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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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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那人把他從十二樓唯一開著的窗戶裡狠狠扔出去的時候,他還是沒能搞清楚,這到底是不是自己最好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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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稿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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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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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點四十分,絨德準時出現在離家兩個路口以外的教堂門前,他不信奉任何教義,只是為了在暑天找個涼快的地方打發中午的漫長時光,和前幾次一樣,他來的路上經過了那座凹陷在城鎮中央的扁平村莊,藍色和紅色均勻相間的鐵皮房頂在城鎮的馬路盡頭時隱時現,和熱浪一同在太陽光的注目下不停翻滾著。村莊門口的餅店一年四季都開著門,絨德就是在那裡掏錢吃了一天里的第一頓飯——一個冒著熱氣兩面焦黃的白麵餅。
那座教堂是鎮子里的新建築,在這樣一個困苦之地,沒人知道這教堂到底是誰出錢蓋的,但絨德至少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這座教堂一定是善良人所蓋,因為自從他第一次怯怯地走進教堂的鐵柵門時,看門人只向他收了五毛錢贊助費,還端給他一杯涼茶。問過後才知道,那交出去的五毛錢是捐給地球的,用於沙漠化的遏制。在這樣的事實影響之下,絨德每天午後難以磨滅的無聊時光終於有了看似長久的解決法——每天花五毛錢在教堂門口乘涼,這是他在那個夏天不曾間斷的習慣,因為這既能讓自己舒服,也能讓他感到良心上的寬慰。那座教堂作為城鎮裡的新建築,當然引起過一陣圍觀,在眾人消退後,只有絨德依然保有相當的熱情,他看不出教堂里到底有什麼,他更不知道這座教堂里為何從來沒有禱告的聲音,但那高高的黑色穹頂確實為他提供了一片涼爽空間,在那片祥和的陰影里,他感到自己漸漸從不祥的生活中出逃了,逃得越來越遠。事情的確朝著他隱隱感到的方向發展,不過彼時的他還只顧著躺在教堂寬厚的門檻上,一邊觀察門梁上悄然築起的蜂窩,一邊回味那個白麵餅留在嘴裡的最後一點麥芽香氣。
買陰涼的閒散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兩周後的某個上午,一隊年老的唱詩班入駐教堂,領頭的是一位六十多歲的男性長者,絨德看到他的樣子就心裡發虛,那人的眼睛大得驚人,黑眼仁在眼白的包裹下像顆落在骨灰里的種子,晶瑩剔透,小巧玲瓏,絨德看著他,不知怎麼就想到了這個詭異的形容,出於一種來自意識底部的恐慌,他迅速從門檻起身出去了,一共十七步,這是他最後一次踏足此處。逃離教堂的庇護再度身陷小鎮中心,無異於一種迷失,在教堂的鐵檻外,絨德回望了裡面一眼,看門人正收聽著一個外形巨大的收音機,電風扇在一旁沙沙作響,正午將過的猛烈陽光經過風扇的層層過濾,將僅剩的一縷灑在門房的角落,一隻橙色的老鼠在陽光角落里稍作停留,接著很快跑進了教堂,身上還帶著方才沾染的光芒,那個蜂窩靜悄悄地掛在門梁上,裡面的蜜蜂幼蟲大概正在午休,絨德想象著,為自己幾乎毫無來由的心虛感到惱火,一口唾沫吐在在鐵門上,扭頭走了出去,面前是了無盡頭的房頂鋪成的熱浪翻滾的地平線。
回家路上絨德再次經過了那家四季開門的餅店,一排剛剛出爐的烤餅放在玻璃櫥窗里時刻引誘著他。今天給教堂的五毛錢沒有捐出去,以後也不會了。他掏出一塊錢,買了兩個餅,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因為此前他認為這種奢侈行為一個月最多只能發生一次,否則會讓良心不安,用適當的謊言聊以慰藉方能平息,而他痛恨撒謊,或者說如今他痛恨撒謊,因為撒謊會帶來更多問題,而不能真正地解決問題。
腮幫子起落之間發出刺耳的噪音,這是食用剛出爐的烤餅時才會發出的聲響——「敲斷骨頭的聲音,跟這個差不多。」背後的人似乎在對他講話,那音色如同烏鴉。突兀的話語像一種無來由的威脅,讓他不知朝哪回應,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回頭,那餅店老闆也一驚,儘管多年間他已在這條街上見識過了各種症狀的瘋子,但如此暴戾的人他卻也頭一回見,因此他能夠做的,只是呆呆地望著他。對於絨德來說,這座安靜的小鎮裡幾乎都是自己眼熟的臉和聲音,而這聲音他卻聞所未聞,徬如一段來自太空的旋律,又或者小說里的情節,無論對誰來說,這一幕都顯得太不真實,以至於無法用生活的經驗來看。至此,絨德依舊沒有勇氣回頭,他知道這陌生者的語氣絕不是惡作劇,但這究竟是什麼呢?他想不明白,只是硬著頭皮往家的方向走。
「剩下的全給我裝上。」這是那人說的第二句話,絨德聽得清楚,這句是說給餅店老闆的。根據絨德的經驗,那一排剩下的餅子至少有二十個,那人究竟為何這樣大方,或者這樣大胃口?絨德不知不覺又停住了腳步,甚至想斗胆回頭看一眼這個大胃口的有錢人,於是他躲在一根水泥電桿後面,略略往回瞄了一眼,然而那人已經戴上頭盔,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在他抬起手臂接過餅店老闆那雙顫顫巍巍的手呈過來的塑料袋時,絨德清楚地看見他腰間別著的一把透著色澤幽深的、小小的手槍一樣東西。那人手臂抬了又落下,另一隻手整了一下衣角,騎著一台漆黑的摩托車從他身邊呼嘯而過。黑頭盔、黑衣服、黑摩托車一齊夾帶著一股黑色的風,捲走了人們眼前僅存的一絲光亮。絨德感覺自己才像是壞人,因為那人騎車經過的時候已經把他看得一清二楚了,留在他身邊只有一串焦黑的輪胎印記和那二十個大餅的濃厚余香。
晚上,絨德坐在房間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擺弄著一個燒斷了保險絲的燈泡——那也許是老電工臨死之前給不知什麼人留下的遺產——,燈泡上反射出他自己的臉,他看著自己的樣子,又想到了白天那個騎摩托車的人,那人的頭盔上也反射出了自己的樣子,兩張面孔幾乎一模一樣——在弧面上的、變了形的臉。
就在這樣一棟房子里,絨德寫出了那一本讓他徹底被拋棄的小說。那本小說的內容無足輕重,也無關痛癢,至少在絨德本人看來,那只不過是一種打發夜晚閒暇的方式,但在其他人眼裡,這書里的威力之大,禍害之深,是他始料未及的,甚至在他想明白之前,這個問題已經在某個時間被自己忘記了。總之,這棟早年間廢棄的電工房,如今已無人認領的二層小樓,成了被拋棄的絨德唯一的家。這棟二層小樓在城鎮西側,周圍是同樣無人照料的黯淡的松樹,也正是這一圈堪比夜色的茂密松樹幫絨德樹起了一道自然的屏障,使他不必刻意就能與世隔絕。絨德打心底深處感謝這幾棵松樹。每當深夜將空氣里的雜質都沈澱下去的時候,松香便浮現上來,從閣樓的窗縫里滲入,透進絨德的每一根神經,沁涼的感覺像是大自然對他施洗,滿含恩賜和善意,讓絨德在夜間短暫忘卻自己是個被拋棄者的事實。月光反射在這棟二層小樓用碎石鋪成的牆面上,使房子奇妙地映出一種淡淡的粉色,如同一顆碩大的雲母佇立在樹叢之中,而絨德——被拋棄而不自知的——就在這顆雲母中度過了數不清的日夜。
