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者,善化形者也。
藏於人世之妖,為數不少。對除妖師來說,有時尋找妖物的蹤跡不比驅除牠們來得容易。
不過衡無書自有一套辦法可供分辨,所以他一開始就決定好了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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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綃樓,瀟城最大的秦樓楚館。
薄而透的紅綃帳懸於匾額上,飛簷底掛著紅燈籠,絲竹管弦之聲繞樑不絕,軟香旖旎酒醉人腸。一樓供人飲酒,白日亦有迎客,二樓往上專做黃昏後的生意,此時門房緊閉一片寧靜。
即便是日日有人橫死的瀟城,有酒的地方就不缺少喝酒的人。是借酒澆愁也好,是尋歡作樂也罷,紅綃樓開門不問客,自有美人香英雄塚,任來客求得一醉又醉。
衡無書甫入紅綃樓內,軟香撲面,兩位梳著小髻面容清秀的小童笑著臉迎了上來,脆生生的嗓音說道:「客官請進,要喝茶還是喝酒?」
「來一壺上好的雨前煎。」衡無書略略看了眼牆上掛著的茶酒單,扔了一角銀子到小童手裡。
「好的,客官慢坐,茶馬上來。」小童捏著銀子露齒而笑,轉身進了廚房。
衡無書稍稍打量了紅綃樓內的裝潢,幾架繪有美人圖的木屏風巧妙放置隔開座位,四角放了青銅小爐,裡頭點著香薰,樓裡處處懸掛各色輕紗薄帳,偶然風弄輕紗拂面,應了樓名。
他挑了個靠角落的位置坐下來,一樓是數張酒桌,靠裡處設有一個舞台子,台上坐著一位美人,面若清荷,質若軟玉,身著月白流雲裙,臻首低垂,懷抱琵琶撥弄琴弦,纖纖素手輕柔慢輾,時不時抬起眼眸向台下看客抿唇一笑,含羞帶怯,直看得人如痴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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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正當中黃昏未至,紅綃樓裡卻已處處暗顯花眠柳醉之風。
台上的美人揉按琴弦,素白如玉的指尖,如鳥雀啄食,又似飛花點水,彷彿捻在了一眾看客的心尖上,酥麻感向四肢蔓延,恨不得以身代琴好親和親和那十根蔥白柔指。
曲是高山流水的雅樂,怪只怪撫琴的人太美,飛濺三千的水珠似小錘亂了心弦,山高水險的幽峽又似惑人尋訪的柳暗桃源,翻飛十指如蝶,不意間露出一截凝脂皓腕,陽春未至白雪亂眼,碧玉鐲叮噹翻起又落下,春色看紅了聽客的眼。
「糜糜之音。」衡無書輕聲吐出幾個字。
台上那女子彈的是再雅正不過的樂曲,他卻從裡頭聽出了糜亂之音。用這種法子將蠱惑人心之術藏於管弦之中,自然能使聽者流連忘返、再三顧臨。
衡無書說得小聲,台上女子卻似有所覺,慢下了手上動作朝他看了過來,衡無書淺笑舉起茶杯遙遙一敬,白衣美人一楞,先是微微低頭,複又淺淺抬眼,抿唇輕輕一笑。
如花綻放,不可方物。
衡無書還以一笑。
白衣美人見自己笑容好似不大管用,垂首指法一換,彈起了俏皮輕快的短樂。比之方才就好似端坐簾幕後的佳人,從山間月上走下,悄悄掀了一角簾幕,笑語琳瑯,誘人入幕同她玩鬧。
旁人聽來俏皮,衡無書聽了卻發覺這首短樂中埋藏的術比先前更強,恐怕那人也發現上一首雅樂於他沒有影響,便換了更厲害的來。
若要比喻,雅樂那會兒還是隔著薄紗軟語相勸,這會兒的短樂就是直接伸手去扯了。只見四周看客睜大一雙眼,眨也不眨直盯著台上美人瞧,有的張口未閉唌水流了滿衣襟也不曾察覺,各個都被樂音擾得失去心神。
不過……
「手段不錯,可惜道行不夠。」衡無書勾起嘴角低聲說道。
他放下手中茶杯,指節輕扣桌面,一下一下敲在拍點之間,他點下的位置,正是破解此樂的關竅。
白衣美人面色凝滯,沒多久就見她停下動作匆匆離場,台下看客這才如大夢忽醒,不見台上佳人芳蹤,引來一陣不捨。
衡無書見她進了簾幕後,起身拍了拍袖擺,既然打過了招呼,也該去見見這兒的掌權人了。
白瓷杯裡的茶仍是滿的,衡無書自然沒喝,這兒的樂音既然被動了手腳,沒準茶裡也被添了點東西,他可沒有明知有問題還非得要嘗嘗的嗜好。
他隨手攔下一位小童,說道:「勞駕,可否請小公子替在下引薦貴樓主事?」
那小童上下打量了衡無書幾眼,眉眼一瞟輕佻笑道:「我們主事不見客的。」那副模樣,準是把衡無書當成了那些個等不急日落的急色鬼了。
衡無書一笑道:「你們主事不見人,卻未必不見我。」他指尖沾水,在桌上寫下一個「妖」字。
小童見狀大驚失色,不承想竟被人視破了真身,他強自鎮定牽起唇角說:「客官您說什麼呢?我聽不懂。」
衡無書可不會被這樣拙劣的說詞給敷衍過去,只見他側頭向小童示意了一位送酒的姑娘,說道:「或者,在下找那位姑娘問問?小公子覺得她懂是不懂?」
小童面色鐵青,那姑娘自然也是妖,他們這是被人給盯上了!
