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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業已冷卻的夜裡
「在一條無盡悠長的公路上
「駱駝無視路過的人和車輛
「卡車司機載著貨物,朝黑色的山狂奔而去
「載著西北的小麥和玉米
「載著大麻和海洛因
「我在植物的芬芳里,寫下幾行詩
「我在苦盞的烈日下困惑著
「我在蘇萊曼山的頂端凝望著
「城市的陰影和人們跳動的心
「一顆看不見的星星、兩顆看不見的星星,以及你的方向
「天山腳下的木屋
「小鎮的一座舊樓
「飯館,學校,乞丐的床榻
「星星旅館
「星星旅館的那間房子
「沒有盤查我的人,沒有賄賂和暴行,以及不尊重
「只有口袋里寥寥無幾的錢
「但我想為你帶回最好的紀念品
「儘管那是些最好的紀念品
「但我相信,你仍會忘記
「或者我,仍會忘記
「忘記我獨自一人旅行時經歷的苦難
「忘記一顆星星、兩顆星星的方向
「忘記思考,也忘記祈禱
「忘記在風平浪靜的時光下潛藏的漩渦
「忘記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聽
「用耳朵去看,用眼睛去聽
「用屁股思考
「用生殖器思考
「用你我他的生殖器憧憬未來
「‘我們都會有美好的明天’他說
「祝你有美好的明天。」
在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本以為他不會回來了,因為那天他請你吃完一頓簡單的午飯後,就毫無徵兆地離開了,隻身去往了遙遠的地方。從這封晦澀的信里,你知道這個和你一般年輕的男孩有更大的抱負,他渴望踏上前往遠方的路,從這座小小的城裡走出去,直到自己走不動也思考不動為止,想到這裡,你不禁火冒三丈——「祝你有美好的明天」,——你整日躺在星星旅館裡,等待著他,你也有自己的想法,你也憧憬遠方的未知的東西,你探尋各種各樣的男人,從他們身上獲得各種各樣的情報,不知不覺間,你為你自己構築了一個龐大的世界,那些男人眼中的、不同的、龐雜的世界,但這個世界屬於你,儘管男人們建築了這裡,但你將你甜美的靈魂注入其間,宛如拓上了一枚深厚的烙印,任誰也奪不走它。你歡迎別人走進你的世界參觀,成為裡面的一個角色,供你觀察和揣摩,但真實的情況往往是當他們一走進來,你就看透了他們,這個世界,大部分時間都讓你感到無聊,直到他走了進來,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你就被他吸引了,你順著他的足跡,走上一條你不曾聽說過的路,甚至你都不知道它存在於你靈魂注入的世界里。這條路是他帶來的,他為你修築的。他走在前面不遠處,你在後面老實地跟著他,觀察著他年輕又疲倦的背影,路兩旁的景物悄然變化了,你甚至都沒注意到,你們離城市越來越遠,建築逐漸稀疏,灌木和花朵在路兩旁蔓延開來,不知走了多久,你始終追不上他,但你明白,他依然在好心為你領路,灌木逐漸高聳起來,變成參天大樹,花朵顏色愈發鮮艷,從紅色、黃色、粉色慢慢變成濃郁的藍色和淡淡的藍色,以及白色,光線暗淡,他的身體是亮的,你還是跟著他,不覺得疲憊,只是跟著走,不時與那些伸出觸角的花朵擦身而過。
