交給別人,麻煩對方代勞。
蹲在木箱中的螢聽到春花悶哼的聲音,努力以手掩住嘴巴,慎防笑出來。她只是把自己憋上兩小時多的便意,轉贈給自己的仇人罷了。
「春花姐,這邊幾個木箱……」
現在載貨的舡上,只餘下兩個一模一樣的大木箱尚未搬走。
「走!都走!快送走!」
「送給誰啊?」
箱子上有記號,春花只要站起來看看便見分曉。然而現在她滿腦子只想去解放,頓頓足,隨便揚手:「臭的那個送給十五皇子!不臭的那個送給姒家文韜。」
吃力擠出這一句話後,春花便轉身急步,衝往洗手間去。
「……哪個比較臭?」
「你臭不出來嗎?」
「兩口箱子不是都一樣味道嗎?」
兩位男僕人分辨不出來,心想兩個箱子不都一樣嘛。捧起來時,才發現一個很重,一個很輕。由於春花已經離開,找不到負責人,只得擅作主張,把重的那口箱子送給十五皇子,輕的送給姒文韜。對他們來說,十五皇子好歹是皇子,身分比姒文韜高,理所當然領更沉的禮物。
春花失算了,螢在箱子中根本沒有排泄,自然沒有傳出臭味。因為臨時起意的降罰,讓螢逃過桔梗針對她布置的劫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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