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著兩袋舊衣物放在玄關,打包前最後看了一眼,最上層的一件花草紋長裙,是她年輕時常穿。翻了袋子,第二件挖背白洋裝,也是年輕時約會穿。一連翻了三、四件,都是她年輕時代的衣物,還有她外出寫生穿的襯衫,甚至有種嗅見顏料的錯覺。
這些衣服底下還壓著她當初懷孕的孕婦裝,趁著垃圾車來的日子她將這些全數打包。
回到廚房正巧手機響了,是她媽打來,她將手機切成擴音。媽媽一開口就說:「你弟的老婆懷孕了,你也趕緊再幫俊庭再生一個兒子!」
她不假思索的回:「一個平凡的小家為什麼需要兒子?」
她媽激動的說:「不生兒子誰幫你掃墓,巧巧被欺負了誰幫她撐腰?」
她平靜的答:「我跟俊庭至少能活四十年,誰敢欺負我女兒?」話說完心無旁騖的切菜,無視她媽在電話另一端怒吼:「田欣玫你乖乖聽媽的話是會死哦?你都三十好幾了,再不生孩子會來不及!」她媽的怒吼聲在切菜的噠噠噠聲裡削減了氣勢,她若將手機拿遠一點還能達到消音的效果。
不過她既然聽到了便回:「媽,養孩子需要錢,現在跟從前有口飯吃就能養孩子的年代不一樣。生太多孩子錢都被孩子花光,我跟俊庭怎麼養老?」
她媽說:「當然是養兒防老啊!」,這句話令她笑了出來,她答:「當然要靠自己養老啊!」
她媽立刻舉例:「你家隔壁的老夫妻,五個兒子多孝順啊!」
她想起隔壁伯伯家的父慈子孝,孝順到什麼地步呢?四點的垃圾車,三點就能見到五位媳婦。大媳婦垃圾拿出來,二媳婦搶過去,三媳婦在巷口等待,四媳婦推著伯伯的輪椅漫步,五媳婦提著買來的菜準備為老倆口下廚。
為什麼會有這麼離譜的事呢,她回:「伯伯去年中了一千萬發票,一千萬花完之前伯伯的兒子、媳婦保證各個都是孝子、孝媳。」
她媽大吼:「田欣玫,你那張尖酸刻薄的嘴巴可以說兩句好話嗎?」
她從善如流:「媽你的精神真好,弟妹今天肯定沒有惹你生氣。」
她媽立刻告狀:「你弟不知道造什麼孽,娶這麼個浪費的老婆,你知道她的一雙鞋要多少錢嗎?三萬塊的鞋她怎麼買得下去,上面是鑲黃金還是鑲鑽石?」
她明目張膽的笑出來,心想弟有爸媽作後盾,別說弟妹買三萬元的鞋子,買三十萬的包包媽也只能摸摸鼻子認了。她不想聽媽數落這些事,於是撒了一個小謊:「媽,垃圾車來了,下次聊。」
掛了電話她終於能專心煮菜,她將肉末下鍋拌炒青椒,鍋裡正滋滋作響,好像專屬於她的交響樂團正在演奏,場面浩大,鼓掌者眾,一連她攪動鍋鏟的聲音都似好事者的三角鐵聲,只有忽來的鏗鏘聲響讓她不禁皺眉--她手腕的玉鐲正撞擊鍋鏟,鏗鏘鏗鏘,鏗鏘再鏗鏘,讓她拿玉鐲一點辦法也沒有,又怕玉鐲損壞,又嫌玉鐲礙事。
終於炒到一個段落將菜燜煮,她利用時間洗碗、收拾髒衣服,還切了水果,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分秒不差的將青椒裝盤,煎蛋,煮湯,端上餐桌。她看了看時間五點二十分到了,果不其然她的丈夫跟女兒也到家。
她打發他倆洗手,這張不算大的木頭方桌坐著一家三口,對應著桌面的兩菜一湯跟一盤水果,看著豐盛。
女兒不用她催促已經拿起筷子夾菜,一大盤的青椒炒肉女兒卻專夾豆子大小的肉末,一筷一顆、一筷兩顆、一筷三顆,夾肉末的頻率應和某種音調,好像將夾肉末當作遊戲一般。
她說:「巧巧,不可以挑食!」
女兒頂嘴:「哼,是不是青椒特價你又只買青椒了?」
她拿公筷夾青椒到女兒碗裡,說:「媽媽煮什麼都吃才乖,知道嗎?」
女兒悶悶的吃了幾口,說:「我不想一直吃青椒嘛!」
她不假思索便說:「是不是特價跟食物本身有差嗎?媽忍受油煙炒菜給你吃,要心懷感激的吃。」
女兒可愛的小臉做皺成一團,抿嘴看她:「媽,你跟外婆越來越像了!」
霎時間一肚子的氣,丈夫見狀打了圓場:「你什麼時候見過你媽跟外人吵架?她永遠都是溫柔優雅,千萬別說你媽像外婆,她會生氣。」
女兒低下頭小聲的回:「永遠都是為你好,你要感激我,不聽我的話一定會後悔!」
丈夫加大音量喝斥:「巧巧,吃飯別說話。」
女兒將青椒堆在碗邊繼續吃著白飯:「不說就不說。」
這是她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放下筷子,一口飯也沒吃的上樓。
上樓的期間無數多個畫面在她的眼前流轉--女兒的國小畢業典禮、女兒從才藝班哭著回來、女兒一刻都離不的叫她媽媽,女兒吃了顏料她嚇得抱女兒送醫,女兒剛出生軟軟的小手握著她一根指頭。
更早是二十四歲的她挺著大肚子畫畫,再早一些的時光有些糢糊了,她佇立胡桃色門前想著沒有女兒之前怎麼過日子呢?
