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媜,要幫妳準備晚餐嗎?」18:16
「喔喔好 我快弄好了 @~@ 」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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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好暗,妳要回來了嗎?」20:49
「我也想 T^T 客戶還在囉嗦 」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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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快回來噢,家裡有驚喜!」21:54
「哇噢 好期待 *^^*」2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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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腹划動,指尖輕點,字串逐漸成形。
叮咚,訊息已寄送!她抬起頭。
窒息性的無機水泥包裹她,頭頂、眼前、腳底、背後,視線範圍內僅昏濛的灰,像外頭天色般籠罩。稍嫌黯淡的燈管不時閃爍,飛蛾執拗地繞著它轉,還有些微小難辨的帶翅昆蟲,湧向光源,不計後果,許是試圖從陳舊燈具裡帶去些溽暑的餘韻。
旅人暗自擔憂那盞燈具的壽命:最好別結束在當下。她可不希望那群黑壓壓的飛蟲漫無目地盤旋在她眼前,停在她頭髮或沾著她皮膚,振翅時還發出那種密集又繁雜的嗡嗡聲。
此外,她決不想等車期間在黑壓壓的地底空間盲目呆坐。她早已度過怕黑的年紀,只是安全感正隨著時間下滑──不,是無線性關係地大幅跌落,而且,再過不久將盪到圖表橫軸。鎖定螢幕和訊息下方顯示的時間均是二十一時五十五分。
該又過了幾分鐘?
耳鬢邊的碎髮黏附在頸肩後,碰著肌膚有些搔癢,汗水劃落額眉的感覺令她氣憤又厭惡。扭頭看旁邊沒人,她暫時拿掉口罩,舒了口氣,食指抹去鼻尖和臉頰凝結的薄汗。緩慢地閉眼,使勁睜開後看到的──鏽跡斑斑的鐵軌,碎石滿佈軌道,高壓電纜橫掛。這副熟悉得噁心的景象──火車站月臺。
烏雲密佈,溼氣凝重,七月末氣候仍暖而滯悶。
到底要再等多久?火車,南上、北下,一班班之間的間隔需要多久?已經等了多久,還得再等多久?電子顯示幕上的字翻過幾回。四字數碼,開往北部,精準至分的時刻後妥妥標示準點。
目光掠過螢幕,計算,離心心念念的二十二時整,還有五分鐘──五分鐘!她低聲哀嚎。必須要知道,經過整天的奔波勞碌,她早已等不及要回家。
梳洗或用餐或休整,浴廁和杯盤和枕褥;晨間的煎蛋與咖啡香,黃昏的飯菜和翻炒聲;前陣子搬來的父母,一直陪伴她的丈夫;窗台的多肉植物、走廊的嶄新壁紙、玄關的造型傘架;小而舒適的環境。
她愛和愛她的人都在那裡,熱氣蒸騰的飯菜,碗箸齊擺的餐桌,與狹隘空間裡的嘈雜和溫暖同等待著。如果是現在,桌前應只剩一張椅子沒有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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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職責所在,我是決不會離開這公寓半步。
她低垂著頭,開口但沒看對方,專注在手裡的領帶和眼前的領口。這領帶真醜,還很怪──禪繞畫般扭曲變形的花紋,滑膩的絲綢材質,強烈對比且過度鮮豔的配色。無論如何,他喜歡就好,雖然它實在難看。
但我得跑這趟,責無旁貸。這是職業道德的問題。
她如是說道,手邊不停。旋過去、繞過來,向上拉緊。即使她在意薪俸和職銜的程度和對政治的關注度相差無幾,(事實上,成年來她從未行使過她的公民選舉權)她仍極度看重職業道德。這敬業卻不樂業的年輕婦女替打個優雅複雜的曼哈頓結,以搭配白襯衫的寬角領。她順手整了整衣領,看它頓時如籠內白兔般伏貼。
瞧,完美無缺!