絨德痴痴地盯著燈泡上映出的臉,那臉由於房間內昏暗的光線,顯得不是那麼清楚,更像是一幅抽象畫一樣變幻著形態。在游離於玻璃表面的線條和形狀中絨德逐漸找到一種規律:靠近燈泡頂端的兩個黑色的、大小不一的斑點就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確實是一大一小,只不過在燈泡的抽象作用下,他的眼神顯得更加扭曲,更加變態,更加捉摸不定。
那人,那餅,那路上留下的兩串漆黑的痕跡不斷浮現在絨德今夜的腦海當中,往日的時光再次映照在這座建築粉色的外牆上,就如同一盞放映機一樣,被一隻無形的手攪動著發條,膠片在放映,畫面在變幻。屋子里那盞昏黃的燈泡散髮出的光亮滲透到屋外,照亮了放映機前的畫面,絨德坐在二層的平台上,頭頂是煞白的弦月,眼前是那部悲哀的電影,電影里講述的正是他被拋棄的那些事。
也許白天買餅的黑衣人看過絨德的小說呢?他知道在那本小說里絨德如何表達了自己對生活的看法,對宿命的見解,或許還有對藝術的只言片語,尤其是他所熱衷的抽象畫,湯伯利的抽象畫……畫里的一輪一輪的線圈,絨德又做了何種解讀,那黑衣人或許比他更明白,這位沈默的讀者此刻在做什麼,是否又在對其他人說著那可怖的言語?也許是……極有可能是自己多慮,那可怖的話語或許只因為他是個農場的屠夫,又或者……骨科醫生……但那種氣質……凶神惡煞的氣質讓絨德難以忘懷,黑色代表沈默,黑色也代表神秘,黑色還代表著死亡……絨德想不清楚,那唯一的手稿不知什麼時候就那麼消失了,就連他自己也快記不起書里的內容,只能靠想回憶和想象來重塑那本昔日的創作。對絨德來說,想象是無盡的,儘管自己並不信奉什麼神秘主義,但是生活中的他依舊表現的神神叨叨,但是但是,這種神神叨叨的特質是他所可以表現出來的,遠古的神秘往事、建築的風水講究、河流流向何處、星辰迷離撲朔……就連那幢紅色建築上的爬山虎,他都能講出個故事來,而為的只是嚇怕某個柔弱的女子,正因為此,絨德始終認為自己是個講述故事的人,能夠為了不同的人,講出不同的故事,換句話說,達到自己不同的目的。這黑衣人毫無疑問成了絨德未來創作的素材之一,但此刻他沐浴在月光之下,暫時還不想發揮創造,他只想搞懂至少一件事,那黑衣人到底是誰——這個問題在絨德腦子里扎根之後,就忠心耿耿地寄居下來了,在這樣一個小小的鎮子里,絨德不知該找誰問這問題,而且,那騎著摩托的黑衣人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再也沒有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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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該如何形容關於絨德的一切,縱然我知悉他的人生故事,但我仍無法將這些事原原本本復述出來,我常對別人說起,生活本足夠富有戲劇性,潛藏在回憶里的生活,那些往事,更加如此,但在這風沙作響的夜裡,當我回想起記憶深處的絨德時,總無法克制自己對他的憐憫,那些憐憫是對他人生的評判嗎?我不願這樣說,但我所掌握的技法卻將我步步引導,讓我試圖用一個故事來潤色我記憶中真實存在的、樸實的絨德,一個游離於生活之外幾千公里的,被命運肆意戲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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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三四條街之外,那黑衣人還在繼續找著,在這個夏日里昏昏欲睡的小鎮裡,在一個個隱秘的角落里,持續不斷地找著。已到後半夜不知幾點,白日里轟轟作響的摩托車熄了火,停在某個離絨德不近也不遠的院子里,或許就在絨德兒時玩耍某幢樓下,那黑衣人給它精心罩上車衣,角落里不留下任何縫隙,那車就如同隱身了一般,消失在了絨德所在的這座小鎮裡。只有那黑衣人自己的身影還留存在這後半夜小鎮的月光下,路燈也烘托著他的身影,他的影子在新鋪設的窄窄的瀝青路上模糊不清,彷彿被數不清的瀝青顆粒組成,時時刻刻游移著,總也安定不下來。那黑衣人的身影就這樣,在烏黑的瀝青顆粒上游來游去,在路兩旁褐色的居民樓上游來游去,在月色與小鎮的舊色共同混雜成的水波中游來游去,如同一條避光而行的游魚。跨過那座嶄新的教堂,尖尖的屋頂將月光微妙地擋在那細長的暗影身後,好了,那黑衣人吸了一大口夜間沁涼的空氣,在沒有月光的道路上繼續走著,即使路旁居民樓上的人家都以熄燈這種形式來宣告入眠,但這個夜晚仍舊讓人難以入眠,平日里寧靜的有些寂寞的小鎮裡竟然有人整夜難眠,絨德前幾日買餅時聽到的流言就是這麼說的。前幾日,也許什麼東西闖了進來,破壞了小鎮裡安寧的氣氛,縱使那東西並沒有現形,但人數不多卻極其敏銳的居民立即感受到了一種形容不清的異樣,於是,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失眠了,在這如往常幾乎同樣安靜的黑夜裡,痛苦地失眠了。就在今日,今夜,這種感覺在那些人的精神中更加強烈了,甚至連絨德,這個對這座小鎮的血脈有些麻木的年輕人,都察覺得到,但他知道,一定是那黑衣人的到訪侵擾了他的心境,但他不知道的是,這個夜晚,在整座小鎮無一例外全部漆黑一片的窗戶里,盡是難以入眠的人,那種感覺,就像地震前焦躁難耐的青蛙和老鼠那樣,遙遠而迅猛的震波一陣一陣發送著末日來臨的訊號,讓窗戶另一側的每一個人頭皮發麻,他們也不敢走下床朝窗外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夜已然深極了,他們如往常一樣同家人們互道晚安,爬上自己的寬寬窄窄的床,在那個一貫恪守的時間點關掉所有燈光,閒談幾句,閉上雙眼後沈沈入睡——今夜,在他們閉上雙眼後,那睫毛仍在微微顫抖,一小時過去了,那睫毛仍在微微顫抖,兩小時過去了,那睫毛仍在微微顫抖,儘管我們此刻都緊閉著眼睛,盡力平穩著自己因無名的慌張而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但睡意仍然不肯來到,也許這只是一次少見的失眠,我實在不想因此而打擾家人的睡眠,於是我奮力遮掩著清醒的肉體,佯裝熟睡,一隻胳膊擋在自己的臉上,牢牢地蓋住自己的雙眼,就這樣整個鎮子的人都抬起了自己的一隻胳膊,擋住了自己的雙眼,以此來使自己和所有人相信睡眠的降臨,然而我們仍能在遙遠的地方清晰地聽到這座小鎮裡人們整齊劃一的心跳聲,那心跳聲似乎想表達些什麼,但這種沈默內斂的形式無論如何也將他們內心的不安表達不出哪怕十分之一來,於是,這座深夜裡的小鎮就被一個透明的罩子鎖了起來,人們既不知道窗外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天亮後他們面對的將是什麼。就這樣,那黑衣人游走在橫七竪八的路與路之間,謹慎地感受著無數小鎮居民們整齊劃一的心跳聲,他笑了兩聲,如同白天他買餅時發出的烏鴉般的笑聲一樣,那笑聲穿透了凝重的月光,讓無眠的居民們同時翻了個身,在相互欺騙的睡眠中繼續被黑夜折磨著。他覺得自己此刻已經主宰了所有人,主宰了這個小鎮的深夜,他的每一個舉動,哪怕是往下水道里吐一口痰,都會讓整座小鎮的居民陷入更深的不安,他更深知,在這樣的不安中,自己就像是身披隱身的鬥篷,可以在這座小鎮裡肆無忌憚地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於是他白天休息,晚上行動,就像絨德一樣,靠著餅店的白餅填飽肚子,將所有的精力都奉獻給夜晚,因為他清楚,鎮子里那種整齊劃一的心跳不光是因為他的到來,更因為前幾日,那個不聲不響悄然闖進小鎮的東西。