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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吧台上,要了一杯招牌上的自釀酒,黑色圓帽從桌子下面拿出一個瓷瓶,給他倒了小小一杯,磨損的玻璃杯呈現出磨砂質地,他捏著杯子,在手裡把玩了很久。
「你在這裡多久?」他沒話找話,問黑色圓帽。
「我在這裡很多年。」黑色圓帽坐在吧台的角落里,用僅存的兩根手指卷好煙捲,送進嘴裡去了。
「手怎麼搞的?」
「讓人給弄的。」他嚼著煙捲,嘴角抽動,依然沒有抬頭。
「讓人給弄的……你女人也讓人給弄的。」
「很久以前的事情,人都死光了。」黑色圓帽深深吸了一口煙捲,濃霧越過吧台朝他散去。「被我殺的。」
「你知不知道你女人活著,在加油站。」的確,他看到黑色圓帽的第一眼,就想起了那個沙漠加油站裡的女人,那兩根詭異的殘指,同樣一種隱秘的寂寞。這樣那樣的故事,他大概猜出來了。
黑色圓帽猛地躥過來,身子撐在吧台上沿,另一隻手攥著一把小刀,直抵他的喉頭。「你是聰明人,我相信你和他們沒關係。」
屋子角落里的胖男人還拉著手風琴,用一種低沈的曲調,安撫著黑色圓帽的情緒,畢竟那些事情已經過了太長時間,一個偶然闖入的外人,似乎也掀不起更多風浪來了。那兩根殘指,猶如一座威嚴的遺址,沈默地宣告著那場紛爭的結束。都結束了。黑色圓帽收起刀子,坐回去了。
「我是猜的,你不用激動。」他一口喝掉杯中酒,再來一杯吧。
「你是外面來的人,不懂我們沙漠里的事。」他給他又倒上一杯,接著從後門出去了。門打開的一瞬間,灰塵和陽光一同泵進,血紅的光和夾雜著香甜氣息的塵土,和他口中殘餘的酒味交織在一起,黃昏就這麼來臨了,他決定先住在這鎮子里,等待那個不知疲倦的年輕人。
在那個拉手風琴的胖男人的安排下,他就住在酒吧的二樓。他太疲憊了,以至於還沒來得及看一眼房間的陳設,就躺倒在床墊上,沈沈睡去了,任誰也無法將它吵醒。也許是他莊嚴的睡姿與一位神父過於相似,那個胖男人索性就坐在他旁邊,開始了自己的懺悔。
那故事很簡單,當整個村子都為那種棕色樹葉陷入癲狂時,黑色圓帽和他的女人已經隱姓埋名過了好一陣子了,得益於年輕的民兵和他家人們的良好照顧,他們逐漸成為農場里忠誠的雇工。年輕民兵的父親,一個曾經的民兵頭子,老去之後逐漸成為眾人敬仰的對象。這個曾經的英雄,也是堅持到最後才被葉子荼毒的人之一。當整個小鎮的年輕人都參與到那場滅絕棕色葉子的戰役中時,黑色圓帽也不曾例外,整日鏟除著剛剛萌生的葉片。經過數不清多少個日夜的清掃,農田裡長成的葉子、萌發的嫩芽,以及深埋在土壤下層的種子,已經徹底被憤怒的人群銷毀,這其中當屬黑色圓帽的憤怒最深——他的女人被陷入瘋狂意識的年輕民兵的父親所強暴,當他推開門登上自家閣樓的時候,那老人就趴在他的女人身上,急促扭動著的身體釋放出陣陣酸腥的無可救藥的氣味,黑色圓帽的汗順著額頭和鼻梁直直流下來,如同一條狹窄的瀑布,暗自在臉上奔湧者,在那一刻,他甚至以為自己的血管破了,血液從頭頂傾瀉而下,一滴一滴砸在地上,敲打著他幾近發狂的、破碎的心。就在那個時候,他相信了命運為他設計的牌局,他決定認認真真打完手上的爛牌,把人生前幾十年的灰暗付之一炬。他記不起他是怎樣救出他的女人了,只是說很快,那一刻來得很快,他朝民兵父親狂亂的腦袋開了一槍,又開了一槍,然後抱起他的女人,緊緊地抱著。記憶里多麼熟悉的景象,她在哭泣,在他的身上哭泣。老人的屍體埋藏在血泊中,開花的腦袋里盡是黑乎乎的東西,幽暗的黑色沒有一點反光,她不願盯著那強暴她的老人看,哪怕他已經徹徹底底地死了。她是從沙漠里出來的人,她知道生與死的規矩,但當真正的厄運來臨時,她徹底手足無措了,只是渾身顫抖,一遍一遍重復著一句話,離開這裡,我要離開這裡。黑色圓帽收拾好一包行李,然後告訴他的女人,他們現在就離開這裡。
