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 - Round.3

拓真沒有心思去思考這個人是誰，或是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此時此刻，他混沌的頭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得救了！

那人身形纖瘦，卻相當有力。即使是如此難以平衡的姿勢，他也很快尋找到了平衡點。和拓真一樣，在生死一線之間，他的手同樣在發抖，但他一揮手，便穩穩地將拓真送了上去，自己也隨後回到了懸崖上。

拓真捂著胸口，心有餘悸，還沒有從危險的處境中回過神來。

而且，剛才被救的時候，他的腦海中浮現出某個人的身影——那是他最崇拜的人，即使這個人早已離去許多年。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緩了過來，看見那瘦削的身影正雙手插兜，已經背對著他走進了山路。他看著那人的與記憶中的某人重合的背影，心亂如麻。

他又回憶著得救時的場景，才想起是誰救了自己，遂快步跟上那人。

「入江學長！剛才是你救了我吧？謝謝你！」

零也聞言，停下了腳步，偏頭瞥了他一眼，「沒什麼。」

拓真剛剛脫離險境，可是一想到剛才沒能像他一樣得救的少年，他卻始終高興不起來。

零也像是看透了拓真的心思，微微垂睫，猶豫了片刻才開口：「別傻了，你救不了所有人。」

拓真微征，「我……」

零也側身望向懸崖，表情五味雜陳，「這樣就不會影響到別人，他倒是選了一條聰明的死路。」

拓真注視著零也的臉，試圖從後者的神情中找出他想要的蛛絲馬跡。「入江學長，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零也輕輕頷首，示意他繼續說。

拓真認真地問道：「如果……剛才你可以救他的話，你會救嗎？」

零也遲疑了一瞬，幽黑的眸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落寞。「不會。我為什麼要救一個沒有生存慾望的人？」

拓真將零也的猶豫盡收眼底，卻還是琢磨不明白其中的意味，最終移開了視線。「這樣啊？」

見零也沒有要往前走的意思，拓真心中疑惑，說道：「學長不回家嗎？那我……」

還沒等他說完，他感知到周圍的氣流異常。他的身體迅速做出了反應，抬手護住了臉部。他死死地抓住了冰涼的拳頭，詫異地望著面前突然發動攻擊的零也：「入江……學長？」

零也抽回拳頭，甩了甩手腕，淡淡道：「如果我說，我是在報你上次給我一拳的仇，你信嗎？」

拓真一臉茫然：「哈？」

零也忍俊不禁，「開玩笑的。」

拓真表情僵硬，心想自己應該驚訝他一直以為不苟言笑的入江學長也會開玩笑嗎？

夕陽西沉，血色的殘陽打在零也身上，將少年清俊的輪廓勾勒得愈發柔和，這讓拓真難以將面前這人與傳言中性情暴戾的紈绔子弟劃上等號。

零也搓了搓鼻尖，「如果剛剛有嚇到你的話……那我先說聲抱歉。其實在和你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開始，我就注意到你了。」

「真的嗎？」拓真愈發疑惑。

「我就單刀直入了。」零也直言道：「如果地球快要毀滅了，你會願意貢獻一份力量，去對抗強大到超越想象極限的敵人嗎？」

拓真臉上彷彿寫滿了問號：「這是什麼意思？」

零也斟酌片刻，還是決定坦白，「老實說，我有『看到未來』的超能力，我能看到不久的將來，將會有外星生物入侵地球。我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麼，也不知道她的力量極限何在。她可能是一個無法打敗的敵人。所以我想問你，面對這種情況，你還會反抗嗎？」

一時間接收太多資訊，拓真頭腦混亂，「外星生物……入侵地球？意思是地球會毀滅嗎？就算我們反抗，也會毀滅？學長是在開玩笑嗎？」

「不是玩笑。」

拓真更加困惑，「可是，如果真的有這麼大的事情，應該向全世界公佈才對啊。」

「不公佈當然有不公佈的道理，解釋起來比較麻煩。」零也說道，「總之，你只要回答我的問題就行了。」

拓真沉思了許久，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握緊了拳頭，「我……想要試試看！」

「即使希望渺茫？」零也追問。

拓真眼神堅定，點了點頭，「我不能什麼都不做。如果不反抗的話，我自己也會死掉吧？」

零也拋出了一個犀利的問題：「可是，眼巴巴地等待死亡和竭盡全力為全人類奮戰到最後一刻……怎麼看都是前者更輕鬆吧？」

拓真比零也想象中更快地做出了抉擇：「我不要，就算很痛苦，我作為強者也應該儘力保護其他人，哪怕只有1%的希望。入江學長可能不知道，曾經有一個人就是這麼做的，甚至最後為了保護其他人而喪命。所以我也想要和他一樣。」

