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處兩條袞袞河道交匯的平原上,古來山川美秀、產豐物饒。從二千年前起,八和國便在此處立國。由八大姓皇族共同管治,下有六十四姓貴族輔翼,持續延綿至今。
八大姓皇族,分別為姬、姒、媿、姚、姜、嬴、晏、婁。
只有此八大姓出身的女子,方有資格問鼎皇帝寶座。每一位皇帝在位一百年,可以續任一次。
六十四姓貴族,分別為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東方、南宮、西門、北島、中江、公孫、仲孫、長孫、顓孫、太叔、春森、夏侯、秋元、冬月、司徒、司馬、司空、司寇、歐陽、上官、皇甫、諸葛、宇文、呼延、端木、慕容、万俟、聞人、赫連、淳于、單于、鍾離、閭丘、宰父、鮮于、獨孤、樂正、漆雕、端木、壤駟、穀梁、申屠、宗政、軒轅、尉遲、公冶、澹臺、濮陽、長谷、令狐、公羊、巫馬、魚金、羊舌、藤原、源田、平家、橘田、岡田。
只有此六十四姓貴族出身的女子,有選定皇帝的投票權,以及入朝為官的權利。
這樣的制度,一直周行運轉。那怕中間因應時代而有所變動,但大體沒有任何更易,也不曾發生過任何差錯。
對八和國的國民,以至周邊的國家而言,幾乎是永恆不變的常識。
持續二千年的古國,當然有不少傳統風俗。比方說,每年皇族均會於四月及六月,分別舉辦女子會及男子會。
凡皇族出身之女子,年滿十三歲「及華」起,便集體主持女子會,宴請貴族十六歲至二十歲之男子。
凡皇族出身之男子,年滿十六歲起,便集體主持男子會,宴請貴族十三歲至二十歲之女子。
乍看是大型相親活動,但同時也是世家大族的競爭舞台。皇族女子挑選優秀的男人留下子種,貴族女子也渴求展示自己的才藝武略。簡而言之,就是上流社會的政治交鋒會。
——至少對螢而言,是這樣理解的。
對於年僅十二歲的螢而言,無論是女子會抑或男子會,均與她沒有任何關係。
當十四歲的桔梗興高采烈準備出席男子會的衣服、佩飾及禮物時,螢卻是與獨孤家其他僕人一起低頭洗衣服。
獨孤家本家,五服宗親連同僕人,上下接近千人。每天換洗的衣物,更是恆河沙數。包括螢在內,五十位僕人洗大半天,才能夠勉強處理。
捧起一桶衣物,忍耐着極為難聞的酸臭氣味,站在墊台上提升高度,整桶倒進高大木桶內。取出一顆定石及漩石,定石輕敲漩石,後者便發出靛藍的微光。把漩石丟進去,木桶中的水便自動急速旋轉,帶動水中衣物一起攪拌。
螢雙手抽起長棒,與其他僕人一起用力搗拍,配合水流抽打衣物。間有人滲進一點研磨成粉末的花香粉,辟除那道異味。之後待水流停喘,便可以把衣服撈起,扭擠水份後掛起來,自然風乾即可。倘若發現衣物尚有污穢,才改為人手沖刷。
「吶吶吶,二小姐有聽說過嗎?」
獨孤家上下,都知道螢是二小姐,也知道她為何穿上僕人的衣服,做着僕人的工作。絕大多數僕人,均不會給予螢好面色。畢竟連他們的主子都光明正大欺壓這位二小姐,他們身為下人自然無所畏懼。
當然也有少數僕人並沒有參與其中,願意對螢釋出善意。像現在跟她一起搗棍子的蒔三,便是其中之一。
「聽說過甚麼?」
一棒錘下去,狠狠將一件發黃的衣物推至水底。重覆勞動最是苦悶,像是這樣子,與身邊人聊八卦,不失為消遣良策。
蒔三是一位十歲少女,束着一長一短雙馬尾,就像鄰家的小妹妹般天真無邪。永遠有說不完的話,百無禁忌放飛自我,走到哪兒都吃得開的傢伙。
假如是貴族女子,此時正值「初華」之齡,能夠從皇族處授予輪華,覺醒天賦。當然對於身為僕人的蒔三而言,她終生只能為人奴僕,她全家上下都為獨孤家打工。
「本年的男子會,十七皇子會現身呢。」
「十七皇子?」
當今皇帝為媿卯月,一共生有九位皇女,十七位皇子。其中最近為外界關注,謎團最多的,正是十七皇子。
兩年前皇帝突然詔告天下,表示十七皇子從小寄養在外,如今回歸宮中,追封其皇族身分,載入宗冊內。
需知八和國向來重女輕男,要是追封的是皇女也就罷了。區區一位皇子,緣何值得如此大的反應?再者為何從小便寄養在外?為何出生時沒有公開?為何如今突然承認他的身分呢?
