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所在縣城名叫銀沙縣,是一個煤炭資源比較富集的西南小縣城,盛產優質無煙煤,這方圓百裏內的老百姓過冬都願意燒銀沙無煙煤,燒起來的時候沒有刺鼻味兒、耐燒、還化渣,自然也就很受歡迎。
當地政府為了進一步開發這些煤炭資源,在江林鹿家附近規劃了一座燃煤電廠,兩臺30萬千瓦時和兩臺15萬千瓦時的發電機組,總裝機容量達到了90萬千瓦時。這麼大的項目,就是放在二十多年後也是屬於不可小覷的大型項目,更別說在九十年代的一個西南小縣城。
項目開工萬人空巷,大量外地建設者湧入這片土地,打破了小村莊的寧靜,同時還為這個小村莊帶來了兩類人——生意人和乞丐。
江林鹿走在國道上學著大人們哼起當下最流行的歌曲《心語》,手裏提著表哥送的玩具手槍,彈夾裏面已經裝滿黃色和紅色的塑料子彈。流下的鼻涕因為袖子反複擦拭,在鼻尖和右臉之間拉起了一道晶瑩剔透的銀絲。但這並不能掩蓋江林鹿此時的王霸之氣,因為一槍在手,天下我有。此時此刻,普天之下的一切都等著他去征服,特別是那些現在還在到處亂飛的麻雀。
出了國道,沿著羊腸小道一路下坡,沒多會兒便到了河岸邊的一片寬闊草地,這裏一年四季全是長不高的青草,可以盡情撒歡,平時很多小孩都在這裏放牛、嬉戲,當地人稱這裏叫“河沙壩”。河沙壩的後方全是良田,秋季收了稻穀後就種上油菜,現在已是綠油油的一片,麻雀正成群結隊的到處找食。
身體匍匐在草地上,閉上左眼,右臉靠在玩具槍上,確保右眼視線和槍管的瞄准線以及不遠處正在低頭不斷啄食的麻雀在一條直線上。
深呼吸,食指扣動扳機。
“啪!”
一聲清脆,子彈劃出肉眼可見的弧線,最後掉落到草叢裏消失不見。
微風徐徐,濤聲依舊。
麻雀還在原地啄食,壓根兒沒反應,連頭都沒有抬起過,哪有半點要配合江林鹿的意思。
“可惡!再來”。
“啪啪啪……”
一槍接著一槍,江林鹿玩得不亦樂乎……
天色漸暗,氣溫更低了,一只麻雀都沒打到,兩個腮幫早已泛起潮紅,像兩個小蘋果。哈了口濁氣,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敗興而歸。
回到國道上,哼著小曲兒左看看、右瞅瞅,如果瞧見哪裏有個玻璃瓶,不好意思,瞄准,啪!先來一槍;瞅到哪棵樹上還掛著個鳥窩,不好意思,啪!再來一槍。總之,只要看著有什麼東西非常順眼或者非常不順眼的,通通都來一槍。
突然,江林鹿看到前方小餐館的角落放著個潲水桶,邊上蹲著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小乞丐。
小乞丐很髒,穿著一雙烏漆嘛黑的鞋子,鞋子已經沒了後邦,只能拖著走路,一條單薄的褲子破洞連連,褲子明顯有些短了,蹲下的時候半截小腿露在外面,衣服也是破破爛爛,全身灰黑色。一陣寒風掠過,單薄的衣褲像被撕扯般浪來浪去。
小乞丐頭發不長,一團一團的顯得格外落魄。蹲在那裏,顫抖著用手伸進潲水桶裏面,撈出裏面發出一陣陣惡心味道的食物放在嘴裏吃,江林鹿看他吃了好一會兒,應該是餓壞了。
不知道怎麼想的,沒有任何原由,沒有任何動機,江林鹿拿著自己手中的槍沖向了小乞丐,用槍對著小乞丐的頭連續開了幾槍。
吃痛的小乞丐連忙停下吃食,用雙手護住頭部,哇哇大哭,並用驚恐的眼神看著江林鹿,帶著哭腔乞求道:“別打我,別打我……”
依然保持著舉槍瞄准小乞丐的姿勢,江林鹿惡狠狠地說:“叫爸爸!”