絨德坐在被松樹包裹的粉色小樓的露台上,望著和月亮咫尺之遙的火星,想象著自己日後旅居火星的生活,到那時,他一定也會坐在一棟被火星植物包裹的小樓露台上,眺望著遠方那顆藍色的,散髮著溫弱光亮的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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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條熱的讓人有些困倦的小路,乾燥的瀝青將熾烈陽光原原本本地反射回來,淋在絨德套著的黑T恤上。那座新修的教堂彷彿一夜之間失去了信仰的光芒,成為了一方黑漆漆的遺跡,大門緊鎖,看門的老大爺也不見了蹤影。絨德在教堂的鐵門口向里窺探著,生怕自己的可疑行徑引出什麼妖孽來,更可能就是那個老年唱詩班的領頭人,瞪著圓眼睛,怒斥著他毫無懺悔之意的心靈,但這教堂確實如死了一般,甚至連鐵門的欄桿上都覆上了一層淺淺的灰塵。五彩的玻璃在穹頂之下散髮著暗淡的光澤,絨德繞到教堂後門,後門連同門旁的狗洞都一同被堵上了,眼前的景象如同一幅單色畫,絨德眼裡盡是塵埃的顆粒,這些細密分布的塵埃無孔不入,幾乎就要將鐵門外的他吞噬殆盡,這教堂到底是怎麼了,絨德已來不及細細思考,落荒而逃了。
這習慣堅持不下去,就不要再堅持了吧——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習慣呢?他想不清楚。今晚的天氣很好,站在粉色小樓的露台上,一抬頭就能望見北斗七星在清澈的夜空中依次排列,不知多少年前,他和他的同窗摯友也曾無數度這樣抬頭望著這些星星,預測那時命運的唯一法則也是這星星,我們不用那星星判斷方向,只是站在狹窄的陽台上,憑直覺望上一眼,如果看得清楚,那麼未來的幾天一定有好運氣,可我總是找不出隱藏在勺子末端的那顆星,急於求成的結果,眼睛還沒有適應黑暗便想將夜空的秘密一探究竟,現在想來那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我就這樣和我的兄弟一起尋找著這散髮著七種光芒的星星,也只有在那樣一座人比星星還多的城市,這北斗七星才這樣容易尋得著,要是回到那個星河浩蕩的地方,即使在山巔坐上一整晚,也難以尋覓這七顆星星的蹤跡,只有按下快門,在殘存的影像中細細摳,才能摳出來,到了那個地步,這星河想必也將面目全非了。在陽台的那一長段時間里,絨德和他的兄弟探討了數不清的問題,問題的種類就如頭頂的星星發散串聯成的線條一樣難以悉數,連他們自己也找不出個蹤跡來。兄弟,你的病大概要好了,今天的北斗七星格外清楚,勺子末梢的那一顆也清晰極了。煙灰掉了下來,摔在樓下植被碩大的葉子上,碎成了粉末,死在黑色的泥土之上,月光映襯下散髮著幽幽墨綠的樹葉一下失了光澤,也同那一長串煙灰一樣,死去了。你的兄弟,絨德的同窗摯友,遠在千里之外的那位朋友,也應聲而去,從一棟灰色的大樓上縱身一躍,消失在了無盡的暗夜中,隨著一聲鈍響,周圍一切未眠的事物都在焦躁中翻了個身,然後屏起呼吸,仔細聆聽著這死亡降臨的聲音,絨德也竪起耳朵,一陣風窸窸窣窣地穿過陽台,不知從何處捲起的塑料袋在陽台的門框上搖曳著,像死神的使者一樣,搖動著一把分不清顏色和形狀的扇子,煽動者一切游動的靈魂,路上的野狗嗅到了那股味道,草叢中的各色野花看到了動態的死亡,一串串七彩的彈珠在夜裡肆意游動,這黑夜彷彿一個盛滿熱帶魚的玻璃魚缸,那五彩斑斕的景象讓野花煥發了生機,讓野狗情緒高亢,在暗夜裡發出激憤的吼聲,活像一個永遠也學不會敬畏的青年,啊,這樣一幅死亡的圖景,絨德第一次見識,他遙遠的兄弟應該也是如此,絨德自己想象著,想象著,一陣困意侵襲,風漸弱了,但那北斗七星卻在不知何時悄然消失了,也許時間過得太快,這星河已經流淌到地球的另一面去了,天還是一樣的黑,就這樣吧,你轉過身去,掩上陽台的門,趴在床上沈沈睡去了。你的兄弟死了,你的兄弟死了,你的兄弟……話即將說出第三遍的時候,絨德才從睡夢中驚醒,誰能想到在多年後的這個幾乎同樣的夜裡,他竟然在這棟粉色小樓的露台上坐著睡著了。對於他兄弟死亡的事實,絨德早已不抱有懷疑,不是他不想去探究這個問題,而是因為時間已然走在了他前面,落下他太久了,以至於他實在難以回憶起與之有關的太多細節,只有今夜的星星,讓他憶起了過去的只言片語,絨德對時間的流逝深深畏懼,畢竟這對記憶有直接的影響,他曾問過自己一個平常人不會思考的問題,自己當初是如何來到這樣一個地方的,沒想到,這座扁平的小鎮給他留存的記憶竟然那樣稀少,那本不可言說的書,幾個堅決反對這本書的昔日的親人,那個他日日光顧的餅店,以及那座前幾日新修的教堂,當然,還有此時此刻他正身處其間的這座粉色小樓。那個餅店,絨德的肚子叫了兩聲,對於一個這樣的年輕人,兩個白餅無論如何都少了點,但這也是一種習慣,是絨德始終不肯逾越的底線,兩個餅可以讓他保持良好的清醒狀態,腹中似有若無的感覺讓他覺得幸福且滿足,但在今夜,馬上襲來的一陣絞痛讓他不免對自己恪守的底線產生懷疑,但讓他懷疑更深的,是伴隨著那陣絞痛而來的前兩日的回憶,那個小鎮裡陌生的面孔,那個話語可怖的黑衣男人,如黑洞一樣幽深的力量牽引著他,讓他摸不著頭緒卻又遵循著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方向,朝著真相的彼岸走去。
白天如往常一般來臨,小鎮居民的生活照常進行著,他們心中知道,無論夜晚發生什麼樣的事,只要他們不看不聽,白日里不聞不問,那麼這種種不祥之兆都與他們無關,說到底這還是一種掩飾的手段,因為內心的慌張是無法規避的。餅店再往前走五百米,下一個大坡,再上一個大坡,你就能看到一個亂糟糟的菜市場,那是小鎮居民的社交場所,從清晨開始直到傍晚,直到排在最末的小販賣掉今日的最後一根青菜之前,這嘈雜的菜場絕不會停止歌唱,年老的人帶著孫輩們來晃悠,鬆弛地笑著相互打著招呼,這都是以前的樣子了。絨德走在今天的菜場里,平日里那些和善老者都背過身子,將笑容收斂了,青菜蒙上了一層陰翳,胡蘿蔔失去了水分,變得年邁而乾癟,一樁樁細碎的交易照常發生著,但是,缺乏了溝通的交易很快就停留在行為這一層面上,一個個相似的行為在絨德眼前開始著,結束著,開始著又結束著,這菜場到底怎麼了,這些他感到面熟卻又一個也不認識的和善老人到底怎麼了,這也不對那也不對,他不吃菜,卻偏偏又要閒逛到這裡,看來這就是他打破習慣的表現,原來如此,絨德嘟囔兩句,打算穿過菜場,朝別的地方走去。
那是一個非常暢快的夢,就在昨天晚上,絨德坐在露台上夢到他的兄弟之後緊接著的另一個夢。小鎮北邊四百四十公里的地方,連綿戈壁隔絕出一方寂寞的土地,絨德用腳丈量著這篇戈壁灘,一步接著一步,走了漫長的六萬二千二百二十步,終於畫出了一個大約的邊界,當他的腳步與腳步最終匯合的時候,他抬起頭來,眼前的景象就像是另一座自己的小鎮一樣,整整齊齊的矮樓遍布戈壁間,風化了的某個時期的雕塑取代了小鎮裡灰色的灌木,你看到一顆五角星插在一座尖塔上,還有風化的只剩下輪廓的各種動物,或是牲畜。一間招牌已然褪色的飯館孤獨地躺在路邊,門口停著那台絨德怎麼也忘不了的黑色摩托車,夢將現實中的情緒無情地放大了幾拍,那男人就在裡面吧,讓我來收拾他。絨德一把推開飯館岌岌可危的兩扇門,乾裂的油漆粘在他手心的溝壑里,乘著那股有些不太自在的感覺,絨德一拳打在了那男人的臉上,男人面前的碗筷掉落在地,碎成了一灘沙礫。你跟蹤我?男人咬牙切齒地盯著絨德,憤怒從視線中溢出,灼燒著這間小小的餐館,頭頂顫顫巍巍的電風扇發出吱吱的聲響,你真的跟蹤我?絨德不知如何作答,夢中的理智在崩盤的邊緣懸著,他想,他確實沒有跟蹤這男人,只是情緒使然,一切都源於不幸的巧合,但這種解釋對一個有些像亡命徒的人來說,未免太過缺乏力量,這男人腰間的那把槍,看來馬上就要射出第一顆子彈了,更或者是,屬於絨德的第一顆子彈。這樣的夢怎麼能稱得上暢快呢,絨德邊走邊問自己,接著繼續回想昨天那夢的情節。男人似乎忘了自己的那把手槍,只是死死盯著絨德的臉,想說出第三句話來,我殺過無數人,可我沒想到今天要殺的是你。你?你徹底怕了,撒腿就跑,跑出飯館的那兩扇綠色大門,跳上了停在門口的那台黑色摩托車,哈哈,鑰匙竟然還插在上面,你轉動鑰匙,狠狠擰了一把油門,把灰塵和槍聲遠遠甩在身後,這摩托車像是一匹很容易馴服的馬,噼噼啪啪了幾聲之後,便由著你操控,一路絕塵而去了。這才是那夢的情節,你之所以感到暢快多半是因為這虎口逃生的結局吧,但你知道,這摩托車現在就在你的不遠處,上面的人依然是那個夢中被你教訓得很慘的男人,他在找尋著什麼東西?和你大概沒有關係,但昨夜的那場夢,又讓這種沒有關係的關係,多了一層意味。
