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路的是個年輕的差役,看著約莫二十出頭歲,微黑的臉龐長了幾顆淺褐色的小雀斑,年紀不大卻板著一張老氣橫秋的臉,自言姓林單名一個曆字。他眼底的烏青顯示著沒幾日安睡,不過因著年輕,倒還精神抖擻。
因為走得是大路,與上次夏芒繞的途徑不同,景色迥異。卷雲蔽日,大抵是陽光稀微,路上行人各個沉著張臉,悶頭急走。林曆先去了趟衙門,留夏芒三人在外頭等,進去前還千萬叮囑別隨意走動,等他出來。
衙門設在城中心處,兩扇深褐大門左右敞開,門前立了兩座沙虎石像,怒目圓睜威風凜凜,青年身影很快消失在衙內拐角,少了守門站崗之人,衙門似也缺了點人氣,堂上的冷意,格外懾人。隔兩條街便是城主府,一排矮房中獨獨那處比左右高上數尺,烏金色的頂,一旁還有座小小的閣樓,遠遠還能瞧見飛簷上精緻的花鳥圖與鳥獸像。
城心比之旁處熱鬧許多,到底臨近衙門,無人敢大聲喧嘩,一個婦人懷抱著年幼的孩子,匆匆自他們面前走過,又一婦人牽著小女娃的手,一手抱著個紙皮包,她面色蒼白眼底青暗,足見疲憊,那女孩氣色比之婦人卻又差上了三分,腳步踉蹌,摀嘴悶咳,厭厭如離水之根。
雲向天自出了客棧後,便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樣,一路人來人往,卻沒映入眼底,他腦裡如今想的全是那塊黃銅牌,以及銅牌背後的門派。他的手摸上腰間的酒葫蘆,拿起葫蘆,仰頭就是一大口。
衡無書問:「雲兄識得那人?」
「誰?」雲向天茫然問道。
衡無書道:「岳輕航。」
雲向天搖了搖頭,答:「不,我不認識他。」
聽起來不像說謊,衡無書若有所思看了雲向天一眼,但憶起雲向天於客棧內的反應,若不是岳輕航……
「你識得黃門的人?」夏芒問道。這不是個困難的問題,黃門門下桃李三千,弟子遍布,認識一兩個也不足為奇。雲向天卻彷彿被這簡單的問題難住了,吞吞吐吐,面色僵硬。
見狀,夏芒覺得有趣,問:「你和黃門有過節?」
雲向天喃喃道:「不。」他怎麼可能跟黃門有過節?
被狐疑的目光盯得難受,雲向天不欲多說,恰好林曆出來,他指著林曆,展顏強笑道:「咱們別聊了,人都出來了。」
林曆奇怪的看了他們幾眼,見無異狀,便喚三人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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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至城西,所見多矮平房,多數沒有院子,最大的不過一、二進大小,此去之處便是城西少有的二進宅。夏芒一邊走一邊算著時間,中途雖在衙門那停了會兒,卻比她前次彎彎繞繞來得快上不少。
門前仍是那口井,卻無打水人,木桶被人提起放在一旁。附近的土廟也少了祭拜身影,周遭看似掩實了的門,後頭躲著的視線全紮在四人身上。哪怕衙門並無高聲宣揚,甚或還有意往低調了處理,流言蜚語卻像是長了腿,早在大小城區流竄,給不安的氛圍再添了把柴火,焚燒得百姓擔驚受怕。遑論豐年客棧那案子,觀者眾多,恐怕早就鬧得人盡皆知。
林曆察覺暗處視線落在身上,忍住了張望。數月前,一個如今日般尋常的清晨,一具形貌詭譎的屍體,讓城裡來了索命厲鬼的傳言瘋長流竄。當時亦是始於客棧,那處人流往來頻仍,嘴雜口多,風聲傳得極快,怎麼也壓不下消息。