十七皇子的出現,不僅震驚了朝野,也帶來無數的談論。雖說皇子沒有繼承權,可是他深得皇帝寵愛。自回宮後,總是安插於不同部門行走,代皇帝處理不少重要大事。那怕其餘九位皇女,都不曾有如此厚待。那怕幾位皇女無心政治,但也不可能栽培皇子掌理權力。皇帝連串行動,無疑令眾多皇族及貴族看不透,紛紛大惑不解。甚至有人猜測他是皇帝於民間與情夫生下的秘密子嗣,又或是精心培養的棋子,試圖平衡宮中權力。
謠言非常多,從不同的人口中,會說出完全不同的版本。唯一的共通點,就是十七皇子是一位風度翩翩氣度非凡的俊傑。不少貴族千金,早已豪言非君不娶。
「大小姐向身邊人誇耀,她必定會在男子會上技壓群芳,奪取十七皇子的歡心。」
獨孤家大小姐——獨孤桔梗——可謂整個獨孤家的掌上明珠。十四歲的她,理當出席是次男子會。向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她,肯定無比自信,拿出十二分的本事,與其他貴族千金一較高下。
毋庸置疑,無論是嫉妒還是欽佩,均沒有人能夠忽視十七皇子的存在。
——不,獨孤螢可以忽視他的存在。
一者她不會出席男子會;
二者就算真的出席,獨孤瑾及桔梗母女也不會讓她有半點發揮的機會;
三者即使有機會現身,從小不曾接受過任何教育的她,也沒有拿得出手的才藝;
四者身為獨孤家不受歡迎的人,絕對不會允許她娶得十七皇子。
綜上所述,螢可以大膽說,一切與己何干。
「當家大人還特別安排繡蝶齋的人過來,好好為大小姐置裝打扮呢。」
哎呀,這樣有點意外呢。
老實說,獨孤家雖為六十四姓貴族之一,可是傳到獨孤瑾時,已經變得衰敗。
獨孤瑾貴為獨孤家當家主人,不是因為她有多厲害的本事,而是家族中找不到比她更出色的人。
十歲「初華」時,覺醒「體質剛健」的天賦。
這個天賦,僅僅是讓自身身體健康,百病不侵,精神爽,體魄強壯。說白一點,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天賦。奈何家族中其他女子,天賦更是難堪大用,羞於告人。
那怕覺醒「體質剛健」天賦,於仕途上並沒有任何助力。時至今天,也就只是混到從七品的主簿,負責處理政府各類文書。
二十歲的大限前,勉強步入「凝華」。雖說從此長葆青春,可是相貌總是比別家貴族女子年長,形成無解的心結。
最令瑾無法接受的,是她活上八十多年的人生,竟然沒有誕下一位女兒。
前後娶了兩位丈夫,生了八胎,每一胎都是兒子。
兒子有甚麼用?不能繼承家業、無法覺醒天賦、不得入朝為官,都是賠錢貨!