零也眼中泛起若隱若現的金色光芒，「是嗎……」

「那就說定了，你有時間的話，就過來跟我進行對打訓練。」他說。

話音落下，拓真想象了一下和零也對打的畫面，「呃……好的！」

零也想了想，又補充道：「我今天跟你講的話你不要告訴任何人。」

「為什麼？」拓真問。

「說來話長。」零也輕歎，「你告訴了別人的話，只會給別人帶來危險。」

拓真一聽危險，便不再問了，想著零也一定也有自己的道理，便答應了下來，「是！」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在山間小道上，不時吹起的山風伴隨著野獸低沉而遙遠的嘶吼，雖讓拓真有些膽寒，卻因為零也的存在而增添了幾分安全感。

「話說回來，你之前不是也覺得我是傳聞中那種無惡不作的校園惡霸嗎？」零也略帶調侃地問道，「現在呢？對我有稍微改觀一點嗎？」

想起初遇的場景，拓真有點尷尬，「對不起，學長！我也覺得當時太蠢了！可是你上次齋藤同學說你只是在教訓霸凌者，這次還救了我，所以我覺得與其相信網路上斷章取義的隻言片語和一些口耳相傳來歷不明的傳言，還不如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我眼裡，入江學長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零也微微動容，「……哦……」

過了一會，零也才再度開口：「你也是，很了不起喔。」

兩人在山腳下道別，各懷心事，走向兩條截然相反的道路。

拓真沒有騎車出來，因為懶得再回學校拿腳踏車，便在候車亭下等公車。

他像平時一樣，閒暇時滑著手機，心思卻不在手機上。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剛才沒能救回來的少年、入江學長所說的「不救沒有生存慾望的人」，以及學長告訴他地球將會毀滅的事情……

他不禁握緊了手機。

不想活的人就不用救了嗎？可是如果能讓一個不想活的人找到活下去的意義不是很好嗎？畢竟只有活著才會有無限的可能性。而且入江學長講這句話的時候，眼中閃過的遲疑又是怎麼一回事？

如果希望渺茫，戰鬥還有什麼意義？就如學長所說，坐以待斃會比較輕鬆。如果知道結局難以扭轉的話，大家一起死也無所謂吧？

想到這裡，他用力搖了搖頭。

不對，當然要戰鬥，希望渺茫不等於沒有希望。這個世界上太多太多值得他守護的人——常年為了家庭在外面出差的父親、每天笑瞇瞇迎接他回家的母親、為了夢想而努力的齋藤同學，還有……默默幫助別人的入江學長——簡直就像大哥一樣。

和入江學長一樣酷酷的、跩跩的，背地裡卻很愛幫人、最後甚至為了救人而犧牲的大哥，給予了他戰鬥的動力。他想，在這種狀況下，大哥一定不會逃避，反而會衝到最前面，給身後的人們留下一個帥氣的背影，說：「我保護你們！」

所以，他也要這樣，像大哥一樣，承擔起強者的責任。

拓真勾起嘴角：這就是他戰鬥的理由。

到站的公車打斷了他的思緒。拓真上了車，望著窗外緩緩後退的景色，深吸一口氣。

十月份的南市，雖然人們依然短褲短袖，但天氣已經有了些許涼意。公車內人們聚集在一起，營造出暖融融的氣息。情侶二人甜甜蜜蜜地在分享心事，父母哄懷中的孩提入睡，老人絮絮叨叨地叮囑電話另一頭的子女記得回家看看……

只有活著，才會有無限的可能。

零也在去Phoenix的路上，同樣心事重重。

他回憶著剛才發生的事——從學校出來之後，看見第一次見面就打傷了自己的那個一年級熱血小孩正鬼鬼祟祟地跟蹤著某個人。出於好奇，他也跟了上去。跟到一半，前面的兩個人跑了起來，他一時沒反應過來，跟丟了目標。最後跑到懸崖邊，隱約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搞明白了狀況，原來是前面那個人要自殺。趕到現場的時候，兩個人都掉了下去，他只救回了拓真……

