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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我一起走吧。」
說話的功夫,那女孩已經向絨德伸出了手,絨德不知如何回應,因為他還沈浸在方才的事里,光著身子癱坐在床上。女孩收起那只手,給自己熟練地扎了個小辮,然後啪啪兩聲穿好了胸罩和內褲,絨德沒有看她,只聽見那兩聲鬆緊帶發出的清脆聲響,一如一個圈連著一個圈,給昨夜的詩徹底畫上了圓圓的句號,但如果再出現一個句號,那就可以理解成一個不規範的省略號,雖說不規範,但也算給事情蒙上了氤氳的煙霧,他想起女孩扎辮子時的那一聲皮筋聲響,看來這省略號已經向他昭示,那麼,他的回答應該是——
「好。」
「但是先等一等。」
就這樣,十分鐘以後,絨德和這個女孩一同出發了,在等待的那十分鐘里,絨德快速洗淨了身子,換上了背包里的乾淨衣服。絨德始終認為人們應該有一種共識,那就是在洗澡的時候,時間會變慢,於是他覺得,衝澡的那幾分鐘長得像幾個小時,那是足以回顧他這趟旅程的時間。快點,她在催促了,絨德背起自己的背包,給水壺灌滿了水,他特地將水灌滿到壺嘴,為的是能讓她也能多喝上一口,假如她真能跟自己一同走到那座山邊,那麼這個女人將是自己這輩子唯一珍愛的,視如瑰寶的女人,但事實是,自從他們昨天下午遇見以來,都是這個女孩主動著,主動說話,主動帶路,主動幫他排解鬱悶,主動挑逗他,主動帶他來到這座有些荒涼的小鎮邊上的小河旁,主動請客買了兩聽冰啤酒,主動喝了一口,主動對他說——你也喝啊,愣著多沒意思,主動攥住他冰涼涼的右手,主動靠近他,主動吻著他薄薄的嘴唇,主動安撫著他焦躁的肉體和勃起的陰莖,甚至就連進入這間小旅館的門,也是她主動走在前面。旅館的招牌破破爛爛,客房總共十來間,對於這麼個小鎮來說已經足夠了,他們的房間在二樓盡頭,門口就是一個小小的露台,站在露台上能清晰地聽到小河夜流的水聲,沁涼的風吹透了他,也許那女孩也是如此,在這樣一個斑駁而隱秘的地方,他的慾望一如柴火般燃燒著,但就在插入鑰匙走進房門的一刻,絨德捏著女孩的手,把她拉出了房間,於是他們就站在這小小的露台上,沒有人打擾,其他客房都空著或者似乎空著,整個二樓一片漆黑,只有樓下馬路上的一盞昏黃的路燈閃爍著,照亮著小鎮裡唯一一條馬路,燈光映照出女孩的輪廓,她有些乾燥的頭髮在燈光下飄動著,滲出點點金色的光彩,由於她背對燈光面對著你,她的臉和身體都深深陷入在陰影之中,那一刻你甚至忘了她長什麼樣,只有夜風和金色的頭髮在你身邊纏綿著,幾分鐘後,那孱弱的路燈熄滅了,這小鎮完全沈入夜色,徹底安靜了下來。我只不過偶然經過這個小鎮,為什麼偏偏遇見了你,是的,你從來不太會說好話,你對待女孩也是這樣,用這種質問的語氣,想要把她問個究竟,小鎮上空星河浩渺,朝著遠方望去,那座大山影影綽綽的輪廓如幽靈一般,她沒有回答你的問題,你抬頭望著天空,卻怎麼也找不到月亮,也許是星星太過明亮,掩蓋了月亮的光芒,她這樣回答,好像是在故意氣你,不答你嘴裡的問題,只答你心裡的問題,但機會只有一次,當你想再次開口的時候,她又一次吻向了你,你沒有再多想,只是輕輕抱著她,感受著她乾燥的毛髮里的慾望,連風都是香的,你對自己說,接著閉上眼睛,任由她對你舌尖的戲弄,這種單純的慾望你很久都沒有體驗過了,或者說,你也記不得曾經的你是否體驗過了,因為從那個時候起,你忘記了許多事,忘記了許多人,忘記了許多本該記得卻不記得的過往,只有你遙遠的童年,還在你腦海的某個角落里靜靜躺著,你認為的最單純的事,最純潔的人,最空靈的一方淨土,就在那個角落里安了家,任憑誰來叨擾,也絕不改變意志,就是那種氣度,在這個夜裡你再次體味到了,她用不多的言語征服了你,讓你的旅途不至於太過寥落,也許只是這個短短的夜,也許是更久的時間。
