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國》 - 【九】遷夜

　　會堂內，陽雪眼前的人群漸多。眾人踏著石階走進開敞的堂內，臨門處擺滿典雅桌椅，以四折雪梅屏風遮擋後方。

　　陽雪坐於屏風前，和服與屏風呈現黑白反差，加深眾人印象。

　　花瓶上的菊瓣順著眾人滔滔不絕的話聲落下。他們將這段期間收集到的情報分享出來，並彙整在一起。

　　預言已歷時良久，其最終的結果正在萌發，有一派知情的人凜然堅持著自然，另一派前無古人，但後有來者。這群有志之士打算揭發陰謀組織，為的只是給予疑惑於預言的迷途羔羊一個明確的信仰。

　　他們調查到，心生院確實隱密放置著外國人的身體；流雲閣也證實他們在完成偽身轉移後，應左執事的要求將身體送往心生院。

　　所有與左右院相關的機構似乎都走在同樣的道途上，他們循著左執事的意志在預言中扮演關鍵角色，在預言的推展上背負著無可避免的責任。

　　「臥梅和左執事也算知己了，左執事不可能不是關係者。」

　　「聽說外國人和左執事如影隨形，但以她的低調，我原本一直不太相信。」

　　陽雪聽完眾人討論便說：

　　「孕育男嬰的精子來源明顯是外國人。如果說土地根本沒有解開瘟疫桎梏，男嬰只是因為基因差異而得以產生的話，土地遽動的用意會是什麼？——

　　「建立永夜最初的那批人，是帶著『沒有男性也可永保和諧』的心意在這裡長居的。——

　　「有人破壞了這份心意。」

　　陽雪並不知道的是，臥梅曾對渡羽說過，一批人選擇逃避，建立了永夜。這份心意即是逃避的藉口。

　　人們如今必須意識到自己原先對於男性復歸的渴望和煩惱，這必須破壞現有的平衡，以進入新的平衡，所以土地才會遽動。這是「客來地動」真正的涵義。

　　陽雪至今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維持舊有的平衡。

　　「左執事是預言的最大袒護者。或者說，她就是預言中災禍的始作俑者。——

　　「人們將心意施予土地，土地則在左執事的選擇中產生反動。我們必須抑止這一切。」

　　「真的是左執事嗎？」旁人問道。

　　「這一切都圍繞著左執事。至少，有個人在百橋城是這麼對我說的。」

　　「是誰呢？」

　　「一位可愛的養生坊坊主。」　　

　　★

　　渡羽再次回到熟悉的大草坡。這是他和左執事行前的最後一課。他們踏著越發沉重的步伐來到這裡，全程都是步行。

　　席地而坐的兩人安靜地觀天。

　　左執事神韻間帶著一股反抗情懷，反抗塵世的頹敗。她順其自然，但也憐憫著眾人。她或許不是真正的士兵，但在那鯤鵬徜徉的心中天地間，她是。

　　每當左執事望著遠方，她炯然的雙目都像看透地上萬物，直達地平線盡頭。她究竟在看什麼？渡羽不曉得，他只知道左執事能洞察遠方，但不再是用眼睛；她能聽見身旁的一切，但用的已是雙耳。