也許就是在那樣一個你即將墮落的邊緣,他救了你,用他光明的身體和那條沒有盡頭的路。儘管這是一個夢,但你得承認,這就是你青春時期所遇到的事。你靠在那個巨大的輪胎上,竟然笑了起來,多麼可愛的男孩,要是你們能夠結婚該多好。當然,他後來回來了,為你象徵性地帶回了一些紀念品,但你不能逼自己原諒他的不告而別,你從輪胎上起身,不想再倚靠任何東西了,因為從某個角度看,他們都不可靠,就連那條夢里的光明的路,最終也不過指向一個風塵僕僕的男人,那個男人只是在走自己的路,而你,遁入了一場莫大的誤會,在你看來,這足以讓你顏面丟盡,自尊掃地,所以你說你要離開他,讓他不要再來找你了。他照做了,從此你再也沒有見過他,但你仍聽過他的一些傳聞:他為你寫了一首詩,他為你寫了兩首詩,他為你寫了一本詩集,為你編了一個故事,為你們倆編了一個故事,他又去旅行了,他後悔沒有帶上你,他後悔自己總是說沒用的話,他向他的兄弟傾訴苦楚,他輟學了,他染上了抽煙的惡習,他吸毒了,他吸食了那些曾經和他一同從西北小鎮前往邊境的海洛因,他陷入幻覺,他掉入陷阱,他好像得了艾滋病或者癌症,他把自己關在別人的房間里不知做了些什麼,他畫了一幅畫,他下了一個詛咒,他心無旁騖地撰寫著自己的詛咒,他也寫下了一些祝福,他祝福你漂泊流浪,他祝福你保持早已失去的純真,他祝福他遙遠的兄弟,他祝福他的兄弟和他兄弟的家人,他祝福他不認識的人,他把自己鎖住,他把自己淹沒,他想象自己是一隻鸚鵡,他想象自己學人說話的模樣,他吃得很少瘦成了皮包骨頭,他依舊抽煙抽煙大量地抽煙,他一毛錢都沒有了,他渾身精光一絲不掛,就如他出生時的那樣,他死了,他從高樓的陽台跳下去死了,沒有流一滴血。
從某種角度——你很喜歡從某種角度看問題,這感覺就像是為所有不合理的事情找個存在的藉口,因為從某種角度看,它們都是合理的。男人過來找你,說該離開了,於是你們走回吉普車,你說你太累了,需要休息,所以你橫躺在吉普車後座上,自顧自地閉上了眼睛,滿腦子都是過去的事。從某種角度看,絨德就是那男孩的活化身,他們是唯一讓你冰冷的心回溫的人,其實你找不出什麼證據,只是覺得,他們迷離的眼神和不錯的身體讓你感到愉快,跟他們聊天的時候,你總是能夠正視自己的身份,一個年輕的茁壯成長的女孩,你們談論在這座小小城市裡經歷的事,一間好吃的餐廳或咖啡館,他常常在那裡創作,每天下午兩點,準時出現在那張大桌子的角落。有一次他告訴你,他幾乎不上學了,因為寫作足以讓他養活自己,你問他在寫什麼樣的東西,他說無非是一些小故事罷了,但人們喜歡他的那些小故事,譬如他那時候剛剛寫好的一篇關於異國遭遇的故事,他告訴你,他把自己最新最得意的故事念給不多的幾個人聽,你就是其中之一。那有關異國見聞的故事你沒聽懂,因為你滿腦子都想著這故事他到底念給了誰聽,一種天然形成的嫉妒心讓你不能深度思考,乃至於他問你覺得這故事怎樣時,你只是淡淡地說挺好的,他討厭這樣的回答,如果他只期望得到這樣的評價,那麼他一定不會問你,你深知這一點,但無法做得更好,於是那篇故事就那樣過去了,也是在那之後不久,他就離開了小城,獨自前往真正的異國他鄉去了。
車從小路駛回公路,從這個廢棄的外星人研究基地繼續往北若干小時,有一片科研時代遺留的居住點,也許在那裡,他們可以舒服地過上一夜,那男人早已蓬頭垢面,他太需要休息休息了,否則在他找到那黑衣人之前,那條龍就要精疲力竭而亡了。吉普車在單調的公路上吃力地行進著,如同一匹被勒緊肚子的馬。她實在睡不著,於是坐了起來,與男人一起盯著眼前的路。路上時不時竄出土撥鼠之類的動物,男人嫻熟地躲閃著,女孩的身體左搖右晃,他媽的,你能不能慢點開?男人呵呵笑著,那憨厚的樣子完全不像一個以殺人取樂的人,你也笑了,這男人挺有意思。那男孩也曾這樣逗過你一回,不過那時的他騎著一輛自行車,你坐在後座上,緊緊摟著他的腰,過一個土坎的時候,你的屁股被狠狠顛了一下,他那時也發出了同樣的笑聲。仔細想想,那也不過是幾年前的事,你再次,不受控地從某種角度看待了問題,這次你看得是時間的流轉,從某種角度看,時間過得是如此之慢,以至於幾年前的事就以讓你感覺相當久遠,他在遠處對你說,當你感到時間慢了,就說明生活變單調了,日復一日是乏味的,這樣的生活,過久了是會想死的,現在你確實能夠體會這一點了,即使你見過的男人再多,你也終究是孑然一身,不斷迷失在男人們一磚一瓦搭建的龐大建築里,永世不得翻身。