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請寄刀 - 《打翻相思》

夜晚，靈月山下，端木家別邸。

早已接到端木翼吩咐的別邸傭僕們已經準備好，別邸張燈結彩著，依湄到了後，便有侍女為她沐浴更衣。

換上新嫁裳，侍女為依湄點上胭脂，戴上鳳冠，在喜帕蒙上頭之前，依湄凝視著鏡子裡的自己。

今夜，她終於要成為翼哥哥的妻子了，不管之後有多少時間，她，總算是如願了。

可是她還剩下多少日子呢？她還能抱著這幸福多久呢？護神丹的效果還有多久？她不知道，也無法預料。

頭一次，她希望自己能活得久長一些，她多麼希望這幸福能持續，可是該滿足了，真的該滿足了，她已經見到了翼哥哥，再求下去，她真的好貪心。

她想這麼說服自己，可是淚卻還是盈滿了眼眶。

怎麼了？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實嗎？那又為什麼要哭呢？

「吉時到了！快請新娘子呀！」

依湄忙擦去淚水，將喜帕蓋上。

一步步踏進廳堂，一步步踏近自己即將靠近的幸福，夢想現在就要實現了。

可是，她的頭很暈，眉心好疼，和上次入宮前倒下的感覺一樣，水靈芽在長大，她知道，她的時間不多了。

不，她不要在這個時候死去，她還沒有與翼哥哥成親，她還沒有成為翼哥哥的妻子……

自袖裡取出護神丹，清涼的味道漫在口內，疼痛才稍稍減緩，但昏暈的感覺依然揮之不去。

依湄努力踏著步伐走向廳堂，朦朧中，她感覺喜娘將綵花交到她的手上，有人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握住綵帶。

溫暖的手掌，包圍她的手，包住她的心房，從今後，她的新郎，她的天，她的地。

「一拜天地……」

她聽見司儀喊著，可是頭一低下，就再也抬不起來了。

眼前一黑，依湄渾身一軟。

「依湄！」端木翼及時抱住依湄倒下的身軀。

「依湄，怎麼了？」他不顧一切掀開了喜帕。

睜開眼，依湄瞧見了端木翼充滿憂慮焦急的面龐，她很想伸出手撫平他的眉心，她很想緊緊地抱住他告訴他不要著急，可是她辦不到，她只能無力地靠在端木翼懷裡。

「翼哥哥，對不起……也許是上天註定，我終究不能成為你的新娘……」依湄半睜著眼微弱地說著。

「妳說什麼傻話！」端木翼斥責她，深吸口氣，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我一向要做什麼便會辦到，我說要娶妳為妻，就一定會跟妳拜堂完婚。」

端木翼咬牙，扶起依湄的頭，讓她的頭向前傾，與他的額碰觸。「這是拜天地、這是拜高堂、這是夫妻對拜……」他與她的額輕觸三次。

「現在，我們已經交拜過了，妳是我的妻子，我端木翼的妻子……」端木翼哽咽著。「妳已經是我端木家的人了，妳聽到了嗎？」

「我聽到了，翼哥哥。」依湄虛弱地微笑。「好累喔，明明我剛剛吃過一顆護神丹的，怎麼還是這麼累呢……」

「我帶妳去休息。」端木翼說完，抱起她往新房走去。

依湄偎在他的懷裡，在即將迷離的神智裡，感覺他寬闊的胸膛只屬於她，感覺他全心的愛。

她是何等幸福啊，就這麼死去，也不要緊了。

躺在柔軟的床上，感覺端木翼的臂膀鬆開了她，他要走了嗎？「翼哥哥，不要離開我……」

「我不會離開妳。」

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著，感覺沈重的鳳冠從頭上移開，感覺他正用毛巾為自己擦去面上的胭脂，還有冷汗。

一股力