最初生下兒子時,還安慰自己,說「再努力一下,下一胎一定是女兒」。但是到第五胎還是誕下兒子時,開始惹來其他貴族的閒言碎語。因為沒有女兒繼承家業,大有可能在死後,當家之位被同家族其他女兒奪去。每念想至此,瑾便寢食難安,個性亦變得執拗起來。
六子起名添紅、七子起名迎華、八子起名盼婁,都是期盼生下女兒。奈何每生下一名兒子,家族內的嘲笑聲也越多,瑾背負的壓力也越大。在懷上第九胎時,她更是鬱積無數憂愁於肩膀與胸腔中。要是再生下兒子,恐怕會起名念絳。
興許是天可憐她,總算如願以償刷到出貨,誕下長女桔梗。頓時苦盡甘來,陰霾盡退。
這正是為何桔梗會是獨孤家的掌上明珠,她的出生乃是承載了瑾的無數希望與念想,圓滿了瑾的人生。既然有了可以繼承家業的下一代,瑾對桔梗投入大量資源,誓要栽培成最理想的姿態。
最為驚喜的是,十歲初華時,桔梗覺醒「戰神」的天賦。歷來有此天賦者,無一不是成就霸主軍神之業。瑾得知之後,更是喜上眉梢,視桔梗將來必定光耀門楣,重振獨孤家往昔風光。
在這麼強大的背景下,螢怎麼可能是桔梗的對手?能夠在烈日背後的陰影中,覓得一隅棲身之所,便覺得是無比的幸運。
「我回來了。」
洗完衣服,打掃庭園,完成一天工作後,已經是晚上七時。兩顆太陽一顆早就沉沒,另一顆猶攀在山坡後,天色晦暗未明。螢抱着右手手腕,摩擦着紅腫起來的掌背,努力加快步伐,跑回去她與父親共同居住的冬澤堂。
入黑之後,冬澤堂附近都沒有任何燈火照明。晚風吹來,清冷得令人打從心底發涼。推開前門,正是寥落破敗的院子。要不是有一小塊耕田,恐怕滿目皆是蒿草,荒蕪不通人煙。
習慣性第一時間關上前門,進入屋內,看見桌上架起小小的燈臺,安有一枚燃石,生起和暖明亮的火焰後,始吐出長吁來。
終日賦閒在家的里斯,早就煮好晚飯,招手叫女兒坐下。飯桌上只有一碟粗菜,一碟碎豆腐,和一碟肉末。
「今天真幸運呢,廚房那邊分豚肉,我偷拿出一小包邊角料出來。」
「謝謝。」
螢坐下來,里斯替她盛滿一碗飯渣。她左手接住放在桌上,然後用左手抽起筷子,夾了數條菜至碗中。
「右手怎麼樣了?」
「在尚綸堂打掃時,被一位僕人踩了。」
螢說得雲淡風輕,好像是毫不足道的小事。里斯皺起眉頭,叫她舉起右掌來。在澄黃的小小火光下,看得見整塊右手掌背紅中帶紫,腫脹得如同聳起一座小山。
「傻女!痛嗎?」
「非常痛,痛得手指都沒法動。」
「那麼妳還不快點像平時那樣消除掉?」
「不要,不礙事的。留下來,能夠囤積更多罪孽值……」
突然外面傳來「嘭嘭嘭」的叩門聲,於寂靜無光的晚上,顯得甚為嚇人。里斯放下女兒的右掌,跑去打開門扉看看。圍牆外竟然光明大作,明亮的射線幾乎要刺進他的眼睛。驟然從黑暗迎來光明,叫他瞳孔未能適應,一時難以清楚視物。
「三丈夫!二小姐!快開門!」
叩門的僕人,嘴巴稱呼「三丈夫」「二小姐」,可是語氣上不見半點尊重,更像是呼喝下人似的。父女打量眼色,一同步出院子來。拉開正門,冬澤堂外有數人直立。一群僕人提着斗大的燈籠,讓站在中央的桔梗,如同天仙般拱現。
「哦,原來是大小姐。深夜叩門,未知有何要事?」
里斯說得客氣,心兒倒是萬分緊張。正是好事不上門,壞事千里來。桔梗這位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幾乎視為未來當家大人的少女,於這個時間突然帶同一伙人過來,絕對不可能安甚麼好心。
甫拉開門,院子內自然飄揚出一股說不出的異味,讓桔梗有點嘔心。無論來幾多次,她都無法習慣。反正沒有打算踏進冬澤堂,直接在門外打量身子凋敝,臉有蠟黃的螢。