對於拓真而言，這可能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面。可是，零也早就見過他好多次了。

之前有一節體育課，他閒著無聊，便到處逛逛，無意間看到了體育館裡拓真他們在打籃球。

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個淺亞麻色短髮、蔚藍眼眸的少年，於是便在門口駐足觀看。

那時候，拓真穿著運動服，正在運球，遠遠看過去便知他身手之靈活。半場下來，他一直游刃有餘、收放自如地主導著局勢，沒有讓任何人奪走他手裡的球。

幾人打累了，便坐在一旁的板凳上喝水擦汗休息。拓真依然從容地站在球場中心，手裡捧著球，神氣兮兮地對周圍的人說：「讓我來給你們表演我最擅長的三分線扣籃吧！」

一旁有人不信：「真的假的？你還能扣籃喔？而且還是三分線！」

有人附和：「是啊，你投籃和運球確實很厲害，我沒話說，但是……恕我直言，你有165嗎？」

「哼哼，少把人看扁了！」拓真不服氣地回道，「你不信的話，我現在就扣給你看！」

說罷，他真的站到了三分線上，拍了兩下球，微微下蹲，隨後腳尖發力，猛地向上一躍。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之下，他做出了那個足以驚艷眾人的動作——

他在空中翻騰了兩次，最終精準地將籃球灌入籃筐當中，發出「哐當」一聲巨響，籃球架都在隨之搖晃。

空氣凝固了一瞬，隨即響起眾人的驚呼。「哇——！！！」

「我收回剛才的話！朝倉這傢伙真夠屌的！」

「哇靠！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三分線灌籃，也太厲害了吧！」

「真的假的啊……絕對有用超能力吧？！」

就連場外的零也也瞪大了眼睛——不只是訝異於那少年在人群中竟如此耀眼。這樣高難度的動作，除了他之外，鮮少有人能做到。而且上次在小巷中打傷他的是，雖然他沒有計較，卻依然記得一清二楚。這不是僅僅用「運動神經發達」就能解釋得通的。除非……

零也確定了自己的猜想。

拓真確實持有罕見的戰鬥型超能力。

走進Phoenix，熟悉的重金屬曲風灌入他耳中。他環視了一下，不禁感歎Moonlight的人氣之旺。這裡還是像平時一樣多人，相當一部分都是來自附近各學校的Moonlight死忠粉，甚至有不少已經是社會人士。

零也搖頭輕歎。作為弦月城的創辦者，他也不得不承認，弦月城的人氣，基本都是由Phoenix——不，準確來說是由Moonlight帶起來的。

零也繞開了擋在過道上看表演的幾人，找了個相對比較空的位置站著。

台上，今天擔任主唱的吉恩瞥見角落的某人，唱完了這首歌的最後一句，便將話筒遞給旁邊的克里斯汀，示意她撐一下場。

主唱換人之後，粉絲們興致不減。吉恩在後台長出一口氣，轉身走向零也的位置。

「不是說先到這邊等我嗎？」吉恩說，「我來到之後看不到你的人，有點失落耶，說吧，你要怎麼賠償我的精神損失？」

零也笑出了聲，「少來這一套。」

隨後，他換了副嚴肅的表情，「我跟你講，今天在路上遇到我之前跟你提到過的朝倉，他想救一個要自殺的人，差點送命，我把他拉了回來。」

吉恩思索，「哦——是那個打了你一拳的傢伙嗎？」

「嗯，不過我今天也打了他一拳，算是扯平了。」零也半開玩笑地說。

「我記得你說過他的超能力是戰鬥型？」

「對，我今天試探過他了，他確實很強。所以我問他願不願意戰鬥，他想都沒想就給了我肯定的答復。還真是出乎我意料。」提起這件事，零也語氣依然平靜，卻眼泛光芒。

想起拓真稚嫩卻堅定的臉，他終於明白了戰鬥的意義。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美好的人懷抱著希望，想要活下去。

