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勝……」
沒什麼朋友的我,竟然會對於「身邊沒有了某人的聲音和氣味」這件事感到不自在什麼的……
「勝生……」
真是意想不到。
「勝生選手?」
諸岡主播的聲音讓我模糊的視野瞬然回復清晰。一個亮著信號燈的鏡頭正在不遠處拍攝著我的臉,而熟悉的身影就坐在身邊,提醒我現在正位於東京的攝影室裡,接受著全日本花滑錦標賽後的正式採訪。
我瞥向那個身影,比普遍的日本人要深的膚色,以及那頭外型像箭豬的尖刺般的黑色短髮令我認出了對方,但是其明亮的大眼睛和輪廓硬朗的臉龐上都表現得十分疑惑,跟我印象中,總是會露出充滿鬥志的表情的他截然不同。
看來我的分心成為了足以令他困擾的事情了。「抱……抱歉。」我懷著歉意說道,因為陌生的環境而有些不自在:「我沒有聽見你的問題。請問你可以再說一次嗎?」
諸岡主播的棕眸眨了一眨,然後微笑道:「看來勝生選手真的疲憊了呢。要多休息才行喲,日本在4CC(四大洲花式滑冰錦標賽)和世錦賽(世界花式滑冰錦標賽)還需要你這個王牌呢。」
聽後我只能苦笑著附和道:「我會和教練一起努力的,謝謝你。」
然而,如此簡單的一句讓諸岡主播的雙眼綻放出光芒,他興奮地把主題拉到自己感興趣的方向了:「說到『教練』,你現在擁有著兩名教練吧?勝生選手。當中分別是現在與你同行的切萊斯蒂諾.恰爾迪尼,而另一位是將要參加全俄的維克托‧尼基福羅夫選手呢。」
雖然或多或少已經做了有關的心理準備,但是當話題來到這裡時,我還是嚇了一跳,希望對方不會在這個話題裡糾纏太久。「對的。」我回答道:「不過維克托沒有跟我簽訂相關合約,嚴格來說我和他還是互為選手的關係。」
「互為選手的關係……嗎?」諸岡主播說後一臉苦惱,然後道:「嘛,我確實非常想要相信你這個單純的說法,可是鏡頭後的觀眾應該無法接受這樣的說法吧?尤其是你們在比賽的鏡頭下接吻,還有那張早就在網上流傳的相片,也說著你們的關係不太尋常呢。」
被抓住弱點的人是難以反擊的。回憶瞬間充斥了我的腦海裡,使我的體溫急速上升。
「要在這時候讓你大吃一驚的方法,除了這個之外,我想不到其他。」
「勇利。我想要認識真正的你,僅此而已。」
是蜜糖。這數天所發生的所有事,又甜又黏的,如果沒有大量的清水和肥皂協助,被蜂蜜沾染了的地方仍然會留下其觸感和氣味,而這就是我的記憶庫的現況了。回想起昨天晚上,與維克托待在一起時我曾經試過要把這些記憶都暫時封入箱子裡,免得自己因為害羞而發情,可是就像某些愛情理論所說般,愈想要忘記就愈會記起,結果事情一發不可收拾──
「這樣子舒服嗎?勇利。」言猶在耳。我敢肯定自己的臉紅得像個蘋果。
「不過這些戀情新聞不是我今天想要採訪的重點內容。」諸岡主播的話令我愕然起來。我看往他,見他向我露出了友善的笑容:「對比起你們的關係,ALPHA和OMEGA之間的情慾問題等,我想熱愛滑冰的觀眾更想要知道你與這兩位教練在未來的賽事中會如何協調。」
我幾乎要哭了。不得不說,主播真是一名善良得可怕的天使。「我……我認為切萊斯蒂諾是一位充滿經驗的教練,而維克托是一名擁有著優秀技術的選手。在接下來的練習中,我會一方面向維克托學習更多的花滑技巧,一方面與切萊斯蒂諾一起進行適當的調整,務求在兩人的支援下以最佳的狀態出戰4CC和世錦賽。」
「喔!這話說得真好。在全日本花滑錦標賽上的表演裡,應該有很多觀眾都看得出你在獲得尼基福羅夫選手的協助後,不管是演技還是技巧都有非常大的改變,我真的很期待在接下來的國際比賽中看到更加出色的你。」
「謝謝。」
「同時,請問你可否在這裡透露一下,尼基福羅夫選手在實際上是如何協助你呢?」
我愣了愣。「實……實際上?」
「即使你現在是個非常糟糕的選手,我還是想要幫助你克服所有困難,包括你的發情問題。」
「你認為OMEGA的發情問題能夠靠著理性征服嗎?」
「勇利,我認為感情這種事其實比想像中要簡單得多,可是責任總會令它變得複雜。」
一瞬間,湧現在腦海裡的全都是會惹人臉紅耳赤的回憶,叫我不知道要怎樣回答他的問題,只能呆若木雞地坐在原位上。諸岡主播看見後,鐵定是以為我沒能理解到他的意思,於是解釋道:「抱歉,突然要你這樣舉例還真是頗為困難的,但我想你可以說一下……例如他教了你什麼跳躍技巧,又或如何指導你滑冰等等。我想他一定給了你很多有關於花滑的建議吧?」