當他們走出旅館的時候,天已經徹底亮了,小鎮裡終於有了人氣,那條唯一的馬路上有一兩個小攤擺上了誘人的早餐,刷了油的荷葉里卷著糯米和熏肉,一壺濃郁的伏茶放在折疊桌上,絨德拿了兩個用了不知多少個年頭的瓷杯,倒了兩杯濃茶,你一杯,她一杯,曾經誰說過用茶漱口,會惹得滿口香氣,你今天才想起來試一試,也建議她試一試,白天的她看起來不那麼特別,兩只細長的眼睛,淡淡的眉毛,但依然是你心目中那幅純潔的樣子,她拒絕了你用茶漱口的邀請,說淑女從來不會那樣做。你說——就你還能叫淑女?也不記得是誰昨夜強行霸佔了……老闆把加熱好的兩只荷葉包擺在搪瓷盤里遞到了桌上,你這才住了口,你察覺到她的臉竟然有些紅了,甚至不再看你一眼,你忙把一隻盤子推向她——嘗嘗吧,感覺好吃得很。看著盤子里的荷葉卷,油油的荷葉呈現出黯淡的綠色,有一種上古文物的氣質,她想起那年四月在一座遙遠城鎮裡發生的事,狹長的似乎了無盡頭的菜市裡人潮湧動,正值清明前後,一場不大不小的雨水把渾濁的空氣徹底洗刷了一遍,整座城市正在緩緩復蘇著生機,馬路上的車被雨水衝昏了頭腦,雨一停,全都堵在路上,只有這座菜市場還保持著原先的鬧騰,菜場里的人在這家攤位前留一會,又去到更深處的另一家攤位,她站在菜場入口處向裡面窺望著,遠遠就聞見了青團上的清油香味——這下來對了地方——,於是她也像其他人一般,在這個攤位前待一會,轉頭又去另一家攤位,話說回來,這種狹長的市場似乎也只有這種逛法。有意思的東西很多,碎石頭鋪成的路光溜溜的,鞋子踩在上面能發出一種微弱的聲音,像是一種叫不出名字的弱小動物的叫聲,即使人聲鼎沸,這聲音還是能夠穿透足底,發散上來,她聽著自己和別人的腳步聲混在一起,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市場右邊是木質結構的二層小樓,連綿不絕地縱深下去,一間鋪子前排起了長長的隊伍,那股清香的氣味就是從這裡傳來的,你湊身上去,擠進了隊伍里,隊伍雖長,但好在前進得足夠快,等輪到你的時候,只不過過了約莫十來分鐘,上一波青團已經售罄,你領頭站在鋪子前,等待著下一屜青團出鍋,胖胖的老闆娘穿著一個白褂子,乾淨整潔,她雙手墊一塊抹布,利索地提起了籠屜蓋子,放下蓋子順手給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的青團刷了一層清油,黯淡的色澤頓時清亮了不少,你趕快告訴老闆娘你要多少,要些什麼餡的,對了,你尤其喜歡一種棗子餡的青團,那裡的人稱之為百果餡,先來二兩?還是三兩?要不四兩吧……面對著老闆娘急促地追問,你頓時慌了神,那就百果的,來……你分不清幾斤幾兩,只能告訴她你要十個,對面回話說這屜百果做少了,一共只有六個,好吧,那就六個吧,再給我搭配四個豆沙餡的,湊夠十個我帶走。走出鋪子,你迫不及待地打開袋子,拿了一個百果青團吃了起來,新鮮的青團燙嘴,但你還是咬了一大口,金黃的蜜汁從開口處流了出來,還有剁碎的棗子,果香氣息和糯米的清甜交織在你口中,你捨不得咽下那口,在嘴裡嚼了又嚼,不知不覺你吃完了三四個青團,感到有些脹肚子,你又往深處走了走,菜市左邊的一間茶館裡沒什麼人,你便一屁股坐在了能曬到太陽的位置上,曬著太陽,想著剩下的幾個青團還能揣多久,余下的兩三個客人也走出茶館光顧其他鋪子去了,沒人招呼你,你只好自己招呼自己,裡邊的桌子上擺著一大壺茶,破舊的瓷壺上遍布著燒制不均的斑點,你揭開敦實的蓋子,那茶壺里還冒著熱氣,你又上櫃台拿了一隻杯子,把茶壺挪到自己的桌上,就著太陽一杯一杯喝了起來,濃茶讓你的胃感到舒服了些,乾脆把剩下的幾個青團也吃了吧,否則,你不知道出了市場,還能把它們帶到哪去。
