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平穩地順著軌道行駛，吊環隨著震動微幅搖晃。

透過車窗放眼望去，都市的景色飛速掠過，高樓與行道樹在視野中不斷閃爍，偶爾有閃光的玻璃幕牆捕捉到陽光的角度，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然而，稍微抬眼看向湛藍的天空，便是另一番景象——純白的雲朵在空中緩緩流動，與窗外飛馳的城市形成鮮明的對比，時間彷彿在兩個世界裡交錯前行。

12:31分，明明並非上下班的尖峰時段，捷運車廂內卻依然擠滿了人潮。座位上早已坐滿了人，有人隨意坐在座椅上，低頭滑著手機，看似是在消磨時間；也有人稍微仰著頭，靠著椅背閉目養神，雙手自然垂放在大腿上。

站著的乘客扶著吊環或是扶手，腳步隨著列車輕微的晃動而調整平衡。一部份的人一身正裝打扮，其中一名中年男子身穿灰色西裝，不時低頭看著手錶，眉頭微蹙；他身旁染著金髮的年輕人則戴著耳罩式耳機，隨著音樂的節奏輕輕點頭。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互不干涉，各自忙碌於自己的片刻寧靜。

影哉和芽瑠站在車廂的銜接處，那裡同時也是穿梭不同車廂的狹小通道，不像其他地方有足夠的立足空間，所以兩人只能勉強站立，適應這片小小的空隙。

「不好意思。」

有個跟芽瑠穿著相同校服的學生匆匆經過，禮貌性地和他們示意。影哉和芽瑠各自輕輕向後退了一步，身體貼緊牆面，讓那位學生順利通過，接著他們再挪回原本的位置。

「……他是我們班的嗎？」

影哉望了一眼剛離去的身影，隨口問道。芽瑠也隨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猶豫了一下後便搖搖頭。

「是喔？老實說……我還是認不出班上的人，平常也只有跟妳或幾個坐附近的講過話。」

「……我也差不多。」

「欸？這樣的話，虧妳還能認出哪些人跟我們同班。」

聽完影哉的這句話，芽瑠只是低頭看著地板，輕輕抿起嘴唇，沒有回答。影哉站在她對面，覺得此時的氣氛有點小尷尬，於是試圖轉換話題。

「嘖，今天真的蠻忙的，剛剛趕來上課，等等還要回家跟公會的人打龍。」

「……什麼龍？」芽瑠抬起頭看向他。

「我最近玩的一款遊戲，反正就是拿武器打怪啦，然後那隻龍…是今天下午會定時出現的大頭目，需要很多人聯手才能打。」

「喔……」她輕輕應了一聲，接著繼續問道：「這樣不會太累嗎？」

「還好啦，我們公會那麼多人，應該不用多久就打完了，結束後再小睡一下就好。」

雖然氣氛稍微輕鬆了一些，但話題就這樣再次結束了，於是影哉又開口問道：

「欸——妳是搭到總站？我應該沒記錯吧。」

「……嗯，對啊。」

「是喔。」影哉微微點頭，隨後又想起了另一個問題，目光不自覺地下移，落在芽瑠穿著的長褲上。

「說到這個，妳的腳好了嗎？」

「嗯…已經可以正常行走了。我後來有去看醫生，只是一般的瘀傷而已。」

正當兩人繼續交談時，列車因為過彎而輕微晃動，兩人迅速抓緊扶手來保持平衡。稍後，影哉轉過頭看向窗外，再抬眼看了看車門上方的電子站牌，發現下一站就是自己要下車的車站。

「我要準備下車了，先這樣吧。」

「……嗯。」

列車開始減速，慢慢駛向月台旁靠站。停穩後，車門便自動開啟，影哉對著芽瑠揮了揮手，隨後在人潮中擠了出去，身影逐漸消失在人群裡。

不久後，隨著幾聲清脆的響鈴，列車的車門全數關閉，窗外的景物開始迅速後退。芽瑠依然站在原地，背部輕靠著車廂的牆面，目光注視著窗外的風景變化。

（……我是怎麼了？）

她發現自己的胸口一緊，呼吸有些急促，彷彿一股無形的情緒壓迫在她胸口。她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距離太近……還是會緊張呢。不過我剛剛應該沒有表現太明顯吧……？）