花滑的建議……對啊。我和維克托之間可不是只有那些回憶的,我為何就是只會想那些事情。我清一清喉嚨,回答道:「嗯……嗯。有的。維克托不但單對單地指導我的演技,還試著用他的經驗來豐富我所演譯的故事,以及試著把他所懂得的跳躍都教給我,例如4S、4F等,大大提升了這些跳躍的成功率。」
「從昨天的比賽中我也留意到你的進步了。不過,根據以往的紀錄,你在四周跳的範疇裡只有4T是能夠順利地在正式比賽中使用,其他的四周跳如4S,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三十。然而,你卻在昨天的自由滑中,在即將完結時擺放了一個超高難度跳躍──4F,這會否是過於急進的決定呢?你的兩位教練都同意這個安排嗎?」
我苦笑道:「首先我必須要向所有人澄清,那是我擅自決定的安排,兩位教練都是不知情的。至於你問我是否過於急進……」說到這裡我想了一想,為的不是去思考這道問題的答案,而是為了想清楚要怎樣回答才有信服力:「也許吧?不過我沒有後悔試著在比賽中完成4F。我認為假如自己想要在4CC和世錦賽中奪得金牌,就必須挑戰更高難度的跳躍和更完美的表演。特別是在世錦賽時,我肯定只利用普通的跳躍安排是沒辦法從維克托手中奪走金牌……」
嗯?我說了什麼?
「嗚嘩!」諸岡主播一臉驚喜地向著鏡頭回應道:「觀眾們!勝生選手剛才說了一些非常不得了的說話!看來我們的王牌在得到偶像的支持下,長久存在的玻璃心終於消失了!」
欸?「什……什麼?為什麼突然會有這個結論──」
他沒有理會我的話,雀躍地繼續提問:「如此一來,你的意思是否代表著尼基福羅夫選手所給予你的東西除了技巧之外,還有別的東西呢?例如自信、勇氣等等。雖然你剛才說你們仍然是互為選手的關係,但既然尼基福羅夫選手已經以『教練』稱呼自己,那你們的關係應該不會只停留在競爭者的階段上吧?」
此話一出,我頓時憶起昨天的比賽後,我站在滑冰場上跟維克托所說的話來:「我不太清楚什麼是『愛』,但若果……若果我能在這個賽季中從你手上奪走任何一枚金牌的話,那請你不但把雙人滑教給我,還請你……請你……請你標記我。」
想到這裡,我禁不住開口了:「我想維克托給予我的,不是只有自信和勇氣吧?」
主播聽後只是看著我,待我把話說下去……有了「必須要把話說下去」的這個前提後,不知怎的緊張就湧上腦袋,令我難以發聲了。我試著冷靜自己,提醒自己現在仍然在訪問之中,然後開始講述自己的遭遇:
「維克托從來都沒有把我當作OMEGA或競爭對手來看待。自直接與他交流後,我就感覺到他把我當成了一個與他平等的存在來看待,這令我十分喜歡與他相處。我從來沒有想過作為OMEGA的自己能夠被朋友以外的ALPHA如此對待──我們總是被人看扁,認為我們只需要生孩子,但他卻沒有用這樣的眼光看過我,也沒有因為我在大獎賽決賽中的失敗,而認為我是個沒用的選手……」說到這裡,我已經有點口齒不清了,可是我希望向所有人表達的意思仍未完整。
「勝生選手……」
我吞了一口口水,決定直接了當地說出結論:「所以,說到維克托所給予我的、那些技術以外的東西,那絕對不是只有自信和勇氣,而是包含著這些要素的……能夠稱為『愛』的東西。在以往的滑冰生涯裡,我從沒有細心地想過『愛』,但自從維克托出現在我的世界裡,我就意識到他所給予我的,並不是那種淺顯然懂的愛意或者戀愛,而是單純的羈絆……」
「這就是愛吧?勇利。這不一定是愛情,可是你對他的感情一定有著『愛』的存在呢。」
與披集的對話再次在耳邊響起,猶如在鼓勵我把話說下去:「維克托是第一位令我想要主動緊緊維繫的人。我想我對他的感情,又或他對我的感情都是沒有既定的名字,但我能夠在此斗膽稱這種感情為『愛』──」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嗎?是否應該要閉嘴了?但是心裡似乎有一種衝動,令我不由自主地攥緊了雙拳,向著鏡頭把更多的話語說出口:
「而知曉了愛而變強了的我,會用接下來兩場大賽的賽果,證明給大家看他給予我的愛是──」
嗚嘩……我到底在訪問裡說了什麼?