得知父親死了的年輕民兵,帶著村民從牧場里騎馬趕來,馬匹和其他畜生在鎮子里揚起幾米高的塵土,氣勢洶洶地封堵了鎮子的出口。黑色圓帽拉著他的女人,還有那一包行李,從一條通往農田的小徑里出逃,他們騎著一匹毛色黑亮的土馬朝鎮子北邊狂奔,只要再騎上若干公里,就能看到通往外面的公路了,他們會找到一輛小汽車,然後徹底離開這個失控的地方。可事情就出在那包行李上,也許是有人告密,也許是那草本植物的芬芳引來了豺狼,一批人早已守候在公路的入口,黑色圓帽讓她的女人幫忙把好馬匹,自己朝那群不知哪裡來的人開了幾槍,開槍時,他注意到這些人開著兩台棕色的吉普車,其實是三台,當他終於意識到這還未顯現的第三台吉普車時,他和他的女人已經被撞倒在地,恍惚中他們被幾個人拉扯上其中一輛吉普車,他感覺到他們駛上了公路,接著又駛下公路,進入了一條沙漠小徑,車上的人問他們種子呢,他搖搖頭,於是他們又問他的女人,好樣的,他的女人也搖搖頭,一句話也沒有,於是他們用特殊的工具弄斷了女人的三根手指,他撕心裂肺地吼叫,他媽的,就在那包行李里,他媽的,那幾個人把女人扔下了車,然後問他是否愛她,他說愛,他說愛,你們這幫畜生,於是車里的人再次拿出那個特殊的工具,也弄斷了他的手指,給你們一個愛的紀念,那幾個人說完,也把他扔了下去。在沙漠邊緣的一間廢棄的診所,他們撿回一條命,靠著玻璃櫃里一顆一顆粗糙的抗生素,他們熬過了那段最痛苦的日子,在很長一段日子里,他和他的女人都沒有再談過那鎮子里的事,那些傷心的回憶。那幾個傷害他們的人再也沒有出現過,只是偶爾的,風沙還會裹挾著幾顆乾癟的種子降落在他們面前。他彼時藏著的種子,如今竟招來殺身之禍,黑色圓帽的女人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做,只知道自己因這種子遭受了最恐怖的屈辱。對於真正原因,黑色圓帽從不松口,時至今日他愈發難以啓齒自己心底的真相,他也曾與浪漫主義撞個滿懷,在他還沒有參透命運時。
拉手風琴的胖男人依舊在他身前懺悔著,說在那個時候,總有一小部分人打著別的主意,外來的生意人希望把那些神奇的種子帶到沙漠外面去,賣給那些想要變瘋的人,這種生意是鎮子里的居民們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的,他們怕這荼毒人心的玩意流落他鄉,於是他們奮力鏟除,讓農場里最忠誠的雇工也參與其中,但這鎮子在他們眼中,早已淪落成一個假故鄉,對於黑色圓帽而言,他只想要錢,一筆足以讓他和他的女人離開這裡,找到真正的歸宿的錢。