吃完早飯,他們出發了,她給絨德講述那個青團故事的時候,絨德淡漠的態度讓她十分惱火,因為在他看來,那根本不能叫故事,因此他根本不能作為一個觀者而評價,所謂故事,應該具有清晰的結構,即便是順口講出來的小故事,也應該具備最基本的三段式結構,即開端、發展和高潮,而她花費若干分鐘講出的這個故事,既沒有一個明確的時間,也沒有明確的地點,更沒有故事的脈絡,她反駁道,時間就是那年,地點就是那個菜市場,故事脈絡就是她一步一步深入菜市場的步伐,或者說就是那座菜市場的形狀,狹長的、一眼望不到頭的,她奮力例舉著各種各樣的證據,以此證明自己講述的確是一個完整的故事,甚至還有懸疑的元素,也就是那個空曠的茶館,一間沒有夥計的茶館,你能夠想象嗎?看吧,這已經超出你想象的範疇,是你永遠也想不出的好故事,而你卻企圖用粗淺的理論來諷刺這故事,這下你還有什麼話說?絨德又陷入沈默,不是因為他已經被折服,而是他怕他之後講出來的話,會惹得她更加憤怒,他怕身邊這個引路人離他而去,他怕這場坎坷的旅途被孤單籠罩,僅僅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他就已經無法想象床邊沒有她的夜晚了。即使如此,你的故事依舊沒有一點意思,沒有人會對一個去菜市場買青團的故事感興趣,更何況這青團已經被你吃光,而我都沒有嘗到一點,你將那棗子餡的青團形容得如此誘人,本就是一件極不負責任的行為,難道你們女人吊人胃口都是這麼拿手嗎——他還是把他想說的話說了,只不過將對故事本身的評價,轉化成對男人和女人的評價罷了,唯有這樣,才能夠讓自己解氣,又讓她消氣,說白了,他承認了自己被她吸引的事實,也承認了她講話時散髮的魅力,她當然察覺到了他的認可,就在他話從口出的一剎那,所以她轉而也已冷漠代替了激憤,自顧自地走在路上,讓腳下發出那種微弱的聲響,絨德終於放心下來,但他的問題是真誠的,所有女人都很善於吊男人的胃口嗎,還是僅她一位?他更願意相信是後者,因為這個毫無徵兆便出現的女孩和她口中的故事一樣,都像是孤零零飄在空中的羽毛,既不知道哪只鳥兒落下了它,也不知道下一陣風會將它吹向何方。
絨德遇見女孩之前,已經很久都沒有和別人如此大量地講過話了,討論某種問題則更是一種奢侈,他一個人的生活持續了很長時間,長到他自己都記不清了,雖然他不過是個年輕人,但對時間的流逝卻十分敏銳,也許正是因為這份敏銳,讓他始終都難以適應獨自過活的日子,無言,對他來說是最痛苦的事,正因如此,他想了個辦法來滿足自己每天說話的需求,那就是在每張撕下來的日曆上寫下密密麻麻的話,時而是詩歌,時而是當日的所思所想,但更多的是流水賬一般的小事情,總之,那些漫長的日子里他形成了這種創作習慣,然後在每天都把這些紙片拿出來讀一讀,發出人的聲音,假裝在說話,他甚至可以用兩張紙片扮演兩個角色,讓今天的自己跟昨天的自己對話,或是任意挑兩個日子進行對話。當紙片都讀完的時候,他再次陷入了空虛,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他腦中都回響著無聲的躁動,每當這樣的躁動開始時,他的生理首先感到不適,強烈的頭暈讓他難以維持清醒,他知道這是沈默所致的,但沒有特別的辦法,只能任由這眩暈將他纏繞,只有傍晚的來臨才能將這種眩暈稍稍減輕,他走上粉色的露台,伴著血色的殘陽眺望著遠方那座連綿不絕的山,一陣淡淡的松香,還有說不清名字的花香飄過,就這樣,他坐在露台上直到血色的夕陽褪去色澤,漸漸變成和小樓一樣的粉色,直到那粉色也隨著光亮褪去,直到月亮從山上升起,今天的月亮細長如眉,是一彎新月,新的月份開始了,晚風變得涼爽起來,花香退散而松香更濃,草叢里的蛐蛐叫了起來,他手中感到一陣麻酥酥的,那是什麼感覺?