在吉普車駛下公路又行進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他們終於在午夜抵達了那片居住點,裡面的人似乎早已休息,一片低矮的磚房裡,每一間都門窗緊閉,黑漆漆的樣子像極了一座墓園,安靜的墓園裡,人們長眠於此。男人轉動鑰匙,吉普車熄了火,發動機艙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像是在道晚安。遠處一個人提著一盞油燈走了過來,他穿著一件深色的夾克,頭戴黑色圓帽,腳踩一雙拖鞋,不知是在睡夢中驚醒還是依然在勞動,總之他走了過來,問你們是誰,怎麼會到這裡來,那男人點了一根煙,也分給那人一根,那人告訴我們,這是一片外星人研究時期的居住點,為長期封閉在研究基地的人提供補給,後來由於什麼原因,外星人研究被迫中止,這片居住點也就是在那時候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但他們本都是窮苦的砝碼人,於是他們就在這裡,佔有了這片現成的房屋。軍隊撤走了,科學家撤走了,科學家的家眷們也撤走了,只留下這群本就屬於這裡的人繼續生活。多數人遺忘了這裡,或是說故意看不到這裡,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把食指竪在嘴邊示意這是個人盡皆知的秘密,說罷他們都哈哈一笑,這就是這裡沒有燈火的原因,在這片沙漠深處,根本就沒有通電,除了那些集體宿舍風格的建築,這裡儼然就是一個刀耕火種的原始社群,他們種植著簡單的沙漠作物,那是一種植物根莖,可以做成簡單的菜餚,他們食用土撥鼠,還因此爆發過鼠疫,一半定居點的人因鼠疫而喪命,沙漠就這樣風化著他們,遺忘就這樣蠶食著他們,哪怕是那條沙漠公路,都有意避之而不及,他們徹底被人忘記了,這片苦澀的定居點,如同另一個空間,橫亙在國度狹窄的邊緣,此時此刻的他們,其實是穿越時空而來。
提著油燈的男人給他們的吉普車加了水,然後領他們進了其中一間屋子,屋子里陳設簡單,只有一張單人床和一張桌子,一隻暖水瓶擺在桌上,男人拿出去為他們打開水。午夜的天色透亮,星星和銀河的光芒傾瀉下來,透過小窗印在床上,那光斑緩緩旋轉,像是古老的歌廳那樣,令人沈醉。很快那人拎著水壺回來了,另一隻手拿著一個小小的鋁制飯盒,裡面是一點風乾的肉和植物根莖做的燒餅,在這樣一個幾乎不曾存在的地方,能吃到一份餐食已是上天的饋贈,於是他們一人一口,吞下了這份來之不易的晚餐。
第二天,兩個人簡單喝了幾口沙漠茶後匆匆上路,吉普車的水箱加滿了水,老邁的引擎運轉地順暢多了,單聽聲音,都叫人感到難得的神清氣爽。
「今天走哪?」她問,那男人似乎一夜沒睡,黑眼圈長長耷拉著,眼睛卻很有神。昨夜睡夢中她聽見男人在那張桌子上用筆寫著什麼,大概是在規劃今日的行程,他總是目標清晰。
「不能再浪費時間了,定居點以東幾十公里還有座鎮子,聽說那邊熱鬧一點。」
「你要找的人在那邊?」
「不知道。」
砝碼沙漠之大,是人盡皆知的。無論從傳說里還是地圖上,答案都出奇的一致,那是一種不可探索,淺嘗輒止的大,以至於任何事物在其中都只是滄海一粟。因此,盤踞在沙漠邊緣地帶的小鎮就顯得格外顯眼,繪制地圖的人也會格外開恩,無論多小的地方,只要是僥倖活躍在砝碼沙漠中,那也勢必會出現在地圖當中。當然,這都是有衛星地圖之後的事了,也正得益於此,開吉普車的男人很輕易就發現了那個出挑的小鎮,因為那是砝碼沙漠地帶,除了這個定居點之外唯一有人居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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