「賤種,後天男子會,妳跟我一起過去。」
明明是同一母胎出來的親姐妹,可是桔梗從來沒有呼叫過螢的名字。
「為甚麼?」
「叫妳去就去,哪需要理由?」
桔梗說話永遠是老樣子,柔中帶剛,婉中有直,根本不許他人反對。只是螢對於桔梗的說話,可是半隻字都不會相信。
如果只是叫螢辦事,大可以隨便差遣任一位僕人過來傳話即可,何需勞煩桔梗挪動高貴的身子,走到獨孤家西北角這邊僻靜的地方?根據以往的經驗,百分百是任性找碴,上門送摧殘。
即使再怎麼牙癢癢,螢仍然努力忍耐下來,裝作卑鄙的小人物,垂手低頭肅立敬言。
「大小姐,我今日十有二歲,還不是出席男子會……」
「誰會讓賤種出席男子會?只是要妳跟過去打下手。」
「府上沒有僕人嗎?為何偏偏指名我?」
雖說螢多少猜到桔梗的惡意,但還是希望聽到她親口剖白。
「我可是給予妳這下等的雜種,一睹名流風采的機會呢。」
從小至大,桔梗都是匯聚萬千光芒。她吃最好,用最好,穿最好。學習有名師一對一指導,出席大小宴會無數。不論是獨孤家內外,都享有不少的名聲。反觀螢卻是娘不疼家不愛,從來沒有接受像樣的教育,整天都在做僕人的粗活,隨便一個僕人都能隨興欺侮她。
誠然螢從來沒有獲得允許出席過任何貴族的聚會,可是她也並不曾對此存有半分羨慕或奢望。
「螢毫無教養,不懂禮數。母親大人嘗言淨給她丟人,不喜帶我出門。倘若會上有不是之處,給家族抹黑,恐怕禍連大小姐。」
螢死也不會跟着去。
一來對於上流之間的風花雪月沒興趣,二來此事定然存有不為人知的詭計與陰謀。索性搬出瑾過往教訓她的說話,合理推掉桔梗的邀請。
「豈有此理!大小姐親自邀請,竟敢拒絕!」
主子都未說話,身邊的僕人就先一步斥喝。螢故意無視她,一心注意桔梗的反應。
「賤種,我不是在詢問,而是通知。」
桔梗不想與螢胡搞瞎搞,浪費時間說那麼多話。斬釘截鐵留下命令,便轉身離開。螢內心發笑,怎麼這麼快就引刀一快,不打算鬥多幾回合嗎?
「總之後天十時出發,當天妳就留在此處,我自有安排。」
只要一句說話,就把人安排得明明白白。待桔梗等人離去,里斯再次鎖牢正門,大口大口的喘氣。
「叫我家螢寶去男子會,卻連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未免欺人太甚!」
「她巴不得我穿得夏夏爛爛,才更好愉悅她。」
「那怕是獨孤家的僕人,在外面行走,亦需穿得光鮮體面,否則便是丟了主子的面。桔梗要帶妳過去,沒理由連這點事都不知道。」
「誰知道那傢伙在算計甚麼。」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螢才不害怕陰謀。反正自己過得越慘,越能積蓄更多罪孽值。罪孽值越多,她的天賦也越可怕。如若厚積薄發,保證連桔梗的「戰神」都為之黯然失色。將來復仇成功,登上獨孤家當家主人之座,上下都畏懼得伏首於自己面前時的場面,光是想像便令螢興奮莫名。
「不管花費多少時間,我都要將那些曾經霸凌過我們父女的垃圾,扯進萬劫不復的地獄中。在準備完成前,請爸爸努力忍耐多一段時間。」
里斯還想說甚麼,然而聽着黑暗中發出「呵呵呵」笑聲的女兒,再想想如今父女「寄人籬下」的處景,最終只能吐出「小心點兒」之類自我安慰的話語。畢竟擁有「那個」天賦的螢,可是比里斯這位中年男人更強,也更可怕,根本無法違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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