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計程車去見普洱的路上，野杜鵑忍不住懷疑起自己的決定──可是她滿心的焦躁和感慨，如果不找人說說，實在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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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杜鵑跟普洱其實沒有那麼熟。老實說，野杜鵑不知道普洱到底跟誰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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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洱是個安靜的人，從以前，野杜鵑就覺得他像隻見人就躲進草叢的小蜥蜴。他的能力是瞬間移動，只要遇到不想參與的社交場合，普洱「噗」一下就不見了，抓都抓不到。年輕時，小柑橘有一陣子熱衷於製造野杜鵑和普洱的獨處時間，說他們很登對。對此，野杜鵑只覺得小柑橘十分失禮──怎麼可以覺得「哇這裡有兩名亞裔，乾脆把他們湊在一起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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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洱雖然內向害羞，但很有個性，至少野杜鵑的印象是這樣。過去，異能者有個不成文的默契，女性異能者的代稱往往是花、是植物，比如說小柑橘、野杜鵑。男性異能者才有可能是動物，或是其他更酷的代稱，比如雷鳴蜂、心靈犬、快手傑克。他們那個年代就是這樣，女孩子應該穿柔和的服飾、取柔和的代稱，花花草草最合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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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普洱，就叫普洱。他根本不管什麼默契，也不管人們知不知道普洱是什麼意思。除了臉部和手掌外，他渾身刺滿了密密麻麻的紋身，擺在那個年代，就是離經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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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那麼酷的普洱，挑選的見面地點卻平凡無奇，就是間家庭式小餐館。普洱姍姍來遲，穿著一套看起來很久沒拿出衣櫃的舊西裝，匆忙入座時，野杜鵑還嗅到一股淡淡的樟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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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是普洱說的唯一一句話，然後他就低頭研究菜單和自己的手指，不吭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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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杜鵑有點錯愕，再次懷疑起自己因為情緒脆弱，貿然約普洱見面，是不是個錯誤決定……但反正她帶著虎克，要是場面真的太尷尬，她就低頭跟虎克玩好了──這麼想著，野杜鵑招手叫侍者，接管點晚餐的大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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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牠的前掌怎麼了？」是普洱擠出的第二句話。他垂著視線，望著虎克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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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被撞了。」野杜鵑省略了主詞，不好意思告訴普洱那是小柑橘和她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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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洱果然露出了義憤填膺的神情，這讓野杜鵑相當慶幸還好她沒有透露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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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量普洱，普洱只是頭髮白了，添了不少皺紋和斑點──但誰不是這樣？他的刺青藏進西裝衣袖內，一眼望去，就是個靦腆的老紳士。普洱迴避人們視線，內斂害羞的態度，跟野杜鵑記憶中完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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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普洱小聲清了清喉嚨：「我看到，有人在網路上貼了妳、小柑橘和……那是薰衣草吧？我看到他們拍攝的短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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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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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意外，但野杜鵑真沒想到訊息傳播得這麼迅速。現在這個年代啊，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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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沒什麼好躲躲藏藏，她反正就是來抱怨的。野杜鵑全跟普洱說了，從去看天竺葵開始，一路講到天竺葵說出的驚人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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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鳴蜂怎麼可能是被謀殺的？」野杜鵑說到這裡，侍者恰好上了主菜。她盯著熱騰騰的食物，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胃口。「這實在很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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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洱沒有答腔，他跟侍者多要了一組餐具，伸手幫野杜鵑把食物切成小塊，這項舉動讓野杜鵑有點意外。切開的料理香氣四溢，連野杜鵑也不禁承認，小餐廳的菜色真的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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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吃飯。」普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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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普洱共進晚餐是個新奇的體驗，野杜鵑太習慣跟小柑橘吃飯了，小柑橘就是──你會懷疑她不是該忙著咀嚼嗎？怎麼能同時說這麼多話？但普洱不是，跟普洱吃飯就真的只是在吃飯，餐桌上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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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後一次看見雷鳴蜂，一號塔還沒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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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們都吃完，普洱才開始說話。他把餐具一放，拿起餐巾抹了抹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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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他頓了頓：「妳當天不在現場，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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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杜鵑感覺自己剛吃飽的胃收縮了一下，但普洱沒等她回答，繼續說了下去：「這樣比較好，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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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安靜的眼眸飛快瞄了她一眼，普洱挪開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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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在場……也只能眼睜睜看著慘劇發生，能做的實在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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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杜鵑囁嚅著，說了些她在電視上曾看到普洱身影之類的話，但普洱打斷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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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做的真的很少。」下定決心似的深吸一口氣，普洱緩緩說道：「我的……我的能力其實沒有很強，只是以前我因為……覺得說不出口，所以沒有告訴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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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杜鵑瞪著普洱──這人在說什麼？