而後,隨著厲鬼殺人的情形越演越烈,傳言也走遍了大江南北,瀟城遂成了人們口中的鬼城,來往的商客越發少了,失了人氣的城像是失了水的花,可見的日子裡,逐漸凋零。
夏芒雖不喜卻未曾管過那些視線,一入宅門便直奔著問:「要見的人在哪?」
林曆道:「隨我來。」領著他們進了前廳,廳裡,幾個衙門大漢嘴裡咬著草捲,倚著門牆放聲談天,除他們外,還有兩個女人。
年輕的那個頭上綁著花頭巾,一襲青色布衣,腳下來回走動,一刻也停不下來,頻頻望向門口。花頭巾姑娘身旁還站了一個差役,那差役不停笑著要與她說話,還不時伸手想去拉她,一雙眼止不住往人身上溜轉,心思不靖。
另一個年紀較長的中年婦人穿了件深色褂子,腕上戴了支成色不錯的碧玉鐲,淺坐在木椅上,抓著扶手的指節因使力泛白,時不時還要看向後院的方向,這兩個女人從外表看來沒什麼相似,亦不知其與此案有何關連,如出一轍的是,她們臉上那恨不得趕緊離開宅邸的表情。
一見林曆帶著人進來,花頭巾的姑娘鬆了一口氣,彷彿見著救命稻草,趕緊走過來,原先站在她身旁的差役神色不愉,瞪了林曆一眼,扭頭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林曆指著夏芒問:「楊氏,妳當日看到的是不是此人?」
那楊氏姑娘抬眼迅速打量了遍夏芒,點頭道:「是此人沒錯,我昨日打水時,見她站在這處門前,看著陌生便多瞧了幾眼,是以印象深刻。」
林曆又問:「妳可有見到她進門?」
楊氏搖頭,回:「並未,我打完水便離開了,當時這位姑娘仍在門前,後頭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林曆點了點頭,讓其去一旁畫押,楊氏趕忙上前,在寫了自己證言的紙上落了押記,又聽聞可自離去,便向在場諸人做了一禮後轉身出門。
一旁坐著的婦人早在見了林曆一行進門時便起身,待他問完姑娘話後連忙上前,林曆對這婦人亦是差不多的問題:「牧氏,妳昨日見著跑出後門可是此人?」
牧氏亦打量了夏芒幾眼,卻蹙眉為難道:「回大人話,我不確定。」
見幾人眼睛均向她看來,牧氏趕緊解釋道:「昨日那姑娘跑得飛快,我就見著一道影子,也沒看到正面,只知道是個穿著柳綠衣裳的姑娘家……」
這倒不能怪婦人頭上,畢竟夏芒與黎白梅在身形上,確實有幾分相似。
夏芒道:「我昨日穿的是一襲灰衣。」雲向天、衡無書兩人均點頭替夏芒作證。不如說夏芒近日衣裳皆是深暗色調,兩人還未曾見她穿過鮮亮色彩。
牧氏一聽,猶豫道:「那興許不是這位姑娘。」
林曆本有心想叫回楊氏,讓其作證夏芒昨日衣著顏色,稍後又想如此明白之事,想來夏芒亦不敢作偽,何況便是喚回楊氏也證明不了什麼,一件衣服,有心人換了便罷,遂不再執著於上。
林曆又問:「妳可曾見過這位姑娘?」
婦人搖頭道:「未曾。」
林曆點頭,婦人見狀露出希冀神色,她已在這待了要一個時辰,一想到裡頭有被妖怪給害了的人屍,恨不得扭頭就走,生怕待久了沾染上晦氣。奈何衙門的人不開口,她也不能甩手自去,自古這官家人於平民便有如生鬼,不能得罪。
誰料林曆只擺手讓牧氏一邊待著,人便進後院去,不久領了一位同為差役的瘦高個來,看林曆模樣,那人似乎便是此地主掌人。
瘦高差役見牧氏與夏芒皆在,點了頭板著臉問:「牧氏,妳可知裡頭死的三人身份為何?」
牧氏連忙搖頭,臉露懼意,回道:「我不知道,那東西生得可怕,我哪敢多看啊。」夏芒心道便是看了,就憑一張人皮一副白骨,誰能認得亡者前身?