她滿意地確認細節,微微頜首,抬起頭正對著他滿盈笑意的溫柔雙眼。她拂過不存在的揚塵,站直身子,踮起腳尖,在愛人刮去鬍鬚的柔軟頰窩輕吻。
親愛的,再見,路上小心!
她並未聽見回覆,取而代之的是惱人的進站音樂。
聽,火車進站的聲音。鐵軌振動和引擎發動,伴隨速度及穩定頻率從不知多遠處前來,像針對耳朵的鈍擊,次次敲響耳膜,折磨而不留下傷痕或症狀。好煩,好吵,她不想睜開眼睛。
醒醒,車來了!
混沌腦袋裡的念頭一閃即逝,她茫然地眨眨眼,起身,手肘撐在椅緣,雙腿仍然麻木。
我剛才瞇了多久?一下子?兩下子?又或者──啊,車門要關了!
廣播的提醒女聲響徹月臺,柔和但疏遠,電子音樂隱隱加快,好似帶有催促的意味。大概是聽錯吧?旅人無暇他顧。她單手拖起行李箱握把,腦海迷濛,步履匆促,趕忙朝向列車門口,光亮最盛處蹣跚跑去。經過月臺間隙時有些顛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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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不響,車門在她背後立即關閉。
列車尚未啟動。她扶著中央的圓柱垂著頭,注視地板,隨即穩定重心,抬起眼對向車門窗口。背景昏暗,擦拭潔淨的玻璃清晰映照她因緊張而紅撲撲的臉頰,像熟透的蘋果,顯得更加俏麗。她戴回棉布口罩,意圖掩飾細微的喘息聲。真是,年紀大了吧?明明才跑個幾步路。
話說回來,真是幸運呢,趕上了末班火車。
她的笑容在鏡面倒影裡閃爍發光,微瞇的眼,斜揚的唇,那是他最喜歡的那種極富魅力的表情。噢,這次真讓他久等了,回去得賠不是才行。但他當然會心無罣礙地原諒她,會寵溺地吻她的額和髮,至少,今天一定會。今天──噢,真是時光飛逝!十二個月前的這日,她和丈夫才攜手站在玫瑰拱門下,微笑著接受見證他們誓約的親友們祝福。
結婚紀念日快樂,親愛的!
當她見到他,她會立刻這麼說。再搭五、六站就能到家,真好。她會騎機車回去。鬼魅般閃動的路燈嚇不倒她,道旁的寬水溝無法使她遲疑,狂聲亂吠的流浪狗會知道該離全速行駛的車輛遠點。繞過超商,切進巷弄,在岔路口待轉,然後、然後,她會瞥見那幢熟悉得可愛的灰樓房。
樓梯間少有信件,即使有,她也沒空去檢查。勉強在電梯前停駐,等門打開,她會連按十幾下按鈕,纜線高速運轉,直到十五樓的電子數字鮮紅亮起。而她會在電梯門敞開前穿過狹窄縫隙,取出鑰匙,扭開門把,他就站在那兒,像個孩子、像個天使,俊秀稚嫩的臉龐洋溢熱情與愛意,雙臂歡迎地張開,亂髮下、那雙星輝般的雙眼裡,她會看到──
不管她看到什麼,她瞪大眼睛。
深色的電子時鐘正對著她,看透髒污,盯穿倒影,近視眼鏡使她視線清晰,而車窗玻璃後的景象,螢幕上鮮紅的方塊數字,真實沉重得使她屏息──不,沒有,沒這個可能!那是錯的、錯的、顯然是錯的!昏睡後的譫妄、視錯覺的無稽、天殺該死的設備故障所導致的顯示謬誤──
絕不可能是真的,她取出手機,意圖確認──開機、開機、開機──媽的,見鬼了!緊抵著電源鍵的右拇指使勁而發白,沒有震動、沒有音效,黑壓壓的螢幕全無反應!不過瞇個幾秒鐘,新手機的電池消耗哪可能那麼快!想到這裡,她臉色漸趨慘白。牙齒不自覺緊咬下唇,她沒感覺到淡淡鹹味,只曉得脈管裡血液像碎冰蠢動翻攪──怎麼可能?在這、她以為的幾秒鐘內──有聲音,什麼動靜?她猛然扭過頭看向車廂。