那男人在菜市場的盡頭衝絨德笑了一笑,自從那天第一次看到這黑衣男人之後,絨德就無時無刻不在猜想著頭盔下的男人的容貌,這一笑,讓他的種種猜想徹底消散,他眼前的,不過就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五官端正的男子,沒有想象中的惡相,也沒有電影里的殺手那般冷酷與孤傲,尤其是那一笑,讓絨德想起自己的表哥來,表哥大自己十來歲,笑起來的樣子,和眼前這個黑衣男人幾乎一樣,整齊的牙齒如同一面橫幅,宣告著自己的善良與坦誠。果真是這樣嗎?表哥已經從絨德生活中消失許久了,連同自己的所有親人一樣,不聲不響地從生活中撤退,連一股氣味都沒有留下,是的,連一股能喚起絨德最卑微的知覺的氣味都沒有留下,因此,那關於笑容的記憶還準確嗎?絨德問了自己一遍,又問了自己一遍,那關於笑容的記憶還準確嗎?那種坦承與善良一定就是自己表哥身上所散髮出的氣質嗎?如果是,那眼前這個黑衣男人一定是他的同類,一個有些古怪,但本質不壞的人,如果不是,那麼既可能是絨德的記憶已然渙散,更可能是這男人精巧的偽裝讓絨德上了當。他也向黑衣男人回應了一個笑容,然後快步穿過菜市場的人群,朝男人的方向走過去,你給我等等,你等等,那男人好像真的聽到了絨德的呼喊,於是就如他昨夜夢中的那樣,狠狠擰動油門,消失在市場的盡頭了。儘管如此,絨德卻已經堅信他們之間那種沒有關係的關係成立了,抱著對那種笑容天然的信任感,憑著自己對表哥深切的懷念,絨德覺得他和那黑衣男人還要見上幾面,自己想知道的事情,那男人一定有答案,即便沒有答案,至少能有星點線索引導他,幫助他找回記憶深處遺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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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難眠,今夜的天空格外晴朗,大朵大朵的綿雲靜靜漂浮在月亮四周,就像是一連串靜止的浪花一樣,星星點綴其間,你還認得那顆與月亮親密無間的火星,今晚它依然忠實地陪伴在月亮旁邊,不過幾光年的距離。你又想起你的兄弟來,你們在陽台上一起探討維姆·文德斯的某部電影,黑色的陽台上,兩個尚且稚嫩的男孩探討著彼時刻骨銘心的愛情,你,我,他,他們,你們,我們,都如烏托邦一樣存在在你們各自講述的故事當中,那些故事帶給你們無盡的傷害,同時也慷慨給予你們無限理由用以放縱,你就是在那時愛上單一麥芽威士忌的,學生時代的清貧生活讓你喝了太多便宜的威士忌,但你仍然細細品味著它們,一瓶瓶標注著十年、十二年的威士忌,你統統喝了個遍,那是一種新鮮的體驗,在那些日子里,你和你的兄弟,你死去的摯友,共同遨遊了幾乎整個世界,從金光燦燦的麥田,到五彩斑斕的果園,再到冷郁陰濕的島嶼,你們穿行在島嶼和島嶼之間,躲避了各種各樣劈打在你們身邊的閃電,還有陣陣發散而來的腥臭氣息,終於嘗到一口北緯六十度出產的烈酒,那股桶藏了很久的韻味,你細細品了再品,而你的兄弟已經醉倒在灰黑色的陽台之上,手指間還夾著一支沒有抽到底的香煙,你不抽煙,那煙捲的味道你自然不能體會,只能目送煙霧向上飄去,逐漸融化在漆黑的夜色當中。你暗自下定決心,決不能讓自己也同這煙霧一起,肆意飄散,逃離自己的控制,於是你對你的兄弟,你那過分早逝的摯友說,我要睡覺了,接著便一頭撲向自己的床鋪,沈沈睡去了,呼吸中還帶著些海草腥香,而你的兄弟,依舊獨自趴在陽台上,曝身於那夜的弦月之下,燃盡的煙頭早已掉落在幽深的灌木之中,再也找尋不到蹤影了。
那本書那個時候你就在寫了,在你剛剛開始動筆的時候,你常和你的兄弟談起,關於故事的結構,情節的走向,你都毫無遮掩地和他分享,這樣說起來,他算得上你這本書的第一個讀者,或者是第一個知道這故事的人。時間過得很快,在你依舊如火如荼地創作的時候,你的兄弟卻徹底地離你而去了,在你們脫離陽台之後不久的某一天。保重啊,兄弟,你的兄弟這樣對你說,你也保重,兄弟,你出於禮貌這樣回應道,於是,你的兄弟在那一刻成為了你那位過分早逝的摯友,也許這悲慘的結局只是因你的客氣而起,在情感上你確實屬於那種麻木不堪的人,你怕麻煩,怕別人有求於你,怕別人的三言兩語給你加上感情的包袱,你對你的兄弟就是如此,你過分早逝的摯友。你遙遙送走了你的兄弟之後,便馬不停蹄地繼續創作,白天休息養精蓄銳,到了夜裡,一杯沒有冰的威士忌下肚後,你就一直寫到天亮,醉酒的時候你不知道你寫了什麼,但妙處就在這裡,清醒時愚鈍的思維在夜和酒的催化下活躍了起來,各種想法歡呼雀躍,從你腦中迸發出來,你只得趁著這股勁兒不斷寫作,把腦海中零零散散的話全部印在紙上,堆疊成一個看起來還算合理的形狀。從這個角度來講,無論你寫下什麼樣的話,你都是無辜的,那是一種不受控制的狀態,思維的網絡自由發散,從每一個端點向無數方向延展,一條線接著一條線,一個點接著一個點,就在那樣的夜裡,就在酒精和你的化學反應之下,那張足夠遮天的大網就那樣形成了,網羅住了眼前漂浮著的所有東西,你的爸爸媽媽,兄弟姐妹,你兒時生活的地方,熟悉的人們,那些零零碎碎的感情,女孩們,朋友們,色情畫像,錢幣上的畫像,飯館裡的幾道菜,你常喝的幾種酒,航班,列車,長途客車,公交車,城市裡的樓宇,那棟最高的樓,那兩棟一樣高的樓,天上的星星,月亮,還有我們的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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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那本書的記憶,絨德知道自己陷進了一條死衚衕裡頭,那衚衕里的擺設太多,以至於每種擺設都能讓他產生無限想象,他時常唾棄自己這幅樣子,毫無疑問,絨德只是一個青年,少年,孩子,一個孩子是不應該想那麼多的,思想只會讓自己產生痛苦,無盡的思想會讓自己產生無盡的痛苦,絨德獨自默念著這句話,甚至想把這句話原原本本地雕刻在身上,但他很快否決了自己,肉身上的痛苦並不足以掩蓋思想活躍的痕跡,於是他只好用那樣一種解決辦法緩解自己某種意義上的痛苦,於是他就抬起手腕,在紙上寫著一二三四五六七,你我他和她還有它,昨天今天明天後天,以前的事和以後的事,活著的事和死後的事。有個細節絨德記得很清楚,就是在他的兄弟死後,他的寫作進展加快了很多,這也讓絨德更加感激他的兄弟,他死去的摯友,誰能跑得過死亡的腳步呢,這只不過是時間的戲法罷了,因此他沒有因為兄弟的死亡而感到過分悲傷,畢竟,這種把戲絨德已經將它看透,沒有什麼神秘的,也不是什麼詛咒,時間的齒輪恰巧在那個夜晚發生了卡頓,那麼就這樣吧,叮噹一聲,一個決定已然做出,留給他的時間已經截止,讓他去死吧。一切流程簡單而合乎邏輯,絨德沒有資格評判時間,只得以人類的懦弱和理性接受事實的到來,我看明白了,絨德看明白了,也表示充分理解,於是,他將這套流程牢記在心,因為從今以後,在他看透生命的消逝章程之後,任何情況都有可能在他身邊,甚至是他本人身上發生,預防針已經從他細瘦的胳膊上拔出,只留下那些隨著血液緩緩流動的藥水,這些藥水也將隨著時間齒輪的運動,讓他順從地接受一切未卜的命運,遠在天邊或者近在眼前的,各種各樣的命運,於是他做了個決定,他將慷慨地將這個小小的領悟公之於眾,為的是讓自己所能觸及的人也讀懂這個問題,不至於在那片齒輪卡住的時候,驚慌失措以至於難以割捨這渺小的生命。