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宅子格局四方,前庭處留了空間做庭園,藤架旁砌了假山,種了兩顆樹,黑瓦白牆,是峿國人家宅邸的尋常模樣。花木久無人打理,肆意生長,石縫生苔痕,春雨澆灌,更顯綠意扶疏。
柳小妹怒氣衝衝打頭陣,滿心想著若等等沒發覺半點異常,便要大肆嘲笑數落那幾人,誰知她甫進了前庭不久,便瞧見幾枚沾了泥的腳印蜿蜒向後院而去。
宅子入了外人的事,竟然是真的!那幾人果然沒說謊,柳青山心裡暗自點頭。
「妳瞧,沒騙妳吧!」雲向天見了腳印鬆了口氣,他可不想被人認作是賊盜之流。
柳小妹自然是見著了,卻因為臉皮薄不欲承認,於是嘴硬道:「你只說昨日,這些腳印指不定是更早的呢!我可還沒信你們。」
雲向天愣住,沒想到話還能這樣說,又聽柳小妹道:「再說,我還沒見著死人呢!」
雲向天撇了撇嘴,小聲說道:「我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麼想看死人。」換來柳小妹一個怒視,嚇得他趕忙住嘴躲到衡無書身後。
地上腳印凌亂有大有小,大的有一尺長,小的連一個拳頭都不到,還有一些走獸的足跡,都混在了一塊兒。幾人繞過泥印,沿著地上印子尋往後堂,就見足跡進了主院,隱沒於一間房門後。
雲向天幾人不知,柳氏兄妹卻是知道的,那是李家當家的書房,書房的鎖掉在不遠的地上,積了層薄灰。柳大哥心下一沉,暗自希望李家已經把值錢的東西都帶走了,若是留了些什麼卻被賊人給摸走,那他便愧對將宅子托給柳家的世伯了。
行到門前,柳小妹推門的手卻遲疑了,她本是不信夏芒的,可若是萬一、萬一裡頭當真有……她憑著一股怒氣進來,臨到頭來卻退縮了。
「妳若是怕了,就別擋門前。」夏芒冷哼一聲,走向前。
「誰怕了啊!」柳小妹心裡害怕嘴上卻不願承認,閉上眼睛硬著頭皮把門推了。
雕花的門板向內敞,甫入鼻的是一陣馥郁至極的花香,彷彿混雜了胭脂味兒一般甜膩,就像是一捧花直接湊在鼻子底下,濃厚得讓人忍不住打噴嚏。
「如何?沒有怪東西吧?」柳小妹不敢張開眼睛,她眯著眼只聽見陡然急促的抽氣聲,卻沒等來回答,對於兄長等人的沉默越發感到心慌。
怎麼回事?
「大哥?」她的嗓音略顯遲疑,隱含一絲微不可察的不安,緩緩睜眼……
「等等!別看!」柳大哥反應過來時已經來不及阻止。屋內光線晦暗,書架上的書散落一地,紅木桌上的筆架倒了下來,一隻白毫筆掛在桌沿,仍微微晃蕩。
映入眼簾的是坐臥於光影交界的一物,花瓣交錯重疊,十數朵碗口大的深紅鮮花,紮根於黑白色的土壤上。柳小妹慢了幾秒才明白自己看見什麼。
那是一具倚著紅木桌的屍體。
血色自她臉上褪去,她先是愣著,緊接著轉頭摀住嘴衝了出去,柳大哥趕忙跟了上去。
蹲在不遠的樹叢前低嘔,柳小妹面色慘白,鼻尖還縈繞著那股香甜的氣息,如今聞來卻令人作噁。
花紅如唇角胭脂攪和乾涸血漬,破胸而出妖嬈綻放,枝葉攀附森森白骨,生長於黑敗血肉之上,凝結腐朽馥香的妖異之花。
紅者刺目,白者森然,黑者沉鬱。
那副屍骸與其說很可怕,不如說它足夠美麗,美麗得幾乎讓人在一瞬間忘記,那是盛放於人皿之上的花朵。
過於異樣的景色,哪怕是最巧妙的辭彙都不足以形容它的詭異。
雲向天從沒見過這麼美麗的屍體,但屍體能用美麗來形容嗎?他的腦子一時轉不過來。
夏芒靜靜的凝視那具不知名的屍骸,容貌依稀能看出是個年輕男人,花朵佔據了空洞的眼眶與口舌,由內自外生長,心窩上由血肉催生的花骨朵肆意盛開,彷彿抱了滿懷花束。
他的身軀大體完好,四肢有被利齒啃食的痕跡。後頭的紅木桌,抽屜被拉了出來,裡頭的東西被人攪和成一團,不成規矩。12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PMoRnwPEJ
衡無書對此感到詫異,他本以為這是夏芒為了進入李宅所編造的說詞,不成想居然真有一具屍體橫陳。屍體身上的花香與他先前聞到的味道相合,想來那人開門時身上沾到的氣味便源自此處。
他曲腿俯下身檢視那具無名屍,屍身腹腔開裂,由邊緣參差不齊的皮肉看來,是被硬生生自內裡撕裂,紅花代替臟腑妝點了脾胃,往上還能透過縫隙看見白骨交錯的胸膛,覆蓋著薄薄皮肉的胸骨下方,全是深紅的花朵。
好似一個被塞滿了鮮花的皮囊。
衡無書被自己的想像給逗笑了,忍不住彎了彎唇角。
雲向天默默退了兩步,這兩個人實在太過冷靜,他們低垂的視線看不見畏懼,就好像躺在地上的不是一具死狀奇詭的屍體,而是一件有趣的擺飾,被放在書房隨時等待訪客玩賞。
不過有這個膽子的人畢竟不多。
柳小妹飛一般把衙門捕快帶來,領頭人大步流星,一群人擠擠嚷嚷進了院,又齊煞煞地停在門外,消了音。
哪怕是見了再多次,連誠也無法習慣這般超出常理的景象。
他們稍早才從瀟河裡撈起一具泡得腫脹面目全非的浮屍,論外觀肯定是浮屍要難看許多,然而連誠卻更害怕面對眼前這具鮮花屍骸,他感受不到美麗,只覺得毛骨悚然,人類的身體怎麼可能長出花朵?又在這樣的天氣裡經久不敗?只有妖鬼,能做到這些事。
瀟城確實有鬼,或至少是與鬼相類之物,但對瀟城人來說無論是哪種,都沒有區別。