想要抓住黑暗中最後一絲將要湮滅的曙光，相信著他們有機會活下去。

這就是他想要守護的東西。

吉恩歪頭，「看來……你是找到了戰鬥的理由？」

零也但笑不語，未置可否。

「只要有一絲希望，就要拼盡全力守護到底……嗎？」吉恩抬頭望向天花板，表情複雜，「理想主義的世界還真有意思。不過，沒有戰鬥能力的我實在是愛莫能助啊。」

零也望向舞台，「是說，今天的音色跟平時不太一樣耶？」

「這麼快就發現了？」吉恩勾唇，「今天在輕音部挖到一個一年生來當鍵盤手。」

「難怪。」零也享受著音樂的熏陶，「一年生嗎？真難得。」

「雖然是一年生，在樂器熟練度上可能不如高年級生，」吉恩捏著下顎，「但我發現這傢伙意外地有野心，而且對於音樂也有一套獨特的見解，確實很難得。」

零也點頭，踮腳張望，「說得好。但我好像沒看到人？」

吉恩抬了抬下巴，「在後台。他不想露臉。」

「有意思。」零也輕笑，「不過，你要消極怠工到什麼時候？你可是主唱耶，再不回去表演，小心你老闆扣你工資。」

艷陽高照的中午，鬧哄哄的教室裡，學生們各自打開了便當。

今天太陽雖然不小，氣溫卻不高，天生畏寒的零也要在外套和襯衫之間加一件毛衣才足夠保暖。他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踩著自己的影子，悠悠地走出了校門。

走過行人穿越道時，他看見人行道上的一名醉漢隨手丟出了一個空啤酒罐。眼看著罐子就要砸中正迎面走來的小女孩，他眉頭一蹙，反應迅速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枚硬幣彈了出去，精準地擊中啤酒罐，將後者彈開。

小女孩聞聲，茫然地望著被彈開的啤酒罐，又左右張望著，似乎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但綠燈已經進入10秒倒計時，她也不得不加快腳步。

零也滿意地笑笑，到達了馬路對面。

因為上課時間比較緊湊，他平時的午餐都會吃自己早上上學時買的便當，或者在學校門口的小餐館解決。但今天，他破例跑到離學校有將近1公里的弦月城去吃午餐。

他進入弦月城一樓的一間清吧。這個時間段人不多，所以他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

他讓服務生端來兩杯檸檬水，自己拿了一杯插根吸管喝了起來。他撥弄了一下凌亂的黑髮，拿出手機，不知道在給誰傳訊息。

平時面無表情的他，眸中罕見地帶著難以掩飾的喜悅。

與此同時，在商城外面，腳踏車的鈴聲、汽車的嗡鳴和人們的歡聲笑語此起彼伏，掩蓋過了滑板的輪胎與地面沙沙的摩擦聲。

少女滑著滑板，停在弦月城大門前，一腳踩在滑板尾部，一手插兜，另一手抓住滑板。

她的嘴角噙著一抹笑意，背上背著一個對於她的身高來說過大的黑色大背包，頭髮染成黑黃相間的顏色，顏色看起來就像夾心巧克力。即使是在秋冬季節，也穿著破洞的牛仔短褲。休閒的深色帽T上繡著幾個顏色明艷、充滿街頭藝術風格的英文字母，腳趿一雙左右異色的帆布鞋，真正詮釋了什麼叫「非主流」。

在微冷的天氣中，她的存在就如同一輪燦爛的驕陽，引得路過的人很難不回頭多看她一眼。她本人對這過於引人注目的形象也並不感到煩惱。

她看著頭頂上「弦月城」三個大字，深吸一口氣，「弦月城嗎？好久沒來了！這裡也變了很多啊——真是有夠熱鬧的！」

她將滑板掛在背包旁，大步邁進弦月城。因為太久沒來，她逛了好幾圈，才找到她的目的地。

走進清吧，空氣比外面安靜了許多。清吧裡播放著西方古典風格的背景音樂，稀稀落落的人正低聲聊著天。她轉了轉眼珠，很快便鎖定了角落位置的某人。

見身形明顯比以前更加挺拔的某人正在低頭滑手機，她笑著走過去，拉開椅子坐下，「嘿，好久不見！在幹嘛？」

聽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零也一愣，隨即驚喜地抬眼，「神崎學姊！」

少女湊近零也的臉看了幾秒，微斂笑意，「小零，你是不是瘦了？黑眼圈也比之前更重了，最近沒有好好休息嗎？」

零也苦笑，「學姊才是，妳也比之前瘦了一點。大學很忙嗎？」

提到大學，神崎悠美不禁歎了口氣，「大學真的超忙的。否則的話，你從上個月就開始約我出來吃飯，我怎麼會拖到現在才有時間赴約？」

「……嗯，看得出來。」零也心情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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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und.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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