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下的荒原一片漆黑,被瘴氣、血霧、破損的軍旗、飛舞的肢體與內臟籠罩。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HFrokyPAq
獸類的嘶吼和人類的慘叫混雜在一起,傳到耳中時像把一坨帶刺的青苔連土塞進耳道,又刺又黏又癢。好像恐懼化成匍匐的蟲,緩慢但堅定地往他腦袋中爬。
握著戰鎚,舉步維艱的哈德蒙幡然了悟,所謂「腥風血雨」不是某個詩人憑空幻想的詩句。
胸甲的皮帶被魔獸血腐蝕,掛在哈德蒙的肩膀上搖搖欲墜。閃爍的聖光像不夜祭那日的星空,在狂暴的黑霧間飄渺虛弱,彷彿隨時會被吞噬。
屍塊不知為何全往他頭上打,滑溜的內臟在頭盔狹長的視孔前晃來晃去,讓哈德蒙幾乎看不清前方,只能抓著沈重無比的戰鎚,拚命往黑霧旋風中、勉強可見的那抹紅燄火光而去。
勞倫大人一定在那附近!他得去幫忙!
矮壯的體格發揮了優勢,無論多少魔獸或其他神知道是什麼的鬼東西撞到哈德蒙,都無法將他擊倒。突破戰鎚和盔甲防禦的攻擊即使留下傷口,也很快就在他士氣高昂的祈禱中恢復如初。
我是您榮光的僕從,請予我殺敵之力!
禱詞越喊越隨便,幸好效果不減。哈德蒙終於來到激戰的最前線,看清了混亂。
那抹紅燄是一名高大的紅髮女子,沒帶頭盔,任由血肉抹污她年輕端正的臉龐。手中的戰旗早被血液淋濕,但貝堤娜.葛拉修的雙眼依然猶如燃燒的烈焰炯炯有神,傳達出決不退縮的強烈意志。
有著一頭麥穗色頭髮的勞倫大人就在貝堤娜身旁,高舉長劍指揮騎士衝向前仆後繼的魔獸。
他的聲音依然堅定有力,絲毫沒有因長時間的戰鬥而衰弱。聽著那雄渾的怒吼,哈德蒙感到心口湧出更多力量,抬起腳重重往前踏,張口準備響應。
貝堤娜旋轉戰旗砸向一隻牛頭魔獸。長著蜿蜒雙角的頭顱應聲碎裂,斷角呼嘯砸中哈德蒙的側臉,他昏了過去。
「嚇!」
哈德蒙猛然坐起,慌亂地搜尋戰鎚,但四周空空如也。窗外傳來一聲膽怯的嘶鳴,差點摔下沙發的哈德蒙才意識到他不在二十四年前的戰場上,而是格里克家用粗石打造,簡樸但安全的祖傳大宅裡。
剛才的巨響是商隊在宅邸後門把貨物丟到地上的聲音。老管家喝令著男僕,中氣十足的嗓音一點都不像個老人。
老馬圖從上上代家主侍奉至今,除了斑白的兩鬢和眼周幾道魚尾紋,管家的姿態與氣勢都比他中年肥胖的主子要來得像個貴族。可惜因為種種原因哈德蒙沒辦法把家主之位拱手相讓,躲到他的寶物庫裡閒散度過餘生。
「我是壓力太大才會做這種夢嗎?」他揉著發脹的太陽穴喃喃自語,把雙腳放到地毯上,心裡緩緩升起怒火。「那隻老狐狸!」
他完全被算計了,被他最敬愛、最崇敬的大人們毫不留情地推入火坑。他就不該在魔族來襲時表現得那麼勇敢,繼續當隻懦弱的「風向雞」,就不會落得必須在權力風暴中,負起責任領導騎士團的下場。
「只有像格里克大人這樣堅毅無畏、願意為了王國挺身而出的勇者,能肩負起這等重任。」
相比哈德蒙瘦得像槍桿的瓦爾德大人,在善後會議進入尾聲、大家都昏昏欲睡時,突然殺得他措手不及。
哈德蒙還來不及想出推卻之辭,一干叛徒便群起應和,像暴雨夜的樹蛙一樣瘋狂鼓譟,哈德蒙甚至驚駭地瞥見,美艷的菲斯托伯爵也從摺扇後對他微笑。
絕望的哈德蒙看到座首的阿伊瑟斯大公舉起手制止時,還以為見到了救星。他靠膽小培養出的敏銳觀察力卻瞥見,大公身旁頭髮斑白的勞倫大人對他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
「莫頓大人從魔族手下拯救阿伊瑟斯的功勞千古難忘,但他年事已高,難以負擔騎士團擴編後的繁重勤務。」
大公這麼說著,語氣沈痛,就好像他之前沒打算把勞倫大人所在的騎士團推去密林裡送死。
哈德蒙板著臉,手指焦躁地敲著手背,以免自己把心裡話當眾說出來。
最後議會決議,將騎士團團長變成榮譽職,另立副團長的職位來領導新生的騎士團。而擁有爵士頭銜,有實務與戰鬥經驗,又是英雄之後的哈德蒙大人是最好的人選。
一切就這麼不顧哈德蒙的哀號迅速推進,等他回過神,議員與騎士們已經幫他打點好上至任命儀式下至副官人選的所有事宜。他再度望向昔日的老長官,整場會議幾乎都沉默不語的勞倫大人朝他輕輕點頭,然後起身。
