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燈的燈桿摸起來又濕又滑,即使隔著手套也不好施力,但梅蕾迪斯還是很快就爬上了頂端。扣著燈罩的鑄鐵雕花,她朝沿著山坡向下傾斜的街道張望,默默嘆了口氣。
王都仍籠罩在夜色中,零星幾盞燈火和衛兵的提燈慢悠悠地在密集古老的建築間晃盪,間隔地照亮貴族宅邸空無一人的門廊。穿著鐵靴的腳步聲沈重而穩定,像打鐵的重鎚一樣,穿過王都寧靜溼冷的空氣,傳進梅蕾迪斯敏銳的耳裡。
但她需要防備的可不只悠閒的衛兵。梅蕾迪斯拉緊斗篷兜帽,確保不會被某個躲在暗處的人瞥見臉孔。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6oiGZ7aKY
內城區緊鄰國王丘陵,住的都是貴族富商,比起衛兵隊可能來自不知名鄉紳家、自視甚高但沒什麼用的年輕人,經驗豐富的傭兵或自家培養的守衛絕對更值得信任。
她瞇眼看向斜前方的高聳建築。門廊下的橘黃火光沒照見任何人影,但直覺告訴梅蕾迪斯那裡絕對有人在。她得盡可能地爬高,高到街上的人會以為她只是旗幟的影子。
「但果然沒那麼容易對吧!」
她很謹慎地沒把話說出聲,抬起頭。宅邸中央的尖塔正朝四周散發著點點藍光。閃爍的燄火像一隻隻飛蛾,繞著六角形的塔樓滴溜打轉。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Sxd7nSabs
滑順的軌跡讓人聯想到女神驅魔陣散發的神力餘燼,只不過這玩意的用途不是驅逐魔物,而是不知好歹的竊賊。
據說防盜法陣的威力不強,頂多讓觸碰到的人麻痺幾秒。但這幾秒的衝擊對可能正攀在外牆上的倒楣鬼而言,基本就是直接把人推下樓,摔成一攤半死不活的爛泥。法陣還會發出惱人的警報,把附近的衛兵都找來送行。
而且不只眼前這一棟,沿著大街的宅邸幾乎都有類似的法陣。梅蕾迪斯猜想這大概和首飾華服一樣,即使阮囊羞澀也不能示弱,否則會立刻被虎視眈眈的敵人或下位者吞吃殆盡。
馬房的墨蘭告訴她,雖然王都法律規定偷竊金額超過五璐文就會被架在廣場示眾,不過如果是在貴族宅邸林立的內城區,沒偷到金埃都連衛兵都懶得理你。
……唔,說不定這對耳環能讓衛兵不把我當小偷?
安娜堅持她還是得保持起碼的體面。穿上羊毛襯衣、皮背心、長褲、短靴,和保暖的斗篷,加上她的短髮和瘦小的體型,看起來應該很像人畜無害的見習僕役。
這麼完美的裝扮只有唯一一個破綻:她的耳環。
銀色鑲邊是華麗的重瓣花造型,中間是整顆水滴型、有白色細絲游動的綠色寶石。在不明瞭其真正價值的人眼裡,光是外表就足夠華麗了。
這下可好,從可疑的僕役變成偷走主人家貴重首飾再逃跑的僕役了。
摸著冰冷的金屬,梅蕾迪斯只感到前途多舛。為了計畫順利,耳環絕對不能取下,所以眼下只剩一條路:盡快,且不能被抓到。
焦慮攀升,三月的清晨又溼又冷,梅蕾迪斯卻熱得想脫掉斗篷。東邊的天空透出微黃的灰,衛兵的提燈也越來越不顯眼。差點就要在街燈上跺腳的梅蕾迪斯終於看見曙光:法陣開始熄滅了。
她壓下歡呼,把雙手放到身軀兩側,瞄準前方尖塔的屋簷,縱身躍出。
耳環爆出綠光,幾乎把她的視野染成湖面下泛綠的光景。突風托起斗篷,把開始下墜的身軀往上推,迅速但粗魯地送到尖塔上。
「嗚。」
雖然即時止住了衝勢,但鼻子還是狠狠撞了一下。殘存的魔力竄進頭裡,伴隨因為衝擊揚起的石屑,她差點打起了噴嚏。
「飛行」的感受和想像中差不多,不過實際體驗還是讓內臟整個縮了起來。
幸好早上什麼都沒吃,才不至於用嘔吐物幫人洗牆壁。梅蕾迪斯貼向溼溼黏黏、不知多久沒好好打掃的黃銅屋頂,側耳傾聽。
「——大人又賴床了。這邪神詛咒的冷天!那黃頭禿子再不起來我就要把馬牽來——馬萊女士,您昨晚睡得好嗎?」
男人諂媚的招呼隔了樑架和石牆,變得有點像某種鼻音很重的異國語言。隨後響起的撞擊聲和古怪的嗚咽實在很誘人,但她還得趕路。梅蕾迪斯忍住爬下去偷窺的衝動,揉了揉發麻的鼻樑,默默往突出的旗竿挪動。
她用一聲小小的呼喊激勵自己,身軀微彎,藉著旗竿的彈力跳向隔壁露台。
但王都濕氣真的太重了,梅蕾迪斯躍過欄杆落地後,差點直接往前滑,一路溜到露台另一頭。石欄杆的空隙不大,以她的體型應該會直接穿過去。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rk2uR0oUM
聽著瞬間加速的心跳,梅蕾迪斯想到面對再大的魔獸她都沒這麼緊張,嘖了一聲翻身爬起。
摔傷事小,但她可沒空洗掉衣服的血跡。如果被發現她撒謊沒搭馬車,還在屋頂上進行危險的極限跳躍,恐怕在預計的死期到來前,她唯一的同伴就是寢室那扇永不闔上的門了。
雖阻止不了監視,至少能維持起碼的尊嚴。
所以我是不得已的!