這一覺他睡了很久,以至於那個拉手風琴的胖男人懺悔結束後,又在房間里坐了好一陣子才離開,那胖男人之所以賴在房間里不走是因為有句話他遲遲未能說出口,直到他離開房間,也未能說出口。正如我所說,這故事其實很簡單,當黑色圓帽被那些開著吉普車的外來客抓住時,他就意識到被人出賣,那個出賣他的人就是這位藏在角落里拉著手風琴的胖男人,他在農場的兄弟之一。在他們休養的那段時間里,他當然想跑回去殺了那胖子,就在他準備出發的那個上午,他的女人卻比他先一步走了,離他而去了,他心裡清楚,她一定是被苦難所震懾,實在怕了,因為自從他們追隨白色圓帽一腳踏入沙漠時,他們就已經把命運托付給命運本身了,說到底,他們本不是惡人,不應該被命運所懲罰,他沒有追隨她,而是告訴命運,如果還有後續的懲罰,那就請將痛苦全部施加給自己,放過那女人。自從她走了之後,他還是住在那間小小的沙漠邊緣的診所里,寂寞滋養著他的身體。除了那三根斷指的痕跡,他已經與常人無異,他習慣了在銀河下面嘆息,只是每到深夜,那三個圓形的傷痕還會隱隱作痛,提醒他命運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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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記事起他就習慣看,他深切地知道這點。在他與自己的記憶失散之際,唯獨這一點他牢牢地記得。看,觀察,他熱愛觀察。在漫長的成長歲月里,有這麼些那麼些自己得不到的東西,他都是通過看來滿足的,通過看這個動作,滿足了內心大大小小的渴望,在他疾速步入青春期後,通過看和觀察,他還滿足了內心噴湧的極大的慾望。身為一個寫作的人,他深知這樣是有益的,也是有害的。為此他曾經深刻反思過,就在他熟悉的手寫稿紙上。自從他離家獨走後,那些稿紙早已七零八落,不知丟散到哪裡去了。說回看這件事,他認為在看的時候,必須時刻保持專注,但同時,看這件事本身也會消磨他的專注,讓他注意力渙散。青春期里他總是觀察身邊形形色色的姑娘,隨著稍微的成長,這種觀察姑娘的青春期特色逐漸演變成了一種習慣。獨走的旅途是寂寞的,唯有觀察讓他聊以慰藉,就像是那個和他一起踏上公車的女孩,也是他靠觀察得來的。那女孩身體瘦弱,面龐也消瘦,她的眼睛很大,嘴上總是浮現著一種嘲諷的笑容,年輕的臉因為消瘦而產生了一些皺紋,他覺得那很性感,那嘲諷的微笑分明是在嘲諷他——一個小鎮裡的莫名來客,一個不禮貌的觀看者。你想起她說你是流氓,就連你們在旅館做愛時她也這麼說,你想起她似乎沒有反抗,但你仍一度擔心自己是否沈浸於某種瘋狂的情緒中無法自拔,乃至惡劣地強姦了她,你想起你們完事的時候,無言的纏綿,曖昧的體溫讓旅館小小的房間都色情無比,你沒有強姦任何人,當她穿好內衣扎起小辮的時候你終於放心了,就像是一種感激之情,你看著面前這個瘦瘦的女孩,你們在床上相互交融時她依舊面露嘲諷的笑容,你這樣的男人她確實見的太多了,不要憐憫我,你可以憎恨我、惡心我,你可以把口水吐在我的身上,但你不能拋棄我,走在漫長的路上然後忽然拋棄我,你讀懂了她無聲的語言,同時也宣告了自己的立場,我不是一個薄情寡義的人,即使你無時無刻不在諷刺我,但我仍願意陪伴著你,或者說讓你陪伴著我,同我一起走向那座大山腳下,登上山頂,在山頂看星星,在山頂的木屋做愛。她笑了,被你的純真想象給逗笑了,嘲諷的微笑變成開懷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愛的男孩。你的自尊心就這樣被傷害了,被她好不容易說出口的幾個字給划傷了,語言如同飛馳的刀片划過你的身體,給你留下幾個並無大礙但讓你又癢又痛的傷疤,這時你真的感到沮喪,也感嘆自己的無知,竟然讓這樣一個瘦瘦小小的女孩給戲弄了,但你仍然喜歡她,甚至快要離不開她。