也許是某人童年的往事在他身上映現,夜捕蛐蛐的影像——不,準確來說是殘像——在他面前的放映機上開始播放,古老的放映機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帶著透明翅膀的小蟲循光前來,在一幅幅無聲殘像前翩翩起舞,小小的孩子三三兩兩蹲在草叢里,安靜地聽著蛐蛐發出的聲音,一個柳葉大小的影子閃了一下,一個孩子猛地伸手去捕,一把攥住了蛐蛐,那蛐蛐在他拳頭裡掙扎著,堅硬的足節和觸角不停觸碰著掌心,要是能忍住癢癢不鬆手,這蛐蛐就歸你了,對了,那陣麻酥酥的感覺就是從這裡來的。
在鎮子邊緣,他們向一個頭戴草帽的老鄉問路,儘管老鄉口音濃重,但他們仍然耐著性子聽完了老鄉說的話,大概的意思就是叫他們坐在路邊的涼亭里等著,有小巴車通向他們要去的方向,大約每四十五分鐘一班,那就坐著等吧,今天天氣陰涼,絨德看著身邊的女孩感到一絲安慰,她的胳膊雖然細,但肉很結實,當自己遇到什麼危險時,也許那女孩能幫他一把,女孩好像猜透了他的心思,瞪了他一眼,我們只是路上的搭子,你只管做你該做的事,這是兩句令絨德感到匪夷所思的話,但女孩似乎總能看透他的想法,又補充了一句什麼,絨德這才止住抱怨,也許晚上睡覺的時候,她還能變回那個溫順的女孩。車來了,二十來個座位的老實小巴車,一根繩子拴著車門,塑料車座在車廂里搖搖晃晃,絨德和她坐在後排角落里,感受著車身游移的重心。鄉間的公路在地圖上呈一個平面顯示,像是兒童啓蒙時期的畫作,時而是一條筆直的線,時而在某處繞幾個圓圈,這通往大山的路上竟然有如此豐富的地形,他側身朝著擋風玻璃看去,車窗在不停抖動,抖動的頻率比路面的坎坷還要慢半拍,她的頭耷拉在你肩上,臉上的肉也隨著車窗輕輕抖動著,從這個瞬間起,你就不那麼喜歡她了,你覺得那抖動的肉很可笑,即使是極其輕微的、內斂的抖動,你都覺得幾乎不可接受,就像你新買的香皂,小心翼翼地拆開塑料紙後卻發現上面一個豁口,你厭惡地撇了撇嘴,接著朝擋風玻璃張望過去,操,我做我該做的事,那我就盡情嘲笑你吧。
臟話脫口而出的時候,他又想起他的兄弟——他記憶里始終難以磨去的一部分,在毀滅中幸存下來的碎片——,準確地說是他的兄弟告訴他的故事,更準確地說,他也忘了那到底是故事還是一件真事,他的兄弟本就是個編故事的高手,如果他還活著,一定已經是世界上最會編故事的人了,甚至不亞於自己仰慕的大作家D.B.,但絨德從未將自己對D.B.的仰慕告訴過別人,因為超越D.B.是絨德給自己定下的目標,如果他的兄弟知道的話,一定多少會被D.B.所影響,然後成長為另一個D.B.一樣的大故事家,絨德從精神上依賴著自己的兄弟,適度地飲酒聊天,適度地坦誠相待,適度地談論著自己的理想,即使沒有刻意提起過自己的弱點,但他的兄弟已然對他的內心了如指掌,當然絨德自己知道這一點,但他從未公開承認過,被人看透是一件多麼窘迫的事,他對待自己的摯友們就是這樣虛偽……因此,絨德無法想象如果他的兄弟成長為另一個D.B.時,他該有多麼崩潰,自己的啓蒙導師如今化身成為自己兄弟的模樣,和自己在一張桌子上喝酒,瘋狂至極,他甚至要卑躬屈膝地討教關於編故事的困惑,孩子,編故事沒那麼容易,但我也給你講不了什麼,都是生活,生活了,才能編出好故事,你看吧,他只會這樣告訴你,遮遮掩掩,用遮起來的放映機為你播放影片,在酒香瀰漫的一個個夜晚,你就是看著這種沒有畫面的影片度過的,通過這種方式,你注定無法走向你心中的神明一樣的D.B.,因為在那方面你基本沒有什麼天賦,而你的兄弟,也注定將替你更快更好地走向D.B.,當你在陽台上看著你的兄弟抽起今夜的第四支煙時,你就已經預料到了這個結果。