下午三時多,我坐在候機室裡等候登機時,回憶起諸岡主播在訪問完結時露出的驚訝神情,才察覺到自己在剛才的訪問裡說了很多不得了的話來。究竟自己當時受了什麼樣的刺激才會說出那些話來呢?我不知道。那個時候體內彷彿出現了一台「勇氣製造機」,能夠把平常多出來的荷爾蒙都轉化成勇氣。結果,回過神來時訪問已經完結,該說的話早就清清楚楚地告訴了全世界,而不該說的話也早就被攝影機紀錄下來,在各大的電視台上公開了。現在,要是我在之後的比賽輸掉,那麼新聞的標題就不會是《大獎賽系列──男子花樣滑冰,OMEGA不敵本能,勝生慘敗》這麼簡單,媒體能夠借題發揮到何種地步實在是難以想像──
「啪!」
肩膀突然被某人拍了一下,嚇得我差點從椅上跳起來。往右邊看,發現切萊斯蒂諾一手提著裝在紙盒裡的兩杯咖啡,一手停在空中,似乎是被我的猛然轉身而嚇得縮起了手卻忘記放下。他的眼睛帶著愕然眨了眨,半晌後開口道:「怎麼了?勇利。你沒聽見我一直在叫你嗎?」
「抱……抱歉。」我愣了愣,安定神緒後才懂得看著他回應:「我剛才在想事情。」
他聳肩,然後在我旁邊的空位上坐下,把紙盒遞給了我。我接過,發現他已經拿走了自己的咖啡,打開了杯蓋,享受熱咖啡的香氣和堆滿在表面的泡沫,臉上滿是愉悅。於是,我也把屬於自己的咖啡拿了出來,打開蓋子,嗅了一下香氣,發現是一杯拿鐵──
「說起來,你真的想要維克托標記你嗎?勇利。」
他突然說,害我睜大了雙眼,嘴巴停在了杯邊上。
幸好我還未喝,否則坐在我前方的路人就要被咖啡淋濕了。
我轉向切萊斯蒂諾,見他喝了一口咖啡後盯著不遠處的電子螢幕,道:「在我這個教練眼中,雖然維克托的確是一名才華出眾的世界級選手,是任何人都想要他成為自己的終身伴侶的對象。但是,說實話,不管你有多崇拜他,我也認為你們是不適合彼此的。」
我聽後愣了愣,接著注視手上的咖啡。不適合彼此……嗎?
