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人能攀上龍怒峰。
至少紀錄上沒有。格雷抬起頭,試圖看穿狂暴肆虐的風雪,但眼前除了手指和其下的山壁全是一片白茫。手臂稍微抬高就會消失,彷彿被潛藏的怪物一口吞噬。
厚重的雲層擋住了陽光,幾乎能割裂皮膚的強風迫使人必須小口吸氣,似乎穿再多衣服也抵禦不了的低溫,濃厚到不攜帶魔導具就穿越不了的魔力團,以及陡峭狹窄、沒有任何路標的……山路?
大概是太冷了,他聽見自己開始吃吃傻笑。
根本沒有路。山壁之陡峭恐怕連棲息在埃登山脈的大角羊,都找不到安全的落腳點。
米思雖然比尋常駿馬嬌小,要爬上懸崖還是太為難她了。所以當格雷抵達一處能躲避風雪的山凹,他便強迫這黏人的夥伴留下,在米思淒厲的嘶鳴中,獨自往遙不可及的山峰前進。
他想到另一個與龍怒峰齊名的傳說之地——淵神的深淵。
不知是出於畏懼還是敬畏,從來沒有人試圖在現實尋找深淵——或者又是他沒找到紀錄。相反地,他的目標——靄龍山脈的最高峰——則從千年前就被相信著是火神審判靈魂的地方。
神官是這麼說的,格雷則一直覺得很可疑。先不說白雪靄靄的高山是怎麼和火神聯繫在一起,這座山唯一的爆發紀錄,只有記載在女神聖典和幾乎可說是神話的王國上古史裡。
沒有瘋狂的學者或信仰狂熱的登山聖徒留下實際的隻字片語,人們卻都深信不疑。
或許曾抵達的人都死了。格雷瞇著眼尋找到下個落腳點,慶幸沒在出發前告訴任何人真正的目的地。否則在他有機會逃出來前,所有人都會當他被戰爭逼瘋了,就算斬斷手腳、用性命要脅也會阻止他吧!
他就是不想看到這一幕,才選擇不告而別。
但要說沒有後悔絕對是騙人的。從看到山腳隘口的石碑已經過去五天了,這趟旅途仍看不見盡頭。尋常朝聖者看到石碑就會折返,往南回到派恩,在女神之湖溫暖的湖畔享用當地特產佳餚,悠閒但莊重地度過剩下的假期。
再看看他。寒冷、疲憊、飢餓。指尖凍到失去知覺,只能憑模糊的觸感找路。乾糧和水硬得堪比石頭,只能把碎屑含在嘴裡,用這少得可憐的食物和融雪充飢。
唯一慶幸的是因為缺水,他幾乎不用排泄。在這種極端環境要脫下褲子,他不如去神殿聽一整天的讚美詩。
對,他現在就是這麼無助。
山上與山下相比完全是異空間,所有學過的求生技能全都無用武之地。每次移動都要思考再三,但依然無法保證下一秒會不會失足摔落。
看似穩固的岩石可能是鬆散的雪塊,感官遲鈍能讓他把黏在睫毛上的冰塊和灰塵,誤以為是垂落的枯樹。風雪實在太密集,他最後乾脆放棄去清,緊貼岩壁,利用呼出的熱氣在層層毛毯的掩護下,確保這狹小的視野清晰。
都說「難如登天」。這算不算實質意義上的「登天」?
這次他隔著暴風雪都能聽見自己的笑聲。又乾又尖,就像傳說裡邪惡巫師計謀得逞時的笑聲。
現在誰能說他沒瘋?他邊笑邊喘,拔起上方凍僵的手。
一團雪塊猛然落下,格雷來不及躲,鼻樑被砸得正著。他下意識呼吸,呼出的熱氣融化了雪團,瞬間沾濕了毛毯。
糟糕!