車燈遽然亮起,列車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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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鐵灰色機車被隨手停放路邊。
深夜的火車站空無人影。
心有牽掛的男人跑落階梯,步調匆忙,姿態緊繃,連安全帽也沒來得及拿掉,中途還差點踩空。那張微笑常駐的娃娃臉,此刻的表情卻顯僵硬。他解開領帶方便喘氣,雙眼像燈塔般來回掃視,卻沒見著蛛絲馬跡。擔憂、疑慮與隱約的恐懼如層層烏雲籠罩著他。
站內,年邁的女清潔員正緩慢拖著地,潮溼的拖把毛轉過售票台前。她聽見急促的腳步聲而抬頭,眼角紋彰示歲月鑿刻的痕跡。
「年輕人,車都走了,明天再來吧。」
清潔員指節輕敲腕錶,指針沉默地跑動。
「不,我是來接內子的。」
基於禮貌,他勉強轉過頭回應。
「噢?我沒看到什麼人出來。要知道,現在已經──不多不少,恰好是午夜十二點──最晚的車次早跑得影子也不剩了。」
她瞇起眼睛,回想著前陣子途經的幾隻晚鳥。
「是呀,末班車應該半鐘頭前就到站了。假如她已經到家,岳父或岳母應該會通知我才對──但玲媜也沒傳任何訊息過來。」
男人焦躁地輕聲跺腳,抬起眼瞥向站外街燈。
「二十三時一十八分。」
清潔員唸出這個偶然記得的時刻,又想起,五分鐘前,好似聽見過鐵軌振動,車輪疾駛而過的聲音?憑著數十年來在車站積累的工作年資,她不可能認錯那刺耳的磨擦聲,但隨著年齡增長,這雙耳朵是越來越沒用啦。隱隱約約,由遠而近的聲音,說不定是幻聽呢。
再說,零時發動的列車?這種說法,連那個冒冒失失的年輕人聽了都會忍不住發笑吧?清潔員想了想,聳聳肩,繼續拖她的地磚。盯著那憂心忡忡的男人踱步片刻後,頹然坐進候車座椅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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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漸深,市內某公寓的窗戶仍燈火通明。
「玲媜還沒回來嗎?」
主臥室的房門被推開,老父親探頭出來,打著呵欠,睡眼惺忪,看得出已經睡過幾時。
「還沒,女婿出去找她了。」
老母親眉頭深鎖,回應道,雖然坐在電視機前,迷濛的雙眼卻不時瞥向玄關。
「迷迷糊糊的孩子,跟平常一樣,等下就到家啦。妳不先睡嗎?」
老父親不禁莞爾,並不擔心。即使有了工作家庭,女兒在某些方面永遠沒有成長。她反正能找到路回來的,至不濟就坐計程車,頂多,等會兒接到一通聲詞慌亂的電話回來。
「不──好吧,我先把蛋糕拿去冰。」
老母親嘆了口氣,手扶沙發,徐徐起身,撩開擋路的氫氣球,避過亂置的玫瑰枝,「結婚紀念日快樂 2024.07.22」的彩色布條懸掛在橫樑上,她緩步向廚房的原木餐桌走去。七月二十二號的午夜已過,現在是七月二十三日。
預作驚喜的鮮奶油蛋糕安放桌面。
老母親踩著拖鞋,拄著拐杖,盯著成堆花裡胡哨的翻糖飾物。這玩意兒肯定很不健康,她想,但這是女婿精心策劃的,她也就沒多說話。湊近看倒滿漂亮的──這花、這教堂、這新婚夫婦的漂亮塑像。
再又湊近些,她不自覺皺了皺眉。
三層式蛋糕頂端,挽著西裝新郎,手執捧花的白紗新娘始終面帶微笑。作為她雙眸的黑巧克力塊,正融化並滴落至奶油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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