「小公子不必慌張,在下只是想同貴樓主事問些事情罷了,旁的一概不做。」衡無書抹去桌上那個字,態度溫和卻不見退讓。
那小童與注意到這兒情況尋過來的一個姑娘竊竊私語了一會兒,由那姑娘先進去請示,不久只見她回來道:「主事請您進去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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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路的姑娘亦是精怪化形,一路上不時用眼角打量衡無書。她實在不明白這人什麼打算,既看得出她們是妖,自當知曉紅綃樓內像她與小童一樣的存在為數不少,怎麼還自投羅網,偏朝虎穴來呢?
撥開簾幕,一名白衣女子已經等在裡頭,那模樣正是方才在台上演奏的琴娘。與撫琴時風姿綽約的姿容相比,態度截然不同,下了台的她少了絲羞怯嫵媚,多了股疏離冷淡之氣。
領路姑娘說:「薊姊姊,我把人帶到了。」
白衣女子點了點頭,領路姑娘退到門邊守著房門。
就見白衣女子端坐於太師椅上頭,一手撫著矮几上的琵琶細細端詳,看著沒有搭理衡無書的打算。衡無書亦不著急,負手而立,饒有興致地打量四周。
女子晾了衡無書半晌才施施然抬起頭道:「說吧,有何來意?」方才在外頭短暫的交手僅他們二人知曉,旁的妖怪恐怕都沒注意到。若不是怕再彈下去會弄壞了其他客人,準要讓這書生吃點苦頭。現在他自個尋來,正合她意。
衡無書見女子總算願意搭理他,收回目光一笑道:「還請薊姑娘替在下引薦貴主事。」
白衣女子眼神凝滯了一瞬,道:「我就是這兒的主事,有什麼想問的就問我吧。」
衡無書歉然道:「是在下問得不好,請薊姑娘替在下引薦這兒的妖主。」
白衣女子褪去面上神色,收緊指尖,琴弦刮出刺耳聲響,她語氣冷硬道:「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衡無書微微一笑,態若自然,反問:「妳是嗎?」
琴弦「徵」的一聲,被女子生生掐斷,視線在半空交鋒,彷若兩軍無聲對峙,飛沙走石、雷火相鬥,領路的姑娘縮著肩膀站在門旁,只覺氣氛格外難受,差點現了原型。
半晌,白衣女子打破沉默,她眼神冷凝語氣宛若凍結冰渣,起身道:「跟我來。」說罷,揮開一旁簾子進入內室。
內室擺設尋常,應當是紅綃樓對外議事之處,白衣女子推開一旁暗門,外頭是條迴廊道,領路女子留於屋內,以她的道行,還不允許隨意進入後頭。
白衣女子與衡無書一前一後,沿著廊道拐了個彎,入目是一片盛開花叢併假山造景,衡無書一眼便看出這兒被人設了陣法,不知步數的人便無法走到中間的閣樓小築。
衡無書暗暗留心。
人心脆弱生而易亂,是以能蠱惑人的妖不稀奇,就是初出茅廬的小妖都能騙得幾個傻蛋。
不過會陣法的妖怪……那倒是麻煩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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