芽瑠摸不透自己為何有股悸動湧上心頭，但她並沒有想太多，強迫自己將這份莫名的情緒壓回心底。或許——只是自己太敏感而已吧。

時間悄然流逝，景物逐漸有了變化，四周高聳的建築開始變得低矮，街道兩旁的商店也變得稀疏。繁忙的市區慢慢遠去，取而代之的是較為寧靜的街道，空氣中瀰漫著與都市不同的氛圍。

距離總站僅剩下三站的距離，列車又緩緩駛進月台。然而，就在這一站停靠時，芽瑠突然走向敞開的車門，步伐決然。

步出站區後，出口正前方是一條帶有懷舊氣息的街道。牆面斑駁，鋪設的石板路上有些微的裂縫，時間的痕跡隱約可見。周遭的人車並不多，甚至可說是有點冷清。

芽瑠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隨手瞥了一眼時間，心中對接下來的行程有了明確的規劃。即使她很嚮往這片街道的寧靜，但這並未讓她停下腳步，反而加快步伐，朝著某個方向前進。

她走向街道的另一端，又穿過了一條古色古香的小巷，逐漸走近那片較為喧鬧的鬧區，商店的招牌與路面上的車輛開始增多，氛圍也變得熱絡。不久後，芽瑠到達了目的地，她抬頭望向前方簡樸的大樓，隨後堅定地往大門口走去。

「來賓155號——」

自動門敞開後，芽瑠從門口走進建築，撲面而來的是消毒水的氣味。大樓內部的裝潢簡潔，明亮的白光映照著潔白的牆壁；地板上是大理石材質的方格磁磚，隱約反射出燈光的光澤，以及上方天花板的景象。

大廳中央有一個長方形的接待櫃檯，幾位醫護人員坐在崗位上，忙碌地整理文件，偶爾抬頭接洽來訪的病患。櫃檯上方的電子螢幕顯示著目前叫號的號碼，以及現在的日期時間。櫃檯前的座位幾乎坐滿了等候叫號的病患及家屬。

（時間應該剛剛好……）

芽瑠走向櫃檯其中一個空的窗口，手指輕點螢幕，向櫃檯人員展示她的預約頁面。

「妳好，我是線上預約。」

「……好的，請您稍等一下，我幫您查詢一下資料——」櫃檯人員對芽瑠微微一笑，隨後用鍵盤開始查詢。

「——立石芽瑠小姐嗎？」

「對。」她輕輕點頭。

「好的，請您先到候診區稍坐一下，等等會有專人帶您前往病房。」

芽瑠向櫃檯人員輕聲道謝後，轉身走向候診區。才剛坐下，一名穿著護士服的接洽人員便走到她面前，微笑說道：「請跟我來。」

她跟隨護士走過安靜的走廊，腳步不自覺地放慢。

（雖然說已經來過不少次了……但還是會覺得胸口悶悶的。）

每一次來到這裡，她的心中總會湧現複雜的情緒，無論是熟悉的院內氣味，還是不時經過的醫療設備，都讓她有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感——

「不好意思？」

芽瑠猛然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愣在走廊中央。護士站在她正前方，神情中帶著一絲疑惑。

「……對不起。」她低下頭，接著加快腳步跟上。

走廊裡的一切幾乎都是白色的，唯一的區別就是些微的色調差異，天花板是暖色系的乳白色，襯托出一絲柔和感；地板則是冷冽的白，讓整體氛圍又多了一絲冰冷；夾雜其中的牆壁，是介於兩者之間的中性白，取得剛剛好的平衡。

雖說白色容易弄髒，但這裡的每個角落似乎都經過精心打理，潔白無瑕。很顯然，院內的清潔工作並不輕鬆，可能請了不少人前來維護，才能保有這樣的潔淨感。

她們沿著走廊繼續前行。經過病房時，透過微微敞開的門縫，芽瑠看到其中一個病人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而他的手臂上插滿了管線。