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不道德地講,兄弟的死亡對你是一種好事,至少讓你妒忌的心情稍稍平復了一些,可以潛心於故事創作,而無需顧及到陽台上正抽著煙的D.B.的接班人,這樣一想,他對他的兄弟又充滿了歉疚,彷彿他生來就充滿著歉疚,總有一種壞的情緒在他心裡佔據著一席之地,他的兄弟在某個遙遠的陽台上一躍而下,也許嘴裡還叼著最後一支煙,也許是抽完的煙蒂,也許沒有濾嘴呢?他自己不抽煙,也沒有見過沒有濾嘴的香煙,但他知道有種香煙的濾嘴是能夠掰掉的,他的兄弟很可能為了痛快而掰掉了那根煙的過濾嘴,然後快樂地從護欄上飛了出去,他不知道那個下落的過程有多長,但他確定他的兄弟一定在那過程里編出了至少一個好故事,如果那時間真的足夠長,他甚至還能夠用漂亮的字寫下那個故事,落款:給我最好的兄弟絨德。天啊,當他拿到這樣一封信的時候,該作何感想,按照他如今的性格,也許應該將這個故事大聲朗讀出來,每天讀兩遍,上午起床讀一遍,夜裡睡前再讀一遍,抽空在錄音機里錄下來,用一盤空白的磁帶準確記錄,然後用自己綠色的墨水寫上:我兄弟為我寫下的故事。後來的清晨,他不再親自朗讀那故事,而是用錄音機播放,即使經過壓縮,自己厚實的聲音已經有些乾癟和遙遠,但那種由於妒忌而頻頻轉折的語調保留了下來,絨德欣賞著錄音機里自己的聲音,端起一杯小小的咖啡,就著一個圓圓的面餅,開啓了一個個熟悉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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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他的兄弟曾告訴他的那個故事,真實性無從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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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國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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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出關時,我才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地——他媽的國。據說這個國家人口約四十萬,是一個實打實的微型國家,坐落在群山環繞的深窪地裡,居民們住得很分散,每平方公里平均有三個家庭居住,足以見得國土之廣袤。該國國民們的言談有一個特點,就是任何話都要加上「他媽的」三個字,有時是加在開頭,有時是中間,有時則是句末。有了基本的瞭解之後,我辦妥手續登機了。
飛機大約飛了四五個小時,我卻一路都沒能睡著。經濟艙第一排相對寬敞,但經常有特殊人士落座於此,我雖不是特殊人士,但我怕特殊人士。一位年齡約莫八九十歲的老先生坐在了我左手邊,他的兩隻眼睛都已發白,似乎患有長年的白內障,誰知起飛後他伸手越過我,指向窗外一個閃閃發亮的白點,並告訴了我那是什麼,雖然我已忘記那到底是什麼,但那老先生確實目光犀利,並不是白內障患者,也許他的眼仁本就是白色。帶著對這位老人的擔憂,我度過了難熬的機上時光,老先生倒是清淨,閉著眼睛睡了一路,降落後他向我(可能是)微微一笑,顫顫巍巍地走下了飛機,等我拿好行李箱下去的時候,老人家已經不見了蹤影。
