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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聲悠揚,一人獨坐於八角涼亭的屋檐,磚紅色的屋簷染著淺淺的墨跡,細雨飄落在那男子墨黑的髮間,而此人毫不在意。
江湖人道:「江湖兒女意,英雄本無情。」
或許用來形容此刻的他,再合適不過。
他墨色髮間插著淡綠色的玉質髮簪,那玉的光澤溫潤而秀雅,白皙的膚色襯托他靛黑色的瞳。他本應是儒雅書生,只是那身傲氣太強,完全掩蓋了他外貌的陰柔,他散發更多的,是一身銘刻在骨子裡的桀驁不馴。
從來沒有人聽他親口說出自己的姓名,只聽認識他的人皆道此人姓邱,名念恩。
姑且,就稱他作邱念恩吧。
傳言他住在竹林深處的木屋,但沒有人真正見過他的住處。
笛聲戛然而止,一名清秀書生自涼亭下探出頭,手上握著的竹笛綁著正紅色的中國結:「念恩,下雨了!」
男子縱身一躍,輕巧的跳下屋簷,輕輕瞥了那書生一眼,神情淡漠。
「念恩,快來避雨啊!」書生拉著他進涼亭。
「冉冉,我淋點雨不會怎麼樣的。」他的嗓音清冷而乾淨,宛若早晨的風、秋末的雨,輕柔間卻帶著一絲倔強。
他複姓上官,單名冉,念恩都叫他冉冉。
「不行,你才剛清醒沒多久,身體還需要調養。」上官冉把他按在涼亭內撲了椅墊的石子椅上,見他要抽走椅墊,還叮囑道:「不准抽掉。」
「冉冉,現在是春天。」念恩皺眉,硬是把墊子塞給上官冉:「你一個細皮嫩肉的書生,還是自己用吧,小心著涼。」
上官冉笑了笑,接過坐墊:「行,我就坐吧。」
「而且我已經清醒兩年了。」念恩補充道。
嚴格來說,他是上官冉救回來的。據上官冉的敘述,他發現他時,他是倒在涼亭旁的一叢竹林邊。文人好竹,上官冉也不例外,那天他一如往常的在涼亭裡畫竹,亭外飄著綿綿細雨,空氣不如往常的清新,而混雜著淡淡的鐵鏽味。
上官冉嗅覺好,覺得不對勁,上前查看,即見念恩倒在地上,翠綠的竹林染著大片血紅,他拖著他到涼亭簡單處理了傷口,讓他平躺在涼亭的石子地上。
雨愈下愈大,刷刷的打著竹葉。
上官冉說,過了整整兩個時辰,他才醒來。
但他什麼都不記得。
「念恩,你真什麼都記不起來?」上官冉在次問他。
他只是搖搖頭。
他們靜靜地坐在你涼亭裡看雨。雨打在竹葉上,像一顆一顆彩珠喀噠喀噠的落在心頭,聲音清脆而飽滿,又像一抹清麗的藍渲染上顏色偏白的宣紙,混著水的顏料暈染開來,柔和而有些飄忽,如此虛實交錯之景,給人一種何似在人間之感。
頃刻間,一支銀針飛來,擦過邱念恩的臉頰,那針很快,對不懂的武功的人來說,那幾乎像是一陣風。
他警覺的起身:「誰?」
「念恩,怎麼了?」上官冉不解,張望。
邱念恩什麼都沒有說,走出八角亭,輕輕一躍站到屋簷上。
茂盛的竹林頂上,站著一個人。
那人身著黑衣黑褲,長髮紮成一束馬尾辮,氣質凜然。
「喔?你可還活著?」那黑衣人悠悠道。他的聲音偏高,聽了有些刺耳。
見到他的瞬間,大部分的記憶被喚醒。
「你!韓履!」邱念恩瞪大眼,牙縫裡擠出男子的名字。
或許,正確來說,是“韓諒”瞪大眼,“韓諒”喊出韓履的名字。
「呦,韓諒,有勞你還記得我?」韓履說這話時笑得異常燦爛:「你這叛徒。」
邱念恩——或許此時叫他韓諒更合適些——咬緊牙關,瞪著韓履的眼佈滿血絲。
這是他醒來後第一次這麼激動。
當初他會倒在竹林,就是韓履下的手。
他們共事多年,儘管韓諒知道韓履武功高強,但畢竟一直站在同一陣線,他們並沒有真正交手過,且韓諒武功不差,他自認不是省油的燈,所以輕忽這場爭鬥。
「你們到處欺壓百姓,調戲民女,我將你們上報又怎麼了?丟了官職很難過?」韓諒輕笑,眼神滿是輕蔑:「一群禽獸。」
「韓諒,你是不是忘了咱們先前是一起的,這些事兒難道你自個兒沒幹?」韓履掛著的微笑不便,但眼裡一點笑意也沒有,只是皮肉功夫。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韓諒皺眉,本能使他想要逃避的一段記憶呈現完全的空白。
韓履的表面上的笑容僵在臉上:「你什麼意思?做過還不敢承認?」
此時上官冉的聲音由涼亭底下傳:「念恩,雨愈下愈大了,你在上面做什麼呀?」
韓履看了一眼上官冉,而後一愣,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是他?韓諒你好樣的,根本禽獸不如。」
「念恩,怎麼了嗎?」上官冉微微探出頭,但雨下的太大遮擋了他的視線。
「你讓他叫你念恩?」韓履輕蔑一笑:「他在等你呢,我先走了。」
邱念恩回到地面,只是站在八角亭外,雨噠噠的打在他身上,青綠色的衣衫黏在身上,他的神情帶著幾絲狼狽。
「念恩,怎麼不進來避雨?」上官冉想將他拉進亭內,但也沒敢伸手,便待在亭內問。
「我的衣服濕了,如果進去不就把亭子也沾溼了?」邱念恩輕輕一笑,笑的有些疲累。
「可你也不能一直這樣站在外頭啊。」上官冉無奈,但礙於身體狀況,他沒辦法出去淋雨。
「那我去竹林裡避一避吧。」語畢,他轉身躲進竹林,獨留上官冉在八角亭裡發愣。
邱念恩在竹林裡奔馳。
他沒有留下自己會在哪裡避雨,也沒有和上官冉約定雨停了會在哪裡碰面,即便他知道,在那個時代,沒有事先約定好,兩個人是很難遇見的。
他想起了自己住在哪裡,他想起了自己專精什麼,他想起了自己的過去。
在見到上官冉的瞬間,他完整的想起了自己是誰。
而他記憶缺空的那一角,填滿了豔紅。
他知道他是韓諒,在朝廷風雨裡浮沉的小官,身邊一群朋友總是為非作歹,礙於俸祿,他也跟著他們諂媚皇上、欺壓百姓。
不過他大多只是在一旁冷冷觀望,但唯一動手的一次......