他似乎發現到我的心情有些變化,於是瞥向了我繼續說:「看吧,勇利。維克托不但外表英俊,還擁有非常優秀的社交手腕,這種人不就是你一直都不擅長應付的對象嗎?而且我以前還聽過很多關於維克托的感情緋聞……啊,抱歉。我不是想要說他的是非。跟一個粉絲說偶像的是非沒什麼用處。」
我禁不住看了看他,苦笑了。
他又喝了一口咖啡。「我只想說,我作為你的教練,一直以來都以為你只想與他站在同一個頒獎台上,而不是跟他成為會互相照顧彼此下半身的對象。」
我聽後有些失落,問:「你認為我配不起他嗎?」
他頓了頓,然後笑了。「剛好相反呢。」
「欸?」我愕然起來,注視他。
他以輕鬆的姿態靠在了椅背上,然後看著我的眼睛說:「為什麼你總是這麼沒自信呢?你和他一樣都是進入了大獎賽決賽的選手,是本年度世界上最出色的首六名男子滑冰選手的其中之一啊。儘管賽果的確非常糟糕,不過這個事實是不會改變的。你怎麼會認為自己配不起他?」
面對他的問題,儘管我很感激他對我的肯定,但答案還是在不需要思考的情況下跳出來了。「因為維克托可是已經在大獎賽中稱霸五年的冰上王者,深受世界──」
「這些都不是重點啊,勇利。你必須要知道這些事情都無法證明他是個專一和認真的人,而且你跟他只認識了一段非常短暫的時間。」他打斷我的發言,一本正經地道:「我擔心的,是他會否跟你一樣完全陷入你們的感情中。我已經當了你的教練五年了,相當清楚你是個對愛情、性愛這些事完全沒有想法的傢伙。我的學生裡明明有很多ALPHA,但即使他們跟你表白,我還是沒見過你有跟誰親近過或對他們有興趣。這五年來,你不是練習滑冰,就是拿著維克托的海報在──」
「嗚嘩嘩嘩嘩嘩!」我在他要說出什麼關鍵詞彙前叫喊,成功阻止他的發言,引發四周人們的不明所以。我不好意思地向其他人的視線道歉,待大家都把注意力拉回別處後才小聲地向他解釋道:「在這種公眾場合裡就不用說得這麼清楚了啊!我明白你想要說什麼……」
我不自覺地回望了手上的咖啡,心情複雜。
說實話,我很想要為維克托說些好話,但面對著教練的擔憂,任何語言都卡在喉嚨裡,只因我或多或少都認同切萊斯蒂諾的說話:
是現實的問題。
在這段短暫的日子裡,維克托一直都在自己身邊,所以我都沒有冷靜地考慮過我與他的事。我想,我是相信和……和愛著維克托的,所以我才會想要他標記我,讓我成為他的人。然而,他聽見我昨天的想法後又是怎樣想的呢?雖然在昨天的比賽後,他又協助我處理了發情……
「這樣子舒服嗎?勇利。」現在回想起來,那一段比之前更加溫柔和令人臉紅心跳的協助:
「你喜歡這樣吧?」
以往他用手協助我時,那或多或少會讓我有些心理上的不適──不是感到不舒服或疼痛,而是覺得讓他為自己做這種事什麼的,是不應該的。然而,昨天晚上是不同的。他的動作和聲線都變得十分溫柔、細膩,聲線一如以往地性感外還添加了一份沉穩,而那誘人的信息素也變成比較踏實的……有點實在的玫瑰香氣。
那是什麼?總覺得他的變化包含著一些意義,可是我不懂。我只知道自己想要再次陷入他的懷裡,讓他協助我,甚至做更多──
「勇……勇利?」切萊斯蒂諾突然響起了十分慌張的聲音。我朝他看,見他面向自己,然後瞥向周遭的人們:「你在想什麼?你似乎釋出了信息素,讓很多人往這邊看啊。」
「欸?」我聽後立刻看往同樣坐在候機室裡的所有人,看到一雙又一雙眼睛閃出了野獸找到了獵物般的光芒。我嚥了口口水,喝了口已經涼了的咖啡,趕緊讓自己冷靜下來,免得這件事會驚動警衛。「抱……抱歉。我沒有注意到……」
切萊斯蒂諾嘆了口氣,接著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我不知道你剛才想了些什麼,不過那些情慾的事還是留在私人空間裡進行吧。」
「什、什麼情慾……」
「另外,雖然剛才說了很多關於你和維克托之間的事,但那些始終是我的想法。如果你已經決定好自己的心意,那就帶著自信去進行吧,勇利。」他把手上的咖啡喝光,然後站起身來,稍為伸展後轉過來注視我道:
「我覺得感情這回事本來就是一場賭博,有勇氣、膽量,而且好勝的人就會有靠大的勝算。」
勇氣、膽量……而且好勝。
他把手上的紙杯捏皺,然後露出充滿自信的笑容繼續說:「作為你唯一的官方認可教練,我可是認為你擁有著這一切的啊,勇利。」
此話剛落,候機室內響起了登機廣播,給予我們的對話一個完美的結束。我怔在原地,盯著朝垃圾桶走去的切萊斯蒂諾,再朝自己手上的咖啡看,終於把它飲光了。
啊。雖然涼了,但還是非常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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