「歡迎您再次乘坐本航空公司班機,祝您在他媽的國旅程愉快。」空乘客氣地重復著敬語。他媽的國,說出口來竟然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剛走向入關的路上,我便深刻體會到這個國家的語言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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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前有三個牌子——
1.他媽的洗手間 ⤴️
2.行李提他媽的取 ➡️
3.個人物品申報(大於他媽的30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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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了趟洗手間,出來時同行的乘客都走遠了,一個地勤模樣的少女出現在我面前,穿著深藍色的制式服裝,頭髮扎得緊緊的。
「您他媽的再不走,入關通道就要關閉了,他媽的。」她禮貌地對我說。
我看了看機場屏幕,才知道這是今天最後一班入港飛機。他媽的,我得趕緊入關去了。
為了避免這個故事如流水賬一般發展下去,我將會從不同角度開始講述,當然除去這個目的地——他媽的國——本身,這趟旅途值得注意的地方並不多,我遇到一些窮人,他們居住在寬敞的房子里,裡面卻空空蕩蕩,這個人煙稀少的國家裡似乎只有土豆吃,國民們一邊吃著烤土豆,一邊蘸著一種綠色的辣醬,賣相慘淡味道卻很鮮美,黃色和綠色,一如從高空俯瞰這國土的顏色,星點綠色植被點綴在土黃色的溝壑里,而我奉命去他媽的國就是為了得到這綠色的配方。我和別人合伙開了個火鍋店,需要一種奇香無比的辣椒製作底料,我們嘗遍所有已知的辣椒品種——貓尾紅、辣朝天、奇辣一號、底料王、峨眉青、LALA001、LALA002、LALA010、西域椒後、野山椒、野山椒(變種)、平原火、高原火、十辣不赦、椒八妹秘制、新農業一號辣、辣椒共和NO.1、環球一椒等等等等,始終差點意思,擺在我面前的三個選項依次是:用手頭的辣椒湊合、努力尋找更好的辣椒、放棄開火鍋店的打算。他媽的,做選擇對我而言還是很容易的,聽說在一個我從未去過的國度有種青辣椒十分了得,而且這種辣椒深埋地下,嚴格說並不算茄目茄科辣椒屬的植物,更像是花生一類,但風味不同凡響,於是我奉合伙人之命來到了他媽的國,當我真正看到這種辣椒時,終於明白傳說為何將它納入其中,寡淡無味的土豆在綠色辣醬的催化下,成為了他媽的國居民們唯一的美味食糧,百吃不厭的功效令任何餐飲業者咋舌,宛如一劑讓食客永久亢奮的毒藥,但凡被綠色的醬料沾染,勢必會永久的依賴上它。又據傳言,這他媽的國最早並不只有土豆種植,而是一個物產豐饒的國家,但自從有人發現這種綠色辣椒起,國民們突然他媽的明白了一件事,就是無論他們的作物再豐富,都抵不過這小小的不屬於茄目茄科辣椒屬的綠色植物,從此他們大量削減作物種類,只種植這種長在土里的辣椒和土豆,勞動負荷幾乎減輕為零,而味覺和飽腹感卻能夠得到極大地滿足,何樂而不為。為了避免將這個故事講述成歷史資料,我決定在此打住。至於為什麼這裡的國民需要在語言里加上他媽的三個字,我想肯定是有相關的歷史原因,甚至在飛機靠近這裡的時候我能稍稍感覺到這歷史的遺留,國民們的集體無意識大概從發現的辣椒時代就開始了,我不禁陷入思考,這辣椒我到底該不該帶回去做成他媽的火鍋底料?