欄杆的寬度完全足夠她在上面行走。從這高度起跳屋簷也沒那麼遙不可及。梅蕾迪斯假裝沒察覺到辯解裡的心虛,瞥了眼地面踩上欄杆。
「哐噹!」
寂靜的王都突然爆出一聲巨響,在緊張萬分的梅蕾迪斯聽來就像有什麼在耳邊爆炸了。她僵硬地緊貼牆面不動,直到暈眩退去,才敢往上爬,從屋脊謹慎地望向聲音的來源。
清晨六刻的鐘聲還未響起,城門應該還在衛兵的把守下、拒絕任何人入城。但遙遠的西城門下燈火通明,隱約能聽見人馬雜沓的噪音。
沒有任何證據,一個可怕的猜想猛然浮現。梅蕾迪斯顧不得會被看到,跳上屋頂迅速跨越好幾座宅邸,直到這區最高的一座塔,毫不猶豫爬上頂端。
應該不可能。兩星期前出發,接待、會面、商議、途中拜訪……還可能下雨,不可能這麼快——
弧形的圓頂沒有手能扣住的地方,幸好牆面不是垂直的,她還能勉強憑臂力攀在塔上。風吹落了兜帽,頭髮卡進臉上的疤痕又癢又難受。但她的注意力都在城門下,拚命睜大雙眼想看清來者何人。
領隊獨自一人,盔甲外披著色澤鮮明的橘紅披風,騎著棕色駿馬率先踏入。這個距離看不清人臉,但在提燈燦白的光線下,明顯有著一頭燦爛的金髮。
梅蕾迪斯僵住了。
同樣穿著的騎士魚貫而入,衛兵絲毫沒有刁難、迅速放行。直到城門再度「哐」一聲放下,她才回過神打了個冷顫。
她就是猜想兄長沒這麼快回來,才選今天的。一旦雷歐回到宅邸發現她不在,肯定會不顧一切率隊找遍大街小巷,大張旗鼓吵醒全城居民。然後在兄妹相見的剎那上演一齣久別重逢、見者皆不忍卒睹的感人戲碼……
光想像那畫面就尷尬到要吐了。
前方昏沉的天色完全就是她此刻心情的寫照。飛在天上時還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現在卻像被名為現實的巨人一掌拍回地面。巨人啊……聽說南方密林裡真的有巨人,什麼時候能親眼看到呢?
身下的石牆隱隱浮現出影子,天就要亮了。是面對還是逃跑,她必須盡快抉擇。
正面迎戰?那是騎士的作法!還是最迂腐的那種老廢物!
一把粗啞的怒吼衝進腦中,鐵青色的大鬍子閃過,下一秒她手裡的劍就不知去向。昆堤師傅的臉隱在黑暗中,梅蕾迪斯揉著發疼的手腕,覺得他正得意地竊笑。
所以逃吧!連劍都拿不穩的小貓!
一隻藍紋海鷗倏忽竄過,尾羽在空中畫出一道豔藍閃電,筆直飛向城門。望著那瞬間遠去的影子,梅蕾迪斯感覺呼吸慢了下來,不那麼緊張了。
她也想和來自北方的貴客一樣逃之夭夭,可惜這座城和她的「獄卒」沒那麼善良。但她也不會坐以待斃,她並非手無寸鐵。雷歐很在乎她,就表示逃得越久,對方越心急,越有機會扳回一城。
總之先躲到安全的地方,再想要怎麼——
塔頂突然拉遠。
耳邊風聲呼嘯,梅蕾迪斯直到看見飛起的頭髮,才意識到她正在墜落。但防盜法陣早就關了,也沒聽見有人施法的聲音。左手不聽使喚,她伸出右手試圖撈住窗框,操控風把身體往塔推去。卻見圓柱狀的高塔越來越遠,而她仍在掉落。
梅蕾迪斯收回魔力,咬牙蜷縮等待衝擊。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g5f66VwA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