她不知走了多久,走到什麼地方去了,繼續獨走的你忍不住想念著她。離開farmacia的路很好走,你順著薄薄的沙子往前走,沙漠就在眼前,只要進了沙漠,就沒有什麼可侵擾你的了,只需專注意志,那假上帝口中的海市蜃樓就不能傷害你,但你又怕那海市蜃樓真如假上帝所說,可以讓人沈浸其中,他怕自己觀察的習慣不合時宜地激勵他走進去看看,一腳遁入深淵,在自己的記憶尚未清晰之前,他的生命就將終結。此刻的他多麼希望那女孩出現在這沙漠里,和他一起渡過眼前必然的難關,但他怎麼能夠要求她這樣呢?就憑那女孩曾經傷害了他脆弱的自尊心?他也覺得自己可笑,又自作多情,因為從他踏入沙漠起,孤獨已經與他如影隨形了,就如一覺起來已是黑天的感覺一樣,空洞絕望。他想起曾有一群本能現實主義詩人結伴進入了沙漠,但不知是不是自己這一座,真操蛋,如果真的遇到了他們,那他一定會啞口無言,他既不懂他媽的本能現實主義,也不懂詩歌。幻覺來得那麼快,他都還沒來得及喝一口他背包里的水,他就與手持一顆玻璃小球的巴塞爾姆同行了,旁邊是面色蠟黃的波拉尼奧,正在盡力閱讀一本詩集,他跪地懇求——不要為我讀詩,你們這些假上帝。孩子,我們只是引你去前面的,前面是一個可以休息的地方,一座沙漠里的熱絡小鎮,簡簡單單幾棟矮樓,就和你曾住的那棟差不多,也許比較明顯的差別就是一塊霓虹廣告牌,廣告牌上面寫著幾個大字,看不懂,頑劣的孩子總是拿石頭砸碎它們,然後再由工人把它們修好,孩子則由他們的父親和母親修理,和睦的家庭也有家庭暴力,我想你的童年也不過如此吧。我的童年?似乎是如此但也不是,對不起波拉尼奧兄弟,這段記憶已經被人奪走了,你是問不出什麼結果的。
他們都退了,絨德隻身向前走著,幾座破屋子浮現在他眼前,又從他身邊略過,破爛不堪的模樣讓他相信自己已經逃離了方才眾幻象的圍攻,就在這個時候,他終於感到記憶的喪失好像是一件幸運的事,但若不是如此,他應該也不至於一腳踏上逃亡的旅程,真他媽的矛盾。背靠一座矮小的沙丘,白日里的風已經趨於平緩,周圍很安靜,甚至能夠聽到一兩顆沙子偶爾滾動的聲響,他有時間想,也有時間看,但他不知從何想起,也不知有什麼可看。在沙丘上他能夠看到遠處的山,只要他順著那個方向走,那山就會離他越來越近。坐在沙丘下面給了他想象的機會,這一刻也許可以忘掉那座山,忘掉那個窮追不捨的陌生來客,專心想自己的家鄉,自己的樣貌,自己曾經擁有過的東西,他的幾個家人,他喜歡的女人,這一切都那麼模糊,如同壞了的信號一樣不斷閃爍,忽明忽暗的光線讓他眼睛難受,當他閉上眼睛時,那女孩——唯一清晰的記憶——又出現了,她拿著一顆紅辣椒向你走來,嘴裡念叨著山村裡的歌謠,這辣椒莫非是從火鍋店裡拿到?你問。不,這是從你兄弟的故事里拿的,她回答。我的兄弟同意了嗎?你又問。她又露出了那種譏諷的笑容,自作聰明地不言不語,想讓你失態,釋放出一一陣陣焦慮,你想知道她和你的兄弟做了什麼,或者僅僅是她做了什麼,讓他能夠輕易交出自己驕傲的辣椒,那是你可望而不可及的完美的故事,也是擊斷你脆弱的自尊支柱的第一股力量,你愛你的兄弟,但也憎恨他的才華,終於,當天妒英才的那一天到來時,你如釋重負,感到了無比的解脫。她到底做了什麼,你終究是沒能知道。但此時此刻,這女孩正在不遠的地方,進行著自己感興趣的幾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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