只有偉大的人才能做出這種決定,我可以肯定的是,在那個時候,絨德已經逐漸接近著偉大了,直到他完成那部作品之時,他就可以正式成為一個偉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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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子里唯一一座酒店的招牌亮得像一枚大月亮,在這個霧蒙蒙的夜裡,真正的月亮難以探出身子,只得被這個假冒的月亮代替,照耀著黑夜裡的小鎮,還有街角里柳片大的蟑螂。今夜小鎮的居民也許能睡個難得的好覺了,因為那股隱隱的騷動在今天夜裡突然弱了,那個漆黑的身影消失在小鎮的大街小巷中,連同那陣陣安靜的噪音一起消失了,居民們的手臂從臉上拿了下來,自然地閉上了眼睛,呼吸平穩而均勻,也許仍有些呼吸不暢的中年人從窗縫里發出淒慘的喘息聲,但這絲毫影響不了這個近日來難得平靜的夜。那個身著黑衣的男人躺在一張不屬於自己的床上,緩緩搖晃著杯底的酒,床頭是一張碩大的貼畫,半個灰黑色的,表面坑坑窪窪的月球烙印在牆面上。他左手搖晃著杯子,右手用鉛筆寫下了幾個歪歪扭扭的字——月球上的酒徒——,這幾個字烙印在紙上,他狠狠舔了一下紙背,接著一把將紙貼在那灰黑色的月亮上,別具一格的簽名,月球上留下了他的筆跡。
白天在菜市場遠遠瞧見的那個男孩,毫無疑問就是他要找的人,那是一種直覺,一種難以讓自己違抗的直覺,是自己給自己下的聖旨,那種感覺的到來使他充滿信心。自從自己來到這座小鎮,已經過去了不知幾天,他還記得第一天騎車造訪這裡的時候吃的第一頓飯,那一大袋白麵餅子,那股鮮甜的麥子的氣息,他當然已經忘記自己說了些什麼,他當然不知道那句話已然讓某個男孩牢記於心並且感到深深困惑,他當然沒有預料到他們之間的再次相遇是在小鎮菜市場的兩端,但就是那種他自己無法解讀的熟悉的感覺,讓他在小鎮的數日裡頭一次有了方向感,就是他了,沒錯,於是他一口喝下杯底的酒,趁著那股煙薰火燎的感覺還在喉頭,拿起酒瓶,又倒了半杯。那是一瓶藍色酒標的威士忌,上面印著「ISLAND SONG」,他從未見過的牌子,只是在酒店樓下的商店裡順手拿起的一瓶,沒想到在這小小的鎮子里,也有他慣飲的威士忌,這是值得慶祝的一天,他半躺在床上,那半顆月亮在他頭頂散髮著黑色的光芒,他摘下一縷光芒,灑進那半杯酒里,那昏暗的光芒如同插在杯里的一柄冷劍,冷卻著剛倒出瓶口還亢奮著的酒液,很快,酒也喪失了金燦燦的光澤,和那股黑色的光一起溶解了,變成了一潭死水。入夜的島嶼,腐朽的木頭上殘留的鹽漬,起起伏伏的叫聲還有那渾濁雲彩和耀眼的星光統統沈澱在他杯中,於是,為了慶祝這一天的到來,為了慶祝自己離那個稀裡糊塗的目標更近了一步,他舉杯暢飲,一口喝空了這個了無生機的酒杯,一杯接著一杯,他已經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痛飲過了,金色的酒液從瓶頸到酒標頂面,再從酒標頂面到酒標底面,他邊喝邊笑著,哈哈哈哈,你總算被我找到了,哈哈哈,但是你一定不要害怕,哈哈哈哈哈,因為我只是想問一個對你來說很簡單的問題……酒液潛過酒標的底面,徹底消失在瓶子中了,他狠狠扯了扯台燈的開關,牆上的半個假月亮霎時不見了蹤影,開關上銀色的鍊子從他手中滑出,冰涼的鍊子讓他渾身感到舒服,他在黑暗中反復撫摸著那條柔軟的鐵鍊,閉上眼睛仔細回想著上次這樣撫摸一件東西是什麼時候,他把鐵鍊揉成一團,被他溫熱的鐵鍊就像一個小小的乳頭,接受著他掌心的呵護。一塊塊不知從什麼時候扯下的碎片在腦海中回旋,像被風捲起的垃圾一樣遨遊天空,他盡可能地東拼西湊那些碎片,像個可憐老婦人一樣,將一塊塊破布拼縫成一件走形的裙子,一件走形的裙子,一個小小的乳頭,那是他初嘗愛情時的記憶,在那個模糊不清的時刻里,所有事物都向他奔湧而來,而他也以同樣的激情撲過去,他還記得他們被困在山頂的那個晚上,那個最後的夜晚里,她用盡氣力將最後一次送給了他,然後徹底消失在直至清晨才散去的暴風雪之中,徹徹底底消失在他的生命當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在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里,他都在痛苦地思考著這個問題,以至於最終親自遺忘了這個問題,也遺忘了時間流駛的方向,那場暴風雪時常會在他腦海中刮起來,但他已經不再思考那個問題了,他只記得那顆小小的乳頭,溫潤地滋養著彼時年輕的他,沮喪的他,又滿懷希望的他。
黎明逐漸接近著夜空,殘存的星斑在已經泛白的天空上掙扎,終究逃不過被光亮抹去的結局,就這樣,當最後一顆星星消失在白幕之上的時候,天徹底亮了,乾乾淨淨,連一絲雲彩的殘片也沒有。米白色的窗簾將清晨潔淨的光線輕輕過濾,點亮了沈悶的房間,充滿酒氣的,讓人略微有些窒息的房間。他趴在床上,連鞋子都沒有脫,那姿勢像是在與床對話,一隻手在上,一隻手緊貼在身上,一條腿在前,另一條腿和身體平行,那是一種凝結的動態,像一個猝死的人,這一夜,他睡得很舒服。沁涼的早晨的空氣帶著露水的腥氣,還有小鎮裡野花的清香,土壤里植物根莖的味道,每家每戶還遺留著些許溫熱的被窩的味道,那個不滿的哈欠里淡淡的臭味,牙膏里薄荷的清香,涼涼的,讓他清醒的味道。多麼熟悉,在這樣一個讓人竊喜的時刻,他搶在所有人之前醒了過來,冰涼的水打在他的臉上,那感覺像是水攪進泥里,手摸不到臉的輪廓,只有密密麻麻的斑點嗡嗡作響,鏡子里的他已然老了,甚至分不清眼前到底是鏡子的斑駁還是他的老去的臉,那模樣像是一個沙漏,每一粒墜落的沙子都宣告著他的老去,那多半是酗酒造成的,昨夜那瓶他從未嘗過的「ISLAND SONG」更加劇了他的衰老,燒焦的麥芽氣味,裹屍油布的氣味,海上的某一艘早已腐朽的漁船氣味,汗味,各種味道一起湧現,拉攏他走向衰老和滅亡,那是他喝醉時腦中浮現的景象,難道蒼老意味著絕望嗎,他對著鏡子里殘碎的剪影不斷發問,那剪影一塊一塊剝落,陽光終於突破窗簾的縫隙,把整個屋子照亮了,你看,那鏡子確是斑駁的,你的樣貌還能看得過去,於是他認真洗了把臉,刮掉了幾天里蓄積的鬍子,甩掉了前一夜已經腐敗的酒氣和清晨十分的陰翳,伴著新鮮的陽光,成為了小鎮今天第一個出門的人。
這個小小的鎮子又有一些不同了,狹小的道路兩旁沒有清晨的露水,過分矮小的灌木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塵埃,像是打上了一層沙子做的蠟,是那樣的缺乏光澤。他走入那個放著摩托車的小小角落,黑色的車罩上也蒙上了一層塵土,他屏住呼吸,揭下罩子,使勁抖了抖,然後他小心折疊好罩子,放進車後的皮兜里,像是一個賞金獵人,把那一張張寫著合法殺人的紙塞進自己的馬鞍包里。在這片有些荒涼的土地上,他有時的確會感到自己像一個牛仔,在西部的戈壁灘上闖蕩,只是少了點派頭,也許是缺了一頂飽經滄桑的牛仔帽,也許是少了一匹能為自己盡忠的馬,總而言之,在這趟遙遠的行程中,他覺得自己不是俠客,而是一個神出鬼沒的,心有不安的無恥之徒。他跨身騎上了摩托車,寬厚的座椅多少讓他有點坐在馬匹上的感覺,只是重心要低得多,他能享受到雙腳貼地的踏實,而不需要踩在馬鐙上,晃晃悠悠,背負著一種與動物產生額外溝通的壓力,歸根結底,他對於騎馬這件事,只存在於幻想之中,而摩托車才是更有效率的行動工具,是的,他拍拍身前碩大的油箱,使勁晃了晃車身,細細感受著油箱里剩餘汽油的浪花。今天是一場長途跋涉,他和他的車,都要堅持得住。