她盯著未開的吊燈發呆,右手腕的玉鐲沉得令她難以舉手。有人自背後抱她,那段糢糊的歲月忽然清晰起來,正如忽然明亮的走道一樣一覽無遺。
通道的盡頭彷彿有個穿公主袖上衣花草紋長裙的少女向她走來,那個女孩子不常笑,所以很多人覺得她難相處。事實上她怕麻煩,討厭虛偽的友誼,覺得獨處很好。
大三那年有個同班男孩對她噓寒問暖,就在男孩溫言軟語哄了她一年之後她終於答應交往,殊不知這是惡夢的開始。
那個男孩心思細膩,精明能幹,長相不差,就在她們交往之後她被班上女生排擠。
男孩管她管得很嚴,在班上他會替她打理完所有的事不讓其他男生靠近她。讓本來會說一兩句話的男同學後來連一句話也不跟她說了。
可是男孩不僅在班上如此,連她的社團活動都盯得緊緊的。她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學長等當兵期間還常回社團幫忙,學長是美術社社長,而她的個性有些散漫,常常是學長叮囑她社團活動時間還是社團的經費能補助哪些畫具、顏料,比賽的車馬費。
有次學長提醒她:「上次比賽的車資下來了,你記得給我手機跟郵局帳號,淑敏老師說用轉帳的。」她男友一聽見就反駁學長:「給了郵局帳號就夠了為什麼要手機?」
學長答:「新任的美術社社長還沒選出來,從前都是我代領,換好錢交給學弟妹。可是我畢業了,再來的經費淑敏老師會直接匯給他們,還是交辦什麼事,淑敏老師習慣傳簡訊。」說著又叮囑她:「欣玫,要記得看簡訊知道嗎?別讓淑敏老師找不到人。」
她男友立刻說:「欣玫的所有事我都會幫她處理,留我的郵局帳號跟手機可以吧?」
學長皺著眉答:「欣玫已經二十歲了,不是小朋友,你這樣保護太過不好。」
她男友立刻說:「我就是這樣的個性,只要我沒跟她分手就會無微不至的照顧她。也請你沒事不要找我的女朋友說話。」
她想不到男友會這樣告訴學長,她羞赧的不知道如何面對學長,對男友說:「文傑你別這樣,學長是因為職責才提醒我,你這樣讓我怎麼面對學長?」
男友薛文傑說:「應該如何面對?背著我跟學長有說有笑嗎?我就是要你跟學長劃清界限,我不在時最好一句話都別跟學長說,我提醒你不聽,我只好來提醒學長!」
她們因為這件事吵了無數次,還被班上的女生私訊說:「薛文傑跟余舒蔓去約會。」
她找上薛文傑,說:「請先跟我分手再與余舒蔓約會。」
男友冷嘲熱諷:「我跟余舒蔓都喜歡騎自行車,跟車隊一起騎怎麼算約會了?你跟學長可以,我跟余舒蔓不行?」
她歎了一口氣,說:「那就這樣吧!」
男友的臉色非常難看,說:「我給你一次機會跟學長斷乾淨,否則你會後悔!」
她說:「我跟學長只是社團學長學妹的關係,平時不連絡,這樣還要怎麼斷乾淨?而且學長馬上就要當兵。」
男友說:「我要求的事不難,你主動告訴學長:『從今以後別私下跟我說話,我有男友他會誤會。』這麼簡單的事你也不願做?」
她答:「這次之後的每一次都這樣嗎,只要有人對我好你都要趕跑他們嗎?」
男友答:「對,我就是這樣霸道的脾氣,你只要乖乖聽話我會對你好,你要是不聽話就別怪我不客氣!」
她問:「你想怎麼不客氣法?」
後來她知道了,她因此成績一落千丈,甚至到了模型交不出來無法畢業的慘況。往常她有事第一個跳出來幫忙的薛文傑對她不聞不問,同學問薛文傑:「你們分手了嗎?」
薛文傑不承認也不否認,關於她的傳聞就傳了出去:田欣玫跟薛文傑分手,因此一蹶不振到畢業作品交不出來的地步!只有她為這個說法感到可笑。
學長不知道從哪裡聽見她的事,提著晚餐到學校自習室找她,說他在附近當兵,週末休假能幫她做模型,讓她趕工設計圖。
那時她看著學長認真做著模型的背影,掛在椅背的晚餐一口未吃,寬大的手不曾閒,不是正在剪塑膠板就是正組合模型。不知為何忽然回頭,看著她畫的設計圖稱讚她:「你的設計圖畫得不錯,跟你畫風景畫一樣有天份。說你因失戀一蹶不振的人實在不太了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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