　　她的天眼更加黯淡，但字句間仍蘊涵智慧。

　　「我們拜訪左右院也是為了參觀嗎？」

　　「是啊。」

　　渡羽在她回應中感受到滄桑。

　　兩人只是靜望天色，不知幾刻左執事才開口：

　　「看著吧。」

　　★

　　緊鎖著白格紙窗的湯屋外，兩派人的爭執聲逐漸鬧大，吸引了不少人群。

　　一位留著公主切的少女似乎紅了眼眶，但仍強忍著自己的不安和委屈。旁人也紛紛靠上給予鼓勵，但並不是任何言語，而只是對於其立場的肯定。

　　「為什麼需要索求呢？」少女的話聲就像雛鳥般純粹。

　　「我說得很清楚了，這是你們欠的債。」

　　「我不理解——」

　　「妳當然不會理解了。」

　　對側的少女身旁也站著幾個人，他們面目皆帶著困惑，蹙眉不語，彷彿同樣不理解那位公主切的少女。

　　「一如往常一樣，我們共用著泉水，為什麼現在卻需要所謂的費用，還需要一次將過去的全數繳清？」

　　「這個世道不正是這樣子嗎？使用者付費。妳不知道資源到處被侵佔了嗎？」

　　「侵佔？」

　　「湯屋少了資源根本運作不下去。這也是為了你們繼續使用湯屋的權益。」

　　公主切少女心中多了一絲義憤：

　　「如果資源是公有共享的，這種事情也不會發生。」

　　「問題是它發生了。」

　　「但是，合作明明是取得資源最有效率的途徑，而不是區隔彼此，討彼此的債。」

　　「我不認為妳有必要繼續對我說教。妳該做的只有還債，還得出來再來找我。」

　　對側的少女和她身邊的人散去，她踱著步伐走入湯屋，用力將門關上。

　　「等一下——」

　　「別理了。」

　　公主切少女順著聲音方向看去，熟識的短髮少女含情脈脈地看著她，像是在感謝她的辛勞。

　　除了短髮少女外，少女身旁的人也散去了，他們都朝著同一個方向離開。她這才注意到，那個方向已有一片人潮，不少人揹著行囊，帶著簞瓢，無聲地朝未知的盡頭走去。

　　她看著大道上的人群遠去，巷子中又接續而出，井然有序，像侯鳥般眾多，只是這群侯鳥不會再回來了。

　　短髮少女逆向立於人潮中，溫柔地邀請她：

　　「走吧。」

　　★

　　天空終於出現動靜，似乎在回應左執事的預判。

　　渡羽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

　　「當人們發現彼此的差距正在拉大，以致無法理解彼此的時候，人們會依循土地和自己的對頻程度，選擇定居或是出走。這便是『大遷徙』。」

　　天穹之下，一道道星河如彩帶舞動，從遙遠天際合流而來。無數飛星化作大河，在百橋城及兩人上頭的遼闊夜空中緩慢流動。

　　他們只是在草坡上仰天。星河之美使渡羽噤聲，左執事也不須多言。

　　★

　　從鬧街漂向城緣，再從城緣走入原野，這些人中不乏長著第三眼或是有著第三眼印痕的人。

　　街上門窗露出一顆顆頭，觀望大遷徙的人龍。他們有的驚嘆；有的詫異；有的漠然；有的踟躕於同行。

　　湯屋中的人，也有人埋怨：

　　「一群假聖人。」

　　★

　　瀞玄居的夜空中，星河劃成一道十字。

　　臥梅在不速之客的到來下依舊和聲和氣，不知是因年歲已高，無法動怒，還是因心中把持著客人所沒有的清明。

　　這位無名客在街談巷語中偶然開悟，輾轉之下來到此地與一位大先知周旋。

　　「為什麼不勸阻左執事呢？這難道是你們合夥做的政治操弄嗎？」

　　「老身沒有逐鹿永夜的理由。這事也成不了利益。」

　　「但是預言造就了災禍，妳卻不曾做出反動。」

　　「預言沒有造就災禍，其暗示了可能的災禍。」

　　「左執事就是預言的始作俑者，是她做出的選擇讓永夜墮落的。」

　　「此為道聽塗說。」

　　「那究竟什麼才是真相？」

　　「真相再簡單不過了。此乃為自然秩序的一部分。老身只是輕描淡寫其過程，將其記錄下來，也予世人得知。」

　　「所以妳才放任左執事的種種選擇嗎？」

　　「但其就是預言的一部分。——爾等認為一切圍繞著左執事，可曾想過是左執事圍繞著一切？」

　　客人啞口無言。

　　臥梅深知，在無明的世界裡，話說得越少，越容易引來誤解；事做得越多，越容易被冠上罪名。

　　永夜過去的田園時代，預言甚至不須明說，所有人都知道這是自然循環的某個節點；在這個時代，先知誕生了。人們對於未來是未知的，他們在未知中選擇相信；選擇無視；選擇反動。

　　反動者不清楚的是，消解人們逃避所造成的業力才是真正的反動，它原本能使預言成為別的時空的事，但現在已來不及了。

　　新的平衡正在形成，絕大多數人們無法消解土地所釋放的業力，才導致樂土的喪失。

　　臥梅不願多說。一來，她想看著人們自己意識到問題，並自己解決；二來，她知道無明的根在一般人的心中紮得多快又多深。對牛彈琴是在浪費彼此的時間。

　　所幸的是，人們無法消解業力是一回事，多數人對於男性的歸來一直抱持著憧憬，即便他們自己因逃避而從未意識到。

　　渡羽的到來是第一聲炮響。來自外鄉的男性並不意味著本文明的男性復歸，所以人們沒什麼怨言或盼望。然而，第二聲炮響將使那些不願面對的人們繼續逃避，甚至發起危險的反抗。

　　短短的八字預言觸動了多少人。多數人們從其中成長，也自然會有人做出無明的反動，直至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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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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