如此想來,他殺過一對夫妻。
「上官嵐!你快出來,你們這一區就你們每個月都欠稅!要我們怎麼跟上頭交代?」那時,韓履率先朝裡頭喊:「再不出來我們要燒屋子了!」
屋裡一陣寧靜。
「韓諒,點火。」同伙的聲音很冷,眼神鋒利。
「猶豫什麼?點啊!上頭催著呢!」
「不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他們是不會繳稅的。」
「點火!屋裡沒有人。」
後來韓諒才知道,上官嵐的下半身癱瘓,妻子又聾又啞,別說是人頭稅,連維持基本生活都有問題。
逃?他們逃的了一時,難道能逃一世?
然而火不明白,只是愈燒愈旺。
後來他聽又說,他們家有個體弱多病孩子去了學堂讀書,僥倖活了下來。
他曾偷偷回到那屋子邊探望留下的孩子,每個月分出一點錢,托了住在隔壁的張老太太給孩子送點食物,偶爾托她帶卷書予他閱讀。
後來和老太太混熟了,老太太告訴他,那孩子姓上官,單名冉。
畫面回到竹林,邱念恩跑著跑著竟回到了自己兩年前歸隱的住處。
而門口站著一個熟悉的人影。
「韓諒。」韓履聽聞腳步聲,抬起頭:「還是,我應該要叫你邱念恩?」
「韓履!你......」邱念恩大吼,驚動了竹林裡棲息的候鳥。
而後接著的是一陣靜默。
他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在想起過去種種的情況下,他根本沒有資格去批判他的任何行為。
「怎麼?接不下去了?」韓履輕蔑一笑:「那也好,趁現在把你欠著的還一還吧。」
一根銀針擦過邱念恩的臉頰,那針劃的有點深,鮮血汩汩流出。
邱念恩縱身一躍,在一層樓高的位置雙手往兩旁一揮,一行竹葉擦過韓履露出的手臂,一絲血痕顯現,很快的又被雨水洗凈。
邱念恩沒有要傷韓履的意思。
但韓履可不是。
他拔出插在腰間的短刀,朝邱念恩奔去,刀鋒在雨水的折射下凜凜閃著光。
邱念恩身邊沒有武器,而他也不打算反擊,他就這麼站在原地,準備承受攻擊。
忽地,一身青衫擋在邱念恩的面前,替他擋下了這一劍。
韓履見狀,暗叫倒楣,抽了刀就跑。
「上官冉!」邱念恩扶著虛弱的上官冉,讓他躺在門前的台階上:「為什麼......」
「如果你先死了,那就太狡猾了。」上官冉虛弱的笑:「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都知道。」
「狡猾?」邱念恩一成不變的表情難得有了變化,難以言喻的情緒混雜在一起,他的表情很不自然:「冉冉......你沒想過讓我死嗎?」
「念恩,」上官冉瞇起眼,聽著雨聲噠噠的打在竹葉上:「死亡從來不是負責,是逃避。」
「冉冉,你為什麼要救我?於情於理都應該是我挨那一劍!」邱念恩檢查了傷口——那一刀刺的很深,在左胸留下一個五公分長的刀口。
「邱念恩。」上官冉倒在血泊中笑的淡然,眼神有些許的渙散:「你的名字取的真差,身處江湖,這裡根本不容許我們念恩。」
邱念恩向來討厭別人拿他的名字作文章。
即便上官冉也知道,他根本就不叫念恩。
念恩是上官冉私自給他取的小名,因為當初他根本不記得原本自己叫什麼。
後來即便他想起來了,但大家總是念恩念恩的叫,他也不怎麼在意。
「不會,冉冉,這樣挺好的。」他的臉頰爬滿淚痕,聲音微微顫抖,可眼神卻是無神,在蒼翠的竹林裡,他的言語凍結了時間。
晶瑩的淚珠滑落,打在上官冉蒼白的臉上。
「念恩......」他發白的唇微啟,吃力的抬起手想觸碰他的臉,一笑:「這雨,下的有點大啊......」
他微笑,顫抖的唇印上他逐漸冰冷的臉頰。
風輕拂,夏未央,午後的陣雨參雜著一點點墨水的清香,和淡淡的血腥味。
他把上官冉葬在長得最好的竹林裡。
從此再也沒有人見過邱念恩。
然後,很久很久以後,江湖上流傳起一句話:
「青衫紅顏隱,英雄見事明。」
或許誠實的面對自己,才能是英雄。
而他將自己的脆弱以及過往仔細的包裹,沉在心裡,小心的收藏。
他輕輕地,背負著過往,踏實的活在世界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