他老早就聽人說過砝碼沙漠,在他剛剛開始四處流浪的時候。老人說,那沙漠大得很,一般沒有人會走進去,有不幸的放羊人趕著羊群進了那片沙漠,從此了無蹤跡,這樣的故事他聽得太多了,他也同意老人說的,一個沒有什麼目的的人,不會往砝碼沙漠里鑽,但他偏偏就是那個有目的的人,那片沙漠里一定有他想找的東西,但他為何這樣篤定呢?他的摩托車堅持得住嗎?總而言之,他不得不往沙漠里鑽,就如同他過去從一個小鎮流亡到另一個小鎮一樣,儘管老人危言聳聽,他表面上擺出隱憂的樣子,但決定已經做出,任憑老人說什麼,他還是發動起車子,朝北方駛去了。昨夜的昭示在他腦中來回浮現,那男孩他媽的往北去了,就在他們白天偶遇的那一刻起,那男孩的逃亡路也開始了,一定是這樣的,他心裡想著,嘴裡念叨著,一定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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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似的夜晚不斷在這幢粉色小樓里發生著,屋頂的燈泡,窗外的松樹,一張書桌,一把紅色的人造革折疊椅,桌上的本子,塗了又寫寫了又塗的唰唰聲響。絨德緊緊握著筆,回憶以無規律的節奏跳躍著,時而陷入停滯,時而奮勇行進,一節一節生發而出的樹枝將他不斷引入別的方向,在繁茂的枝葉中,他逐漸丟失了那個方向,忘了自己要尋找的東西,當這種困惑越來越明顯的時候,他握筆的力道就更加緊,指甲頂在手掌上,頂出了一道道月牙似的印子,月光靜靜地鋪在一顆顆松針上,天氣已經有些涼意了,那股松香滲透進凝滯的空氣,鑽進了二層小樓的窗戶里,鑽進了絨德的鼻子里,他順著那味道走上露台,今晚天氣晴朗,順著泛著淡淡金色的松林往遠處看去,連綿起伏的山脈安靜地停泊在夜下,一眼望不到邊,不知哪裡是山腳,也不知這遠方的山到底在多遠的地方,他依稀記得,他兒時曾向誰問起過這個問題,但答案已記不清了,他只知道這遠方很遠,距離足以讓天和海相連,讓河流從頭流到尾,我能走到山那邊去嗎,他問那個人,那得花很長時間,那個人回答。對於眼前這番景,這就是他最後的記憶。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觀察這座山脈了,他認為自己永遠也不會知道它的名字,他們之間的溝通,只有絨德偶爾發出的視線,凝重地、痴呆地望著它,而它偶爾也以山間的點點燈火以示回應。他聞著夜晚的味道,像兒時自己聞著每一種來到面前的東西一樣,今夜的氣息是那樣香甜,使人沈靜,遠處大山那沒有盡頭的輪廓使你遐想連篇,假如你要走,恐怕就要朝那個方向走去了。是,今夜的天氣不錯,頭頂的星星一覽無遺,即使房子周圍的路燈早就壞了不知多少個年頭了,你周圍還是一樣的亮,月亮照亮了星星,星星照亮了你,還有那無休無止的山的線條,無時無刻不引誘著你的,充滿黑色的彼岸。就這樣,你看夠了山之後,終於做出了小小的決定,第二天一早,趁著小鎮還沒有醒來的時候,獨自往山的方向走去,他收拾了個小小的背包,裝了幾個剩下的白麵餅,一瓶泡好的紅茶,然後坐在那把紅色的椅子上,靜靜等待著天亮,準確地說,天馬上就要亮了,他在露台上駐足的時間已經太久太久,星星已然快全數落下,月亮也已經消失不見,天空泛起一灘詭譎的紫色,而後慢慢變紅,變黃,再變白——你該出發了,就這麼著,你一把拎起小小的背包出了門,趁著清早的空氣還濕潤冰冷的時候,趁著松樹的芬芳還沒有散去,還能夠護你一程的時候,你感覺自己有些捨不得,畢竟這是你賴以生存的你稱之為家的地方,穿過那一圈庇佑你的松林的時候,你甚至感到眼淚在眼眶里回旋,記憶的洞穴深處那個與你同時離開家的男孩朝你遠遠地望了一眼,你們彼此心照不宣地朝前走去了,不能再回頭,也不能再猶豫,就像你死去的兄弟那樣,毅然決然地做出一個擲地有聲的決定,你是個男人,理應說話算話,你對自己說著。在走出松林的那一剎那,你再次下定了決心,一定要翻過那座遠處的山。
絨德在那個清澈寒冷的清晨里揮別了這座小鎮,他本打算徑直朝著目的地走去,絕不回頭,他害怕一回頭,心中莫名的意念就會死去,但他走出幾百米後,還是忍不住回了回頭,家門口的松林在向他擺動密密麻麻的松針,遠處還能看到教堂那黑色的尖尖的高聳的頂端的小小的十字架,不知哪間店鋪屋頂的煙囪又冒出了一陣煤煙,不知是不是那間小小的、前面是櫃台、後面是店主夫婦臥室的、如今早已易主多年的雜貨鋪,如果是的話,又為何在這個有些燥熱的季節里點燃煤爐,他想了一想,接著拋棄了這些想法,揚長而去了。冷漠的告別儀式沒有打消絨德的多少士氣,而是讓他思想的行囊輕鬆了些,這次並無目的出走顯然讓他感到怯畏,但那失散的回憶卻不能帶給他任何留在此地的意義,也正因為此,他才想要出走,走到自己記憶中僅存的、足夠吸引他的地方去,他的神最近已經開始在他耳旁絮叨,昭示他遠方自有答案,就像一個指南針,一打開蓋子,就顯現出命里不知何時早就寫好的西北方向,於是他在這個早晨,沈重地、以行動深切地接受了神的昭示,一個又一個理由被他生產出來,就像人的感情能被他所批量控制一樣,他運籌帷幄,拿捏著自己的思想——腦海中僅剩的可供梳理的脈絡,一邊邁著步子,一邊為自己編織著一個又一個嚴肅而不可辯駁的出走的理由,反正就是走了,往前走著,往山腳下走著,到了那裡,還要接著往山上走,那終年覆蓋著薄薄白雪的山頂,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母親似乎在他很小的時候向他談起過,我的母親,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我的善良,我的孤獨,我的出走,我嘴邊的香甜的空氣,是否都是拜我母親所賜,我的母親,我想象中的偉大的女人,我無依無靠的生命,我四處游移的思索,還有那山頂的雪,腳下的土,道路兩旁的樹枝,我從未向你索取過什麼嗎?我的母親,我想象中的,充滿慈愛的女人。你當然有母親,你明白人類生育的過程,毫無疑問,這是無論何時,你都堅信的事。
這些天絨德的所有困惑,或者說唯一的困惑,在臨近中午的時候再次朝他奔來。走出小鎮不久,柏油路變得斷斷續續,沙礫鋪成的土路上蛛絲馬跡清晰可見,一道深深的車轍赫然鑲嵌在絨德眼前,那是前幾日那個黑衣人的摩托車,就在此地,一股汽油燃燒盡致後發出的焦香還殘餘在空氣里,絨德深深呼吸著,看來自己並不孤獨。不孤獨,一個不太能夠形容的詞,不太孤獨,一種不能形容的感覺,當絨德躺在窄床上消遣著無數個漫長的淺淺的夜的時候,即是那樣一種不太孤獨的感覺泛上的時候,他腦中數年來留存著的事,就在那本書失蹤的時候一並消失了,他獨自躺著,他獨自醒來,他獨自採摘著糧食,獨自吃著飯,吞下苦澀的烈酒,獨自享受糜醉,獨自享受因為記憶的黑洞造成的痛苦,那是一種空虛的痛,一種沙子石頭打磨腳掌的痛,如果可能,他願意給自己釘上一副馬蹄鐵用來阻擋那種時時刻刻侵襲著自己神經末端的痛楚,說不清那是真的痛還是只是一種強烈的觸感,有時甚至會讓他感到癢癢,真奇怪,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到底如何同時間攜手並進,如何操持著自己懸掛著的生活,他在教堂門口打發著時間,在松樹的包圍中渡著自己的青春年華,他偶爾想起自己的母親,或者不妨說是想起母親的感覺,模糊的輪廓,透過強烈的光線,想象著自己母親的模樣,對於他來說,想象已然成為回憶的方式,他在不知是什麼支起的簡陋洞窟里挖掘著自己記憶深處的密語,媽媽是善良的,和他自己一樣,懷著一顆純潔的心。你走在時隱時現的通往遠山的路上,彷彿面前就只有唯一一條路,你瞪大眼睛,腦中盡是花火,腳下的感覺像是踩著雪,軟綿綿的,讓你陷得很深,你眼前早已空無一物,那黑衣人的氣味已經融化在空氣里,被你深深吸入血液,與你一同朝著那個方向前行。