「諸位大人,首先請原諒我前幾次會議的缺席。」
老騎士稍微瘦了點,動作有些顢跚。貴族議員間響起一陣擔憂的低語,在仍清楚記得這些人問責嘴臉的哈德蒙耳裡十分噁心。但他忍住了,挺起胸膛專注地看著老長官,然後看見勞倫大人悄悄抖眨了下左眼。
那是準備惡作劇的前兆。
高背椅旁的年輕騎士伸手想要攙扶,被老騎士揮揮手制止。哈德蒙和這位圓臉男子見過幾次面,但僅止於打招呼。德雷克的眼神擔憂而煩躁,沉著臉退回原處。但哈德蒙太了解勞倫了。
他們肯定是共犯。
「亞德里安大人將騎士團託付給我,我卻因害怕承擔而逃避,還讓各位見到我難堪的一面。」他苦笑著闔上眼。長桌遠處的人群裡某人高呼:「那不是您的錯!」
「謝謝你,克勞斯。」
老騎士感激地向茶色頭髮的修長青年點頭致意。長外衣上的八重百合表明青年是守備隊的騎士。守備隊在那次戰鬥中的損失也不小,說實話哈德蒙認為此時加緊補充守備隊比擴張騎士團更重要。
魔族的現身破壞了荒野一直以來的平衡,現在連阿伊瑟斯城外的平原都時有魔獸出沒,守備隊以現在的編制實在疲於奔命。
不過騎士團擴張後就能幫上忙了吧!哈德蒙想著,然後驚覺這就是大公打的算盤。貴族們就算有異議也沒有穩固的立場反對。
哈德蒙不情願地迎上老騎士的視線。老騎士朝他走了一步,然後非常戲劇化地往前傾倒。
「勞倫大人!」
他甚至沒意識到自己大叫出聲,等哈德蒙回過神,雙手已經接住了老騎士瘦削的肩膀。周圍的貴族嘩嘩站起,哈德蒙聽見某人迅速跑來的腳步聲。勞倫大人似乎驚魂未定,喘著氣低下頭。
別想逃。
「咦?」一雙強壯的手臂從他手中接過老騎士,輕輕放回椅子上。德雷克面無表情,垂下的眼皮裡兩隻眼咕嚕轉了一圈。
「哈德蒙。」
蒼老的聲音顫抖著。哈德蒙茫然地發現自己正在老騎士面前單膝下跪,眾人簇擁在旁屏息佇立。大公站在遠處,嘉許地重重點頭。
活脫脫是個授勛的場景。
仁慈的女神啊!這裡是深淵嗎?哈德蒙心裡慘叫。
「你總是說自己沒有能力,但我相信二十四年前那個熱血正直的靈魂仍在這裡。」
在他無助的視線中,那雙晴空般的藍眼落下一滴淚。勞倫大人執起哈德蒙的手,拔下手上的騎士團團長印戒放到他掌心上,蓋住。印戒又冰又冷。
「這是你應得的榮耀。」
不!他才不要什麼見鬼的榮耀!他只要裝滿魔獸標本的寶物庫、小圓餡餅和熱茶!什麼騎士、什麼政治陰謀,都不該和他和平愜意的人生有關連啊!
但現實中哈德蒙只是握著老騎士粗糙、佈滿疤痕的手,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哈德蒙盡己所能在不被旁人發現的程度下投以抗議的怒火。但他灼熱的視線似乎被認為是燃燒的意志,有人開始鼓掌。掌聲瞬間淹沒整間議事廳,夾雜著令人惱火的歡呼,還有人跳下椅子拔出短劍指向天花板。
「敬我們偉大的格里克大人!勇者之血將帶領我們前往受神眷顧的未來!」
他尷尬的臉都紅了。人群將漲紅臉的哈德蒙團團包圍,抓著他的手臂就往議事廳的大門擠。老騎士在兩位年輕貴族的攙扶下安全離開瘋狂的人群,臨走前回過頭,笑彎了雙眼。
之後的狀況更加荒唐。議員們把他推出市議會,門外不知何時備好了披著騎士團團徽的駿馬。有人按住他,一把將不知哪摸來的深藍色長外衣套到他頭上。
長外衣上一位主人顯然體格勻稱,飄逸的亞麻在他身上像防止幼童弄髒衣服的餐巾布,腰帶完全束不起來。
他覺得自己根本就是個小丑,明明累垮想下台,卻被狂熱的觀眾推回台上,不得不繼續表演。
「我、我會盡己所能,」他剛開口人群立刻安靜,一對對溼熱的眼睛緊盯著哈德蒙,彷彿一隻隻嗷嗷待哺的小鳥。「以水之女神的名義,榮耀歸於慈愛的女神!」
人群嘩然,簡直像點燃的整城的火藥引信。他就這樣被貴族們綁架著走過整條中央大道,接受群眾歡呼,直到夜晚六刻的鐘響才放過假笑到臉都僵了、揮手揮到肩膀快散架的他一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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