最終我還是選擇把這種辣椒的種子帶回去,畢竟我不能選擇忽視我此行的唯一目的,在普世道德的壓力之下,我的個人理性將我引回了本來的軌道,我不能讓我的合伙人失望,畢竟這趟長途旅行是他一手規劃的,而我要做的只是乘上飛機,然後幫他把種子取回來,如此簡單的事情,要是還不能做好,那我毫無疑問會淪為笑柄。再說回他媽的國,經過幾天的走訪觀察,我發現這個國度可以說是寄生於這種綠色辣椒之上的,任何食物(只有土豆)在綠色辣椒面前,只會淪為澱粉做成的鋪墊,任何人,在綠色辣椒面前,只會變成嘴巴一張一合的傀儡,與其說是那辣椒餵養了他媽的國國民,不如說是他媽的國國民餵養了辣椒,畢竟,人們把靈魂都獻給了這地下長成的植物,好像一頓不吃這辣椒,新一茬的辣椒就再也長不出來了,從而斬了這個國家的未來,背負著這種命運的重托,這辣椒似乎確實變得詭怪起來,從結構上就看得出來,它們沒有普通辣椒的空心,而是如土豆一般的實心,因此人們烹飪的時候絕不可能把它切成一圈一圈的佐料形狀,只能用一種金屬擦把它們擦成沫或者在機器里攪碎,以此來釋放最大的香味,也不會造成一點浪費。
他媽的,在我試圖買辣椒的時候,攤主告訴我這辣椒嚴格限制出口,個人更是嚴令禁止攜帶辣椒出境,他媽的,為什麼沒有人早點告訴我。當然,作為外國公民,我將無視這裡的法律,用最隱蔽的手段將這綠色的辣椒帶回我的國家,事實證明我成功了,但過程無需過多贅述,我只不過是將鞋底挖了兩個坑——左右一邊一個——,然後將我蒐集到的兩顆完整辣椒放入其中,再小心翼翼地蓋上鞋墊,就這樣,我逃過了虎視眈眈的邊檢,拖著一個裝有兩條外褲、三件襯衫、一件外套、三雙襪子、四條內褲、一個U形枕的20英吋行李箱登機了。由於長途跋涉而又不敢脫鞋,等我回國取出那兩顆辣椒時,它們已經染上了或多或少的腳汗氣味,更為窘迫的是,當我們用那兩顆種子培育出一輪嶄新的辣椒時,那些新鮮的辣椒依然有淡淡的腳汗氣味,我沒有告訴我的合伙人事情的真相,因此他至今仍堅信那神奇的綠色辣椒確實有股一聞成癮的香氣。
後來我離開了我的火鍋店,把一切都交給合伙人打理了,因為我受不了每天成百上千成千上萬人對著我的腳汗氣味贊不絕口,甚至有女人或男人願意用身體換取這味道的方子,這對我而言是一種羞辱,但沒有人知道真相,他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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