“爸爸、爸爸別打我,爸爸、爸爸別打我……”小乞丐連忙回應。
江林鹿終於收回了手中的槍,再惡狠狠地瞪了小乞丐一眼,絕塵而去。
一路上,江林鹿突然覺得此時此刻自己是威風的!是強大的!是不可戰勝的!原來欺負人是這種感覺,原來別人欺負自己的時候是這種感覺。這一刻,那強烈的自信心回來了,連鄰居家的土狗從對面走過來看到自己後都要繞著道走。
漸漸昏暗的天空下,只留下小乞丐悲慘的嗚咽在腦後若有若無傳來。
回到家中見著爸爸媽媽,正常說話、正常吃飯,絕口未提欺負小乞丐的事兒,彼此相安無事……
清早,江林鹿准時起床,背上軍綠色帆布小書包,在火爐上拿了兩個烤好的紅薯,繼續保持著昨天的強大自信上學而去。
進入國道,看見前方小平房門口正蹲著昨天那個小乞丐,內心沒有任何波瀾,裝作沒看見繼續往前走。
小乞丐終於發現江林鹿正在接近他,驚得一下站起來,雙手對著江林鹿使勁搖擺,用那種極度天真、無邪、認真、可憐、乞求的眼神看著江林鹿,嘴裏說著:“爸爸,不要打我;爸爸,不要打我……”
沒有理會小乞丐,繼續前行,當小乞丐消失在視野內的那一刻,一種莫名的煩躁情緒隱隱升起,那種強烈的自信心漸漸消散,自己也搞不明白這是怎樣一種情緒,以前也做過很多荒唐事,可都不曾有過這種情緒。
迷迷糊糊走完國道,在一個丁字路口轉進小路,幾百米開外便是座小山坡,這個小山坡是墳山,密密麻麻的全是墳,江林鹿讀的小學便是以前國家提出“打倒一切牛鬼蛇神”口號的時候,將整個墳山削平半個山腰建起來的。
周圍老百姓也認為小孩子陽氣重,震震這墳山的陰氣也挺好。
這也直接導致學校的小孩膽兒都特別肥,課間或者放學的時候經常有很多小孩子跑到墳山裏面嬉戲。有些墳包不知道什麼原因被挖了個洞,玩躲貓貓的時候膽子大的小孩還直接藏到墳洞裏面。
操場就是墳山本身的黃土壘的,沒有硬化,大掃除的時候偶爾還能掃出些骨頭來,不過大家都見怪不怪,不會當回事兒。
“江林鹿。”
稚嫩悅耳的聲音傳來,打斷了胡思亂想的江林鹿,抬頭一看,原來是同班同學秦芩。
秦芩是個小女孩,比江林鹿小半歲,學習成績很好,是班上的學習委員,兩人是好朋友,去學校的路上有一段同路,彼此上、下學的時候會經常在路上等著另外一個人,然後再一起起程。
“秦芩,你起得真早,又是你在等我。”
“當然了,早點到學校就能多看會兒書,不然學習委員怎麼做榜樣。”
“秦芩,你上學的時候經常在墳山下等我,放學的時候經常在操場上等我,你是不是怕一個人過墳山?”
“胡說!你什麼時候聽說過學習委員怕一個人走墳山?”
“是啊!”江林鹿很認真的想了想,“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哪個學習委員怕走墳山,難怪老師選你當學習委員。”
“你呢?江林鹿,你為什麼也會在半路等我?是不是也怕一個人過墳山?”
“我白天不怕啊,就是……就是放學玩晚了的時候過墳山有點怕。”
“你看吧,所以你當不了學習委員。”秦芩說:“這樣吧,以後放學你別貪玩,早點走,我帶著你過墳山,這樣你就不怕啦。”
“可以,不過今天下午不是你值日嗎,秦芩?等你掃完地我都早過完墳山了。”
秦芩白了江林鹿一眼,“笨蛋,那你幫我掃地不就可以一起回家了啊?”
“嘿嘿嘿……”江林鹿撓撓頭,看著秦芩一陣傻笑。
小山坡不大,轉眼間就到了學校。
走進教室,坐到自己位置上,面對著講臺和黑板,稍稍抬頭便看見灰白斑駁的牆上用紅色方塊紙寫著八個毛筆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江林鹿看著看著發起了呆,小乞丐使勁搖著手說“爸爸,別打我;爸爸,別打我”的畫面又不斷在腦海中顯現。
情緒,再次變得莫名難過起來。
就這樣一整天都渾渾噩噩,老師在課堂上講了什麼全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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