突然，床邊的綠色薄簾被迅速拉上，將病人的身影與芽瑠的視線隔開，這一刻，她的內心感到一陣沉重，於是她別過目光，繼續跟在護士的後頭。

「您母親昨天剛動完手術，待會進去時，她應該還是處於昏睡的狀態。」

「……好。」

途經轉角，她們來到一段通往另一棟醫療大樓的通道，接著又是一道長廊，不過兩側的房間門口上方，都懸著標明病房號碼的牌匾。

護士停下腳步後，輕輕推開305號房的門。這是一間單人病房，裡面的照明齊全，病床旁的醫療設備安靜運作，顯示著病人的各項數據。

「如果有什麼問題，請立即按下呼叫鈴。我先離開了。」

語畢，帶路的護士便走出門外，將門輕輕關上。

躺在病床上休息的是芽瑠的母親，雙眼輕閉，呼吸十分平穩。芽瑠慢慢走到床邊，靜靜凝視著母親的面容。

（……只有現在才那麼溫和。）

芽瑠憶起以前的往事——她的母親，曾經是如此強勢、苛刻的人，至少從她有記憶以來一直都是。

父親以前常常因為工作而出差，所以母親一人擔起了家庭的重擔，她對自己的標準很高，於是同樣將這項標準立於芽瑠身上。身為獨生女，無論是學業、才藝，還是行為舉止，每一件事都必須做到完美，每一個細節都不能忽略。母親的期望就像是一座山，無時無刻不壓在芽瑠的肩上，讓她感到喘不過氣。

這些年來，她背負著種種無形的壓力，日復一日地在高標準的要求下成長。在她變得懂事以後，她漸漸意識到自己似乎總是在努力地迎合他人，卻忽略了自己的感受。

她輕聲呢喃，語氣帶著一絲哽咽，並用手輕輕撥開母親臉上殘留的白髮。

唯一能讓她稍作喘息的時光，就是和父親相處時，也是能讓她卸下心防的時候。作為她暫時的避風港，芽瑠曾經想過，或許能向父親傾訴她的心事，然而她又顧慮到父親長年在外，為了家庭生計奔波，無數次的出差早已讓他疲憊不堪。芽瑠深知父親已經背負太多責任，不願再讓他為自己增添更多煩憂。

長久下來，芽瑠越來越不敢表達自己的情緒，她習慣了將一切壓抑在心底，無論是喜怒哀樂，或是一些細微的困惑及不安，都在她心中悄無聲息地堆積。她學會了默默承受，總是選擇一個人消化負面的情緒，而不願讓任何人看到她的脆弱。

「不能讓別人擔心」、「這些事我可以自己解決」，這些話她已在內心告訴自己無數遍，但她的情感就像是被囚禁在一個無形的牢籠，沒有出口，無處釋放。

芽瑠望著母親平靜的臉龐，眼眶不禁變得濕潤。

（……不能哭。）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接著抹去眼角的淚水。突然，門外傳出幾陣輕輕的敲門聲。

「不好意思，提醒您時間差不多了喔，請準備一下。」

聽到門外護士的提醒後，芽瑠才意識到自己已站在床邊許久，一眨眼間，已經到了探病時間的尾聲。她微微垂下雙眼，低頭看著昏睡中的母親。

「……我回去了。」

輕聲道別後，芽瑠轉身步出病房，映照於走廊的光線依然冷白。

15:06分，下午的天氣已不再如正午般炎熱，微微拂過的涼風帶著一絲秋意。芽瑠從總站下車，沿著熟悉的街道步行回家。

周邊的景色並不華麗，只是簡單的住宅區，不時有轉黃的葉子從行道樹上飄落，圍牆上長滿了攀藤植物。芽瑠的腳步輕快，但有點心不在焉，眼前的景色開始變得模糊不清。

當她經過一家小型超商時，有一位顧客猝不及防地從門口走出，兩人擦肩而過，差點撞上彼此。

「……不好意思。」

「沒事。」對方微笑著回應，接著走向他路邊停著的機車，將白色的半罩安全帽戴上。

芽瑠微微點頭，眼神稍微停留在對方身上，隨後收回視線繼續前行。她的步伐開始放慢，像是被剛才的小插曲拉回了現實，周圍的一切再度變得清晰。

不遠處的巷道更為寧靜，芽瑠慢慢走過這條街巷，逐漸接近住處——外表有點年代感的透天厝。門前的花草稍微枯萎，看似原本生機盎然，卻因時間的流動而荒蕪。

那句日語從她嘴裡脫口而出，音量稍顯低微。這個寒暄的習慣，是芽瑠早年在日本時養成的，每當她要離開家門時，都會在玄關喊一聲「我出門了」；回到家時，則會向屋內喊「我回來了」。