瘦高差役不意外,只接著問到:「我聽聞此宅外租,後頭的人是妳,是也不是?」
那牧氏聽了表情突然僵了一下,很快鬆活,道:「這招租的確實是我,此地屋主去了京中,將房子委由我打理,前月才租了人,誰知竟發生這種事。」說著牧氏都要怨起自己的運氣了。
瘦高差役哦了聲,挑眉問:「屋主當真托妳將屋子租人?」他亦是經驗老到,知但凡屋主出遠門,找人看管者有,卻少有托人將宅院租出去的,又不是從此不回來,便是不回瀟城了,也大可賣掉。
牧氏表情一陣尷尬,捏了捏手上的鐲子,瘦高差役一看便知道答案,他嗤笑一聲,說:「想來沒有。」
牧氏乾笑兩聲討好道:「如今發生這樣的事,也是我運氣不好,懲罰我來著,以後自是不租了,還望大人放過我這回。」
林曆一旁聞言冷笑道:「運氣不好的怕不是妳,是這家家主吧,錯信了人。」牧氏被這話語刺得老臉青紅一片,躁得慌,只能陪著笑。
瘦高差役眼神掃過那只碧玉鐲,意有所指笑道:「放不放,還得看妳後頭表現呢。」牧氏神色一僵,掌心握住玉鐲,只覺得腕上那隻玉鐲陡然變得冷沉。
林曆陰沉著臉,視線看向別處,眼不見心不煩。
又問了牧氏可知曉租此院落者為何?無奈對方是透過中介人找來,牧氏自是一問三不知,只曉得是幾個年輕男人,又昨日見著綠衣姑娘自宅裡奔出,加之許久未見人出入,一時疑心怕裡頭人胡亂,若搞壞了屋子待屋主回來不好交代,便拿了備用鎖匙,正好瞧見一屋子門沒關好,未料入內一看竟是滿地白骨,這才趕緊報官。而後便是差役封門,閒雜人勿入。
這些夏芒幾人盡皆知曉,接下來要說的才是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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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高衙役道:「裡屋有一張地圖,詳細列了城裡的巡邏時段,上頭圈了一戶人家,恰好那戶人家前不久家中亦發生了一點兒事,丟了些東西。」夏芒知他說的是李家,卻隱去了書房裡的屍體。
「牧氏,妳對此有何看法?」瘦高差役似笑非笑問。
被那瘦高衙役一瞪,牧氏哪敢有什麼想法,這要是點頭了可就是一條包庇竊賊的罪,她連聲喊冤道:「大人!我是一概不知啊!我就是把屋子租出去,哪裡曉得他們打著這種想法,若我早先知情是斷然不會同意的!」若不是那衙役各個看著不好惹,她都想上手去抓衣袖跪地求饒了。
瘦高差役也不說話,眼神玩味的看著牧氏,直看得她心驚膽跳兩股顫顫,見她神情不似作假,這才收回視線讓人帶她一旁去。說來也是衙門暫且找不出裡頭三具屍體的身份,便想從牧氏這逼上一逼,說不準能問出點什麼,豈料牧氏竟真「兩耳不聞窗外事,閒坐家中管收錢」。
再說,此處與李家是何關係?那張地圖和死在李家的李孝廉是否有關聯,衙門這邊暫且還找不到證據,此外他們在李孝廉懷中搜出不少女人家的首飾和碎銀,就不知李孝廉是自己動了做賊的念頭還是夥同了旁人。只是如今兩邊的人都死了,這件案子也就徹底成了懸案。
「要我說也不用非得把你們找來,這一看就是妖怪手筆,查不出半點線索不說,就算真曉得了,難道咱們就奈何得了作案的妖?不如趕緊結案,兄弟還能有一段好睡,連大頭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太照規矩了。」瘦高個邊說邊打了個大哈欠,抓也抓不到,關又關不住,有什麼好查?
「好了,都散了、散了!我還趕著去紅綃樓聽曲呢。」瘦高衙役揮了揮手,心底膩煩,出聲趕人。
衡無書狀似無意一問:「不知衙門準備如何處置屍體?」
「還能怎麼?當然是先放著唄,衙門那兒沒地了,這裡的又移不得,等過幾日得空了再抬去城外,要埋要燒都隨意。」瘦高差役攤了攤手,他也是無可奈何。
衡無書若有所思的點了頭,提道:「既然終究是要落土,可否讓在下瞧上一眼,聽聞此處亦是妖物作亂,在下好生好奇。」語罷淺淺一笑著實可親。
瘦高差役目光在衡無書臉上轉了一圈,似笑非笑道:「小兄弟膽子挺大啊?那玩意沒什麼好看的,小心看多了晚上做惡夢。」說完便連連揮手打發了夏芒幾人出去。
林曆亦要回客棧同連誠報告,幾人便走一路,衡無書一邊走一邊歎道:「可惜了。」
林曆目露驚奇,頻頻打量衡無書道:「你不會真想看屍體吧?」
「少見的東西總是惹人注目不是嗎?」衡無書聳肩說道。
林曆皺眉說:「你可真奇怪,那又不是好東西,瞧它做什麼?」
衡無書卻是一笑,道:「這有何奇怪,六合八荒多有怪異,書有云『讀萬卷書不若行萬里路』,在下如今遇著了,自然想試驗看看書上所言真假。」
林曆被衡無書這翻話給嚇到,簡直是驚世駭俗。旁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哪像書生這般還巴巴著往上湊,他喃喃說:「那你來瀟城可就來對了,城裡現在什麼沒有,稀奇古怪的玩意特別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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