讓你萬萬沒想到的是,如此孤獨的一條小路上,竟然會有一間不大不小的鋪子停在路旁,你蹬上水泥砌得高高的台階,走進鋪子的大門,兩扇大門即使在靜止的時候也會發出吱吱的聲響,像是在迎接你偶然間的闖入,頂頭的太陽已經漸漸向西挪動,天猛地暗了一下,這鋪子空蕩蕩的,燈也滅著,空氣里夾雜著密密麻麻的塵土,你看不清架子上擺的貨物,只知道面前的三堵牆都黑漆漆的,只有貨架邊緣的清漆散髮著幽幽光亮,糧食醋的味道瀰漫著,還有腐朽的木頭氣味,你深深呼吸著這有些刺鼻的香氣,熟悉的感覺不知怎麼就浮現了上來,你清晰地忘記了,這味道你一定在不知什麼時候在不知什麼地方聞到過,具體的信息你一概不知,今天反復出現的這種感覺讓你感到無力,遺忘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而你明明還記得眼前這一星半點的感覺,一種倏忽而過的印象,一種讓人眼前一亮的光線,你的眼睛瞎了,在這五光十色的線條的照射下,那些光線不斷變換著方向和形狀,一朵朵小花在你眼前盛開,一顆顆星星在你眼前崩裂,還有潺潺流水,翻騰著的浪花,女人的乳頭,眼睛,毛髮,飛蛾撲稜撲稜的翅膀,毛茸茸的腹部,令人惡心的聲響,金色的蠶蛹,綠色的蠕蟲,榆樹築成的午後的長廊,一兩只麻雀的屍體,一把把將你拉回熟悉的章節中,被螞蟻蛀空的軀體生發著無數黑洞,靈魂從洞中向天空游去,融化在清新的空氣中,甚至被一旁的你吸入體內,成為你靈魂的一部分。還有你的兄弟,翻滾而下的身體在時間里舒展著,他看了眼自己的手錶,差不多了,接著我們聽到砰的一聲,他降落在淺淺的褪了色的草坪上,草沒有因為他的來訪而有一點變化,只是他自己,成了一副軟弱的皮囊,散開來攤在草坪上,眼睛大大地睜著,朝著漸漸泛白天空傾訴著什麼,就如同往常一樣。走過黑處的貨架,再穿過貨架旁的內門,一個面積不大的天井讓他眼前豁然開朗,天井四邊是三層小樓,每邊有兩扇窗戶並置,窗框是綠色的油漆刷成的,已然鏽跡斑駁,摸一把都能帶下一片片殘餘的漆,鐵鏽沾在手指上,你聞著這褐色的氣息,味道像極了乾透的血,那是你從小就熟悉的味道,因為你左邊鼻孔的毛細血管總是脆弱不堪,多年來從未好徹底過,一開始你以為所有人都應該像你一樣,流著相似的鼻血,在各種場合下難堪著,後來隨著你逐漸長大,你終於明白只有你自己是這樣,血在白天流淌,在夜晚乾涸,於你的鼻孔中凝固,變成一小塊一小塊乾透的的血塊,伴隨著你的呼吸,乾透的血的味道就如你手上這鐵鏽一樣,滲透到你的五臟六腑當中,你曾經深深苦惱過,後來隨著身體的發育,這毛病似乎漸漸隱匿了起來,只在及其偶爾的時候提醒著你,你依舊是獨一無二的,是的,你依舊流著獨一無二的血,也許是每月一次,也許是每兩個月一次,也許是每兩週一次,甚至在最近,每天都有一次,但已經沒有人關注你了,你的血為誰而流?你根本想不清楚。
絨德快速掃視了一遍這圍城似的天井,地雷花一簇簇開在四周的角落,頂上透進的光線越來越少,媽的,這裡什麼也沒有,卻讓他想起已經流失許久的往事,那些鏽跡斑斑的記憶,手指的褐色氣息,一簇地雷花散落下的種子,他兩步回到商店裡,那貨架依舊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清,其實是什麼也沒有吧,他自言自語,朝貨架里摸了一把,一隻瓷壺差點被他打翻,這只手掌大小的壺上寫著一個小小的「醋」字,原來是一隻醋壺。走吧,這間小鋪子幾乎被你看透了,絨德整了整書包,喝了一口早上帶出來的紅茶,接著出發了。天狼星在頭頂閃亮著,為他指明瞭往前的路,那山頂始終消融不了的積雪也在星光下閃耀著,時不時閃爍著點點人為的亮光,在半山腰上,也許真的有什麼人駐紮那裡,一棟破舊的屋子,像他的粉色小樓一樣,隱匿在樹叢里,近處的人不易察覺,只有相隔甚遠,才能看到夜裡點燃的孤單的燈火,太孤單了,你們都是太過孤單的人,你在腦中回顧著已經多少天沒有說過話了,說來奇怪也不奇怪,沒有人想起你來,你也想不起誰,你覺得自言自語的人很可悲,那種寂寞不表露出來也罷,你不願做那樣的人,你不想自言自語,祈求自己的憐憫。摩托車越開越遠,燃油的指針不知不覺已經見底,沒有路標,憑借著一種感覺,憑借著眼前似乎是唯一的一條路,他就那樣不停擰著油門把手,直到眼前出現一個看樣子早已荒廢的加油站,斑駁的牌匾上用油漆塗著「加油」、「加水」的字樣,在那個頭上纏著頭巾的女人掀開門簾出來之前,他甚至沒有下車,這裡實在沒有什麼生氣,準確來說,自從他離開小鎮以來,一路上都沒有什麼生氣,他口中還回味著前夜那瓶威士忌的味道,他媽的,這一趟不知還有沒有一瓶像樣的酒陪伴,天色已經徹底黑下去了,天狼星依舊閃爍,亮光帶動著周圍的星星一起亮了起來,獵戶座的劍直衝著月亮,幸好它停了下來,否則沒有月亮也沒有酒的今夜,注定是難熬的。女人頭戴紅色頭巾,一條條短短的穗子耷拉在面前,看起來臟兮兮的,por favor,女人動了動嘴,他把車挪到同樣斑駁的加油槍旁,拔出鑰匙,熄了火,擰開油箱蓋,por favor,女人又動了動嘴,然後進屋去了,這是怎麼回事,他想再次發動車子,卻怎麼也打不著火,這一次,油表指針一落到底,再也不理他了。他下車悄悄走向女人進去的那道門,右手就放在腰帶旁邊,那把槍隨時都會開火,也許那女人正在給他準備著什麼,隔著窗簾,他聞到一股糧食的氣味,白餅的味道,夾雜著些熱過的剩菜,可憐的女人,竟在這樣的地方吃著這樣的東西,他的右手漸漸松懈,轉而放進了褲兜,他回頭盯著天上的星星,還有刺眼的月亮,清涼的夜風一掃殘羹剩菜的味道,讓他的頭腦清晰不少,就像是洗了把臉,眼前的一切都乾淨了。黑色的摩托車在夜色下散髮出幽幽的光澤,塵土的味道和汽油的香氣氤氳著,多美的傑作,還有那把槍,在他腰間陣陣發涼,多麼讓人清醒,多麼讓人置身危難。
門簾裡頭發出一陣金屬擦碰的聲音,還有液體的咕咚聲,男人的右手再次緊貼著褲腰,那把槍又做好了戰鬥的準備,當然,自某個時候起,他就再也沒有真正開過槍,那槍和書統統都被他裝進一個薄薄的鐵盒封存起來,就擺在一個個威士忌空瓶旁邊,他面前只有一支酒瓶是高出來的,也就是他正在喝的那瓶,他把這鐵盒當成酒墊,盒子右邊放著酒瓶,左邊放著杯子,就像舞台一樣,瓶子和酒杯在上面演繹著纏綿的舞蹈,時而酒瓶高高躍起,時而酒杯短暫離場,待到終曲終於響起,它們都落下身子,金色的液體全然乾涸,他塞好酒塞,把那空了的酒瓶丟到那排空瓶的最尾,然後從頭至尾欣賞一遍,看它們圖案各異的酒標,一棵彎曲的松樹垂向水面,兩只鴨子和一片酒桶遍地的小院子,一隻騎在自行車上的馬面人身的東西朝他笑著,那笑容穿透了酒標,直抵他的心裡,讓他心中一緊,一定是喝醉了,他念叨著,掙扎著走向小小的床,自從他摯愛的女人死在山頂以後,他便把雙人床撤掉了,換成了寬約一米的單人床,在這張床上,他甚至不能翻身,和監獄里的死囚犯一樣,他才不在乎睡覺與否,能勉強熬過這些痛苦的夜已是萬幸,那段被他親自遺忘的往事,在他還沒有將它徹頭徹尾遺忘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靠飲用威士忌抵御痛苦,mi alma,我布滿苦難的靈魂,她脆弱的生命。他甚至沒有埋葬她,而是讓她在那座山頂小屋裡安祥地睡著,身上依舊穿著那件走形的裙子,再見我的靈魂,他最後親吻了一次她僵硬的嘴唇,顫抖著身軀推開了小屋的門,積雪幾乎把屋子淹沒,他用盡力氣撥開鬆軟的雪,眩暈,興奮,疲倦而悲痛至極,他爬上一列拉煤的火車,永遠離開了這座傷心的雪山,火車越開越遠,遠處的雪山再次崩塌,這一次,他再也看不到那個小屋所在的山腰了,雪和煙塵將一切包裹起來,顛倒了一遍,搖晃了兩遍,他坐在敞開的車廂里,看著手邊黑黑的煤球,聞著有些刺鼻的苦澀氣息,任由那味道浸潤自己的肺葉。崩塌的聲音越發渺遠,她卻朝你越走越近,mi alma,你徹底成為我靈魂中的一道疤痕了,糊塗的你,和一個亡命之徒一同游走,不顧那些看客的眼光,用潔白的畫布為你畫著一幅又一幅美妙的畫。你始終認為那種表達有些無關痛癢,你總是用你殺人的眼光看待問題,而她總是勸你不要時刻都繃得那樣緊,老化的皮筋,你總是這樣嘲諷自己,她聽了也吱吱笑,但那又怎樣呢,她還不是用那些美妙的畫作麻木著你,她如此純潔美麗,滿懷信心追隨著你,你還記得多年前的某一個夜晚,你掏出槍來問她怕不怕,她只是看著那把烏黑髮亮的槍,什麼都沒有回答,mi alma,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這個問題一剎那浮現在他腦海之中,他們的嘴已經緊緊貼合,她不害怕槍,她也不害怕死,所以你只能愛她,你也確實是這麼做的,深深愛上了她,於是你在她死了之後才那樣做,將她的身體暴露在外,因為那是體面活著的樣子,她的嘴唇因為你的親吻而變得紅潤起來,臉上也慢慢恢復了血色,但你知道她已經徹底死了,因為你犯下的無數罪行而提前替你下了地獄,mi alma,從那一刻起,她真正成為了你的靈魂,無時無刻不縈繞著你,騷擾著你,用她純潔的畫布裹挾著你,你蹲在煤球上大吼一聲,我太對不起你了,這無疑是你最沈痛的吶喊,最深切的歉疚,除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你別無他法,如同一個絕望的孤兒,你知道你害慘了她,你知道你沒有用槍卻又置她於死地,你還知道你沒有完成任務,應該死的人還活著,你拿到了半筆傭金卻要用漫長的歲月來償還所有的債,你更知道自此以後,你將金盆洗手,徹底與這樣的生活割裂,但你卻沒有那麼做,幾天以後,你難以抑制心中的憤懣,在一座陌生的城鎮,一腳踹開一戶尋常人家的大門,乾掉了幾乎所有人,男人、女人 、老人和孩子,只為填補心中的愧疚,mi alma,但願你能原諒我。