無論身處何地，這個習慣從未改變，儘管——

屋內已變得空蕩蕩的。

芽瑠脫下鞋子，將它們整齊擺放在鞋櫃的空位。她的動作一如既往地安靜、熟練，像是習慣了屋內的空氣早已不再與她對話，整間屋子，只剩下她自己承擔一切。

她走進客廳，穿著襪子的雙腳踩踏在木地板上。

（……桌子底下有點髒。）

捕捉到髒東西的蹤影後，芽瑠拿起掃具，將客廳內肉眼可見的灰塵清掃乾淨。打掃的工作不過是例行公事，對她而言也是生活的一部份，無論心情如何，她總是默默地完成這些。

即使她知道那些「灰塵」，終究沒有被掃完的一天。

電視櫃下方的凹槽，用一般的塑膠掃把很好清理，芽瑠稍微俯下身，單手握住掃把沿著凹槽清掃。清理完畢後，她輕輕站起身，眼神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一旁的供桌。

父親的遺照安靜地掛著，桌面上的線香還在緩慢燃燒，一縷白煙在空氣中盤旋。那熟悉的面容，彷彿不隨著時間流逝而變得陌生。

即使父親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她的生活裡，但透過這張照片，以及他留下的隨身小物，芽瑠依然能感受到他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她慢慢走到父親的辦公桌，上面擺著的機械錶早已停止轉動，錶盤的玻璃上有些微的裂痕。芽瑠的指尖觸及那冰冷的表面，那一瞬間，急促而響亮的煞車聲傳入耳內——

芽瑠的思緒猛然回到那一刻。

車輪急剎、金屬的碰撞，以及玻璃破碎的碎片四散飛濺，然後是自己被狠狠甩出車外，膝蓋重重撞上堅硬的地面，痛楚迅速蔓延開來。倒地的芽瑠勉強爬起身，目光模糊地掃過四周，只見一旁的機車已經變得殘破不堪；另一邊，父親卻倒臥在血泊中，動彈不得。

『……！』

芽瑠的嘴唇微動，卻發不出聲音；她想喊出聲來，但喉嚨像被堵住，連一個字也無法發出。她強忍著撕裂般的疼痛，拼命想撐起身體，但每一次的動作都帶來更劇烈的痛楚，讓她難以忍受。

視線愈加模糊，眼前的世界不斷晃動，耳邊的聲音也漸漸消失，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

她試圖靠近父親，但身體彷彿失去了力量，無法再支撐她站立。眼淚不知不覺地滑過她的臉頰，痛苦與恐懼如洪水般湧來，身心都遭到吞噬。

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決堤的淚水逐漸淹沒她的視野，意識慢慢變得虛無……

「叮咚——」

門鈴聲將她拉回了現實。

雙手已不像當年那般染上血色，芽瑠輕輕做出抓握的動作，感受著指間的空氣與細微的肌肉張力。

（每次都這樣……）

她將手中的掃把放到牆邊，慢慢走向門口。一打開門，站在門外的是鄰居大嬸，手裡提著一袋新鮮的蔬菜。

「妹妹啊……這些是我剛去菜市場買的……很新鮮的……給妳一些拿去煮，齁！」

「……謝謝阿姨。」芽瑠微微一笑，接過大嬸手中的袋子。

「不用客氣啦！啊，下禮拜會變天，衣服記得穿多點！」

這附近的鄰居都很親切，他們也都知道芽瑠的家庭狀況，所以會不時前來關心。目送大嬸離開後，芽瑠輕輕關上門，接著走到廚房。

打開冰箱，冷藏庫裡已經有兩袋蔬菜，芽瑠手中的是這星期收到的第三袋。

（其實，我不會煮飯……）

她盯著冰箱內的景象，略為無奈地尬笑。每一次鄰居熱心地送來這些食材，她都會覺得有種愧疚感。自己並不擅長烹飪，但面對他人的好心又不忍婉拒，只能默默收下。

平常她都是去附近的便當店解決一餐，或是到超商隨便買點東西。因為不想一直吃外食，她曾經試過做飯，但每次嘗試的結果總不如預期，無論是外觀還是味道，都大大打擊她對於烹飪的信心。

（……但也不能一直放著。）

儘管她知道自己並不擅長，但那些食材若放著不管，時間一久終將腐壞，她不願白白浪費別人的好意。

「……再試一次吧。」

拿出剩餘的食材後，她穿上圍裙，將及肩的棕色長髮束成一個馬尾，做好下廚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