李宅的事幾乎是在連誠剛踏進宅邸時便傳遍了全城,如今的瀟城,人人皆成了驚弓之鳥,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引來過度的臆想。商家早早拉下門簾,途經的過客匆匆出城,白幡獵獵,石板磚上罕見人影。門房緊閉的家宅內,有人在懼怕中抱緊幼子默默垂淚,也有人求神問卜,慌不擇路,門窗貼滿黃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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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李家這頭。
夏芒的心情肉眼可見的不愉,屍體給不了她要的線索,又被差役請出門外,李家人至今仍下落不明,還得分神應付眼前的官差。她內心煩躁,臉上便不免表現出幾分。
連誠已經從柳家兄妹那了解經過,他對這來路不明的三人抱持著懷疑,尤其是那個叫夏芒的小姑娘,她是如何知道宅子裡死了人?這三人昨日入城一事應不假,只要找個人去向門衛問一聲便可知,瀟城現下出入人寡,這三人又別具特色,好認得很。即便如此,連誠仍是遣了個跑腿去問一聲。
如今城內聚集的牛鬼蛇神夠多了,他可不想再來幾個。
打發了柳家兄妹回去,連誠問道:「妳如何知道李宅內的情況?」他問這話時,眼神不住打量夏芒,衙門裡待久了,也碰過不少人犯,連誠說話時不自覺帶上審問的語氣,加之他頭高馬大勤於練武,立在那有如一座大山,輕易造就出居高臨下的威嚇感。
「我猜的。」夏芒只看了連誠一眼便移開視線,她的目光落在書房,從這個角度已經看不見內部了,但她仍然看得仔細,也不知道是在瞧些什麼。
夏芒的話連誠是一個字也不信,他心裡腹誹,若真是如此,他倒想請夏芒猜一猜那隻鬼躲哪了呢!
「閣下的運氣還挺好。」他語帶嘲弄,夏芒卻不為所動。
連誠盯著夏芒眼睛想探她虛實,不管是動搖、遲疑還是心虛,什麼都好,只要有哪怕一丁點,他就能順著抓住這傢伙的狐狸尾巴。但是,在那雙黑黢黢的瞳孔裡,他什麼也沒看見,一瞬間連誠還以為自己在與玻璃珠對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媽的,越來越邪門了。他在心裡罵道。
又問了幾句之後,還是沒得到有用的訊息,連誠便擺了擺手讓幾人離去。倒不是連誠真信了夏芒的鬼話,只因那詭異紅花與屍骸並非第一次出現於瀟城。
恐怕,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屋內,有人朝連誠招手喊:「頭兒!你快來瞧瞧!有新發現!」
連誠喊到:「就來!」很快便將可疑的三人暫拋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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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巷口,雲向天把手往腦勺後一搭,嘆道:「咱們這可回到原點了。」
瞎忙一場。
衡無書道:「起碼知道了掌櫃說得不假,屍體確實沒了眼珠、舌頭、五臟六腑,也不算毫無收穫。」
這能算收穫嗎?雲向天臉一垮,回:「他可沒說上頭有花。」他對這類東西最是受不了了。
衡無書問:「雲兄不喜歡花嗎?」
雲向天說:「不是,花我還是喜歡,我只是不喜歡種花的人。」
是了,那副場景確實像是栽花的模樣,不過是以人之血肉為土壤。
衡無書若有所思,道:「兩位還記得在下於前鎮詠頌過的唱詞嗎?」
雲向天一愣,說:「什麼唱詞?」
夏芒憶起衡無書所言,說道:「你是指『相公愛花嬌,千方百計討,花開不過百日盛,不比新花夜夜好,相公愛花癡,儂愛相公死』這一段?」
衡無書點點頭,猜想著:「倘若那個男人是詞中的相公,興許能解釋他身上開滿的花。愛上新花的男人被舊日拋棄的花朵給殺害,大抵是這麼回事。」而這樣的故事在九國民間並不罕見。
「再說,在下方才近看發現那個男人身上落了一些灰,恐怕死得有些時日了,他屍身不腐花開如故,亦應和了唱詞。正因花開時短,才要藉由鬼之手保此花不朽。」
衡無書的猜測不無道理,夏芒雖對此了無興趣,卻也認為他說得在理。
雲向天聽了此言卻是臉色丕變,他勸道:「衡兄弟、夏姑娘,這鬼執念如此高,要我說咱們還是別淌這趟渾水了吧!世上最兇惡的莫過於女鬼,還是少招惹為妙!如今咱們也找不到李家人蹤跡,正巧今日遇見了李家世交,不如就把信託付給方才那對兄妹如何?」
衡無書一笑,道:「瞧雲兄這話說的,誰說我們找不到人了?」
「啥?」
對著雲向天那張呆愣的俊臉,衡無書說道:「人是問不出來了,這不還有妖怪可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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