女人抱著一桶汽油搖搖晃晃地從屋裡走出來,男人用左手替她掀開門簾,右手順勢把槍收了回去,他和這片地方本就無冤無仇,不該如此敏感。剛才的一系列回憶讓他腋下開始出汗,汗水順著袖口滴落,涼嗖嗖的感覺像早晨的露水一樣沁人心脾,他幫女人擰開油箱蓋,女人抱起油桶咕咕咚咚加滿了油箱,伸出三根手指向他要錢,他仔細一看,女人的手上只剩下三根手指,他不好奇女人曾經歷過什麼事,但卻好奇女人是不是賣什麼東西都只要三開頭的數,三塊,三十,三百,或是三千,他抿嘴笑了,掏出三張百元交給了女人,女人用三根手指熟練地捏住了錢,揣進屁股後面的布兜里,就這樣,加滿了不知什麼標號的汽油,他一把打著了車,排氣管里噴出幾陣黑煙,像是咳了兩聲,接著恢復了順暢,por favor,女人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屋子,只有門簾還輕輕起伏著。男人擰動油門,在空無一物的小路上打開遠光燈,接著出發了。剛才的一幕幕如幻象一般在男人腦海中重映著,那女人就像是老天爺派遣的使者,用一種沈默的能量鞭笞者他的良心,逼著他回憶那些不堪的往事,他照辦了,並且沒花多大力氣,死者的力量是很強大的,尤其是那些人臨了前的眼神,犀利無比,持續刺穿著他虛弱的靈魂,當然,如今他只不過是個心中充滿疑問的人,不斷湧現的困惑漸漸發酵起數不盡的憤怒,他每前進一小段路,那種怒火就燃高一丈,但他隱隱約約清楚的是,再多的暴力行徑,再多的洗劫,也無法彌補一個生命的逝去,每當這個想法浮現出一次,他的良心就受到一次譴責,只有一瓶一瓶烈酒才能勉強將他帶入到半夢半醒的狀態,好暫時躲過那一道道直逼心頭的暗箭。摩托車還在轟轟向前行駛著,黃色燈光下空氣中的粉末在狂歡著,夾雜著帶翅膀的小蟲,無意識地撲向他的摩托車燈,他多麼想來一口威士忌,哪怕不是他最愛的那種,他又想起鎮子旅店裡那瓶「ISLAND SONG」,多麼渺遠的味道,幾乎就要把他的靈魂拉回旅程起點了,他想起他出發前,坐在床邊翻看著的那幾張照片,其中一張照片里有一朵雲,其實更像是一片雲,因為這一片雲幾乎覆蓋了整張照片,只留下像片角落里被擠壓得喘不過氣的遠山,他把那張照片取名為暴雨,用藍黑色的墨水小心翼翼地寫在像片後頭,儘管如此,那墨水還是滲透了薄薄的相紙,隨著相紙發黃變舊,那墨水也乾涸了,像一灘尿漬一樣留下清晰的邊緣,不再向周圍滲去,他把照片翻轉過來,靜靜觀察著那片白雲——白色的部分有深有淺,巨大的雲朵打著卷兒,像是一幅油畫擺在眼前,他笑了,沒想到若干年前自己能夠目睹這樣的奇觀,拍出這樣的照片。暴雨前的壓抑氛圍,山巒絕望地呼喊,雨後清新的空氣,還有新生發的野草野花,你過去常常在飯桌上吃到的野菜,都在這張舊像片上一一浮現出來,不過自從你第一次殺人起,這些美好的事情你便再也沒有經歷過,生活的節奏緊張了起來,你和死亡共同賽跑著,這位對手與你的距離時而很近,時而很遠,如今你再次想起那些照片的時候,那種和死亡並肩而行的感覺又出現了,彷彿命運就在這張照片里不言自明,當一個人彌留之時,他所擁有的就只有那些美好的回憶了,這個夜裡,你騎著黑色的摩托車,在公路上麻木地行駛著,右手的油門握把幾乎沒有松開過,你全情沈溺在那些栩栩如生的景色中,好像自己又回到那個陰沈悶熱的午後,站在窗邊等待著暴雨的來臨,你嗅著植物散髮出的腥濕氣息,小心翼翼判斷著自己與死亡的距離,那照片也許就是一個明示,那山巒的樣貌和你眼前那座遠山是如此相似,你聽人說,那座山下就是砝碼沙漠,難道你許多年前沒有聽人這樣說過嗎?你糊塗了,這地方自己是不是第一次來你也不知道了,夜還在你身旁疾馳著,夾帶著密密麻麻的不知名的小蟲子,那些生命敲打在你的摩托車上砸個粉碎,但在發動機轟鳴的掩蓋下,那些生命集中消逝的聲響你一點也聽不到,但你比誰都清楚,等天亮之後,你會發現一層厚厚的粘液覆蓋在車身上,你甚至說不出那粘液的顏色,就像密密麻麻的星河一樣,有綠色,有紅色,有金色,有成千上萬種顏色,但你無法準確地說出某一種顏色,因為它們太多、太龐大了。
如果說以一種簡單的方式就能將命運預知的話,此行的意義還剩下什麼呢?換言之,他並不想死,再換言之,他不想自己詛咒自己死。當然,他知道自己最終免不了一死,但問題就在於,那個「最終」——最終在哪裡等著他呢?就像他開槍殺死那家人一樣,他賦予了他們「最終」,而自己的「最終」卻虛無縹緲,他甚至無從猜測,每當他殺死一個人時,這種想法就愈加強烈一次,這絕不公平,不公平之處在於他總是作為給出答案的那個人,而自己卻從來沒有得到答案,哪怕是任何線索。但事情的轉折點就巧妙地出現在那個時候,在他無心拾獲那本手稿的時候,那個時刻,他確信有一雙眼睛正盯著他,無時無刻不觀察著他的行動,那本手稿就像是為他一人所作,而稿子的內容卻將他只字未提,只是說了他做的那些事,一字一句都那樣真實可信,當他坐在床前像翻看那些像片一樣翻閱著那本手稿的時候,他徹底迷茫了,他不知自己身處在怎樣的維度之中,難道人的靈魂真的會漂浮在空中,無聲無形地觀察著每一個陰暗的角落?就連他,一個無情殺手的心內,也被這全知的靈魂輻射,洞察到底了?但難以掩蓋的是寫就那份手稿的稚嫩字跡,一筆一划都很清晰,不像是一個虛幻的靈魂所為,更像是一個夜夜伏案的孩子,用他單純的眼睛寫下的日常瑣事,如同沒有上色卻生動無比的素描畫,把他的惡行一筆一划寫了下來。他耐住性子將手稿讀到最後一頁,那流水賬卻在一些毫無意義的內容後戛然而止,只留下一個圓圓的句號讓他品味,就是那個時候,他的怒火徹底燃燒了起來,無論什麼樣的烈酒也無法平息,一種強烈的委屈讓他屈服於怒火的擺布,他只想找到寫下這些流水賬的人,然後問個究竟,那個圓圓的句號到底他媽的是什麼意思,難道他的結局只配得到一個圓圓的符號嗎?也許那確實是一種暗示或者預兆,但他已經受夠了所有不清不楚的暗示,所謂的線索,所謂的命運,不過都是自我的暗示,而所有暗示的源頭,不過是他心中僅存的善念驅使的,他殺人無數,卻也懺悔無數,他不配得到一個圓圓的句號,他想要的是清清楚楚的,能夠深深刻在他石頭墓碑上的答案——他會在誰手裡,以怎樣的形式死去。當然,那個圓圓的句號之前的內容不能說完全沒有意義,只不過是他的怒氣讓那些語句產生了瞬間的毫無意義罷了,如果細細去看,他還是能夠看出些微線索的——他最厭惡的線索——,比如那個小小的鎮子,殘破的市場,還有那個不知是誰修建的陰涼的教堂,也正是如此,在他稍稍平息了怒火之後,或是將怒火轉化為一定程度的求知慾後,他全副武裝地來到了那座小鎮,對,自那以後他的行動都是有些許根據的,並且保持了基本的理性,他不敢再輕易地奪取人的性命,但並不是因為他怕違背了手稿的意志而遭到報應——他太渴望報應的到來了——,而是因為他希望能死在一種足夠幫他徹底贖罪的痛苦之下,盡可能死得絕望而漫長,這樣他就有足夠的時間和意識祈求她的原諒,因為只有她的死是他意料之外的,他把責任全部歸結於自己,mi alma,你是我最沈重的負擔。那個圓圓的句號好像真的就如其本意所指,在他剛才神遊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沒有注視著前方的路,而前方的路卻愈發平坦,直挺挺地朝著北方延伸而去,一路上他沒有任何可見的同行者,只有那股死亡的氣息時常與他擦肩而過,他躲在頭盔裡面,漸漸回過神來,活著好像變成了一件非常無聊的事,所以他決定,當他解決完心中的困惑時,他就去死,或者說,到那個時候死亡自然會找上門來,因為他要強迫那個寫下手稿的人,為他補上最後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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