潮濕的毛毯堵住了呼吸通道,本就稀薄的空氣連最後的去路也沒了。格雷吸不進空氣,腦中一陣暈眩,攀著山壁的手下意識用力扣緊。
「喀啦。」
不祥的聲音響起,格雷發著愣,僵直的身軀就飛離了山壁,迅速墜落。
但他還沒想好怎麼咒罵女神,墜落就結束了。身下不知道什麼東西托住了他,正朝他的膝蓋內側噴氣。格雷沒去多想,拉下毛毯大吸一口氣,再趕緊蓋上。然後哆嗦著把腳掌塞進最近的縫隙,雙手抱住岩壁,感覺穩住了才低頭往下看。
一隻晶亮的琥珀色眼睛正從他大腿旁看過來。應該待在山凹安全處的米思不知何時追來了,還恰好在他失足掉落的這一刻救了他。
格雷很確定他有把韁繩綁牢,此刻斷裂的韁繩拍在他腿上,像在嘲笑他的徒勞無功。他疑惑地往旁看,吃驚地睜大眼。
「米思妳——什麼時候有爪子了?」
實際上他只能發出一連串無意義的咕噥。灰斑馬什麼都沒說——她本來就不會說話——但雙眼炯炯有神。扣著岩壁的利爪從馬蹄的灰白變成閃亮的金黃色,令人聯想到碼頭邊成排的鐵樁。米思用力頂著他的大腿,似乎要幫助他繼續往上。
格雷停止思考夥伴身上的異變,點點頭,咬牙往上看。風雪稍息,他勉強看見一塊九成是岩石的灰黑色突起。他朝米思眨了右眼,不確定夥伴到底看不到。米思一臉嚴肅,彷彿真的理解了他的意思。
米思很聰明的。
他曾對友人這麼說過,但或許他該認真思考這份智慧的來源。
「嘿!」
隨著他低哼,身下默契十足的一推,格雷順利抓到突起。一站穩他馬上往下望,卻發現只剩撲打的雪花,看不見灰斑馬的身影。
掉下去了?
竄起的寒顫和恐懼比周圍的風雪還冰冷。格雷立刻放出魔力探索,試圖找到米思的蹤跡。自豪的龐大魔力此時卻像弱小的游魚,在奔騰漩渦般的厚重魔力團裡費盡千辛萬苦,才能勉強前進。
但直到抑制魔力的耳環開始發燙,他都沒找到一絲活物的氣息,他只能收回魔力。
冷靜,米思既然能爬上來,一定有辦法保護自己。
聽著呼嘯,瞪著岩壁,格雷默默對自己說著。不論如何他不能繼續待在這,他必須繼續前進。
下一秒山壁消失了。
灰白的岩石就這麼化成白霧。飛雪、碎石、凍結的血滴也都消失了。格雷茫然睜著眼,一瞬間以為自己終究還是墜落了,隨著米思一起成為谷底殘屑。
比起遺憾,他腦中首先浮現一個疑問:龍怒峰就近在眼前,那成為靈魂的他還需要通過女神之河嗎?
神界和現實不是隔壁房間,不是你拿著鑰匙打開門就能過去的。
他好像曾經用類似的問題惹腦哪個嚴肅的教士,被懲罰抄寫聖典。這時還在思考神學問題的自己實在怪異到不行。格雷苦笑,開始觀察四周。
除了白霧什麼都沒。身體的感覺與其說是墜落更像是漂浮。充塞四周的滯悶感有點像踏入密林時、被瘴氣包圍的感受,又有點像溺水時被水流纏住了手腳。不同的是,雖然他一樣動彈不得,但一點都不覺得恐懼。
「嗚!」
雙腳就毫無預兆地撞到了地面。加了防滑層的靴底像抹了油般狠狠地背叛了他,讓格雷重重摔在凍結的硬地上。幸好衣服穿得夠多,只有鼻尖擦到破皮。他感覺自己像隻被地龍用力碾過的灰鼠,全身骨架都要散了。
是誰在開什麼玩笑嗎?不太好笑啊!他呻吟著,扭動著四肢想從滑溜溜的地上爬起來。一陣說不上是冰冷還是炙熱的風,在嘆息般的音調中鑽入他和地板之間,將格雷輕輕托起,再穩穩放下。
龍。
巨大、蒼白,猶如高聳雪峰化身的龍。威嚴地盤踞在冰晶環繞的「巢窟」之中,白霧像環山的雲朵在龍的四周游繞。
鷹隼般回勾的喙泛著金屬流光,披身的鱗片在冰晶不知從何反射來的光線照耀下,潔白近乎透明,隱約能看見血管般的細細金絲在其下流動。
前肢相比體型十分纖長,讓人聯想到白楊木。但看起來一點都不脆弱,反而像是在凝視洶湧的寬闊河道,沈靜而有力。
沒有看到翅膀,格雷卻肯定飛行對祂而言絕對輕而易舉。
祂。
只有對神靈的尊稱能夠表達發自內心的敬畏,格雷瞬間有再度跪伏的衝動,但想到剛才托起他的風,便強迫自己挺直背脊,屏住氣往上望。
又是一聲嘆息,傳說中早已滅絕的巨獸緩緩睜開了眼,用那對沒有瞳孔的潔白眼珠看向了身前渺小的人類。
「神之子,」
龍沒有張開嘴,宏大的聲音直接在格雷腦中響起。即使沒有夾帶惡意,還是幾乎使格雷失去意識。
「汝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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