他可是會瞬間移動的異能者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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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能力是移動到肉眼可及的目標地，但……」普洱抿了一下嘴唇，眼神鎖死在桌面：「我只能移動我自己，我沒有辦法攜帶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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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鬆開西裝上衣的袖扣，微微露出底下細密的紋身，臉上浮現羞赧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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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練了很久。我必須全神貫注，才能在瞬間移動的時候留著身上的衣物，不然我就會……」普洱一邊說，野杜鵑可以看到他的耳朵越來越紅。「我以前不想說，因為我覺得──」他停了幾秒。「無論如何，這些紋身也是，預、預防我萬一不小心……妳知道，至少不會太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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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普洱如此坦誠，野杜鵑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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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看見雷鳴蜂，他對我很失望。」普洱看起來有些疲憊：「他原本叫我跟他一起行動，說我的能力可以幫忙那些消防隊員揹器具、把傷患抬出來……但我不行，我嚇壞了。他說，我是個懦夫。他也沒說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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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洱沉默了一段時間。小餐廳播著輕快的爵士樂，如此平靜、如此安逸──究竟是他們回憶中的煉獄異常突兀，抑或此刻的風平浪靜才更是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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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停留了幾分鐘，就放棄招募我，帶領其他人離去了。」普洱的眼中很難讀出情緒：「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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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洱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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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知道……那天，我最難忘懷的事是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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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杜鵑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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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些跳樓的人。」普洱艱難地說，喉嚨好像很乾，他迅速喝了一小口水。「有很多人被困在樓內，因為飛機是滿載著燃油撞進去的，裡面是超高溫在悶燒。太熱了，很多人受不了，他們就跳樓了，真的很多人，一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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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洱在顫抖，他想再拿玻璃杯喝水，卻滑了一下。野杜鵑伸出手，輕輕握住普洱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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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的能力更強一點就好了……」普洱的聲音很低微：「如果我可以瞬間移動到他們所在的地方，拉住他們，再瞬間移動回地面──他們就不用跳樓、就不會死了。可是我做不到、我搬不動。那天我在現場，什麼都做不了。那麼多的人，一個個往下跳……有些人掉下來，還砸死了在地面救援的消防員，如果我的能力更強、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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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杜鵑加強力道，捏了捏普洱冰涼的手指，但普洱將手抽出，收到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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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號塔倒塌的時候，四處都是可怕的灰霧，根本不能呼吸。那個一吸進去，口鼻裡就全都是土。我此生沒有這麼賣力地使用過異能，連維持衣物跟我一起移動的精力都沒有了。說來慚愧，我全身赤裸，只管逃命，用最快的速度，盡力逃竄到最遠的地方，那團灰霧……緊緊追在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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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沒有離開，」野杜鵑指出：「我在電視上看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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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洱沉默了幾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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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因為，他們說，蝴蝶蘭被困住了。」普洱緩慢地說：「所以……我覺得，需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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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超級英雄不認識蝴蝶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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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問，誰是最強大的異能者？那些耀眼的超級英雄如雷鳴蜂、火焰獵豹可能會你爭我奪。但如果問，誰是最具有號召力的異能者？眾人莫衷一是，答案只有一個：蝴蝶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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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蘭是最為強大的治療者，她救過太多人，不少異能者甚至欠蝴蝶蘭一條命。若是蝴蝶蘭被困住，沒有人會袖手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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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去的時候，他們說，雷鳴蜂帶著一群異能者，冒險深入還沒倒塌的二號塔搜索。我沒來得及跟他們一起進去，所以留在外面支援。」普洱又頓了頓：「其實，妳可以問小柑橘。小柑橘是異能者和警方間的溝通窗口，她有一支無線電，跟雷鳴蜂一直保持著聯繫，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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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洱的聲音斷在這裡，野杜鵑知道他要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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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二號塔轟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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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諷刺的是，蝴蝶蘭的屍體最後竟是從一號塔的廢墟裡挖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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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洱扭了一下嘴唇，彷彿在忍耐某種痛楚，而野杜鵑完全理解。因為，那簡直像是在說：雷鳴蜂那群人，就是白白在二號塔裡送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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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全是超級英雄中的精銳，卻沒一個能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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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太慘、太慘了啊。野杜鵑將身體往後靠在椅背上，深深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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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怎麼可能嘛。說到底，全都是天竺葵的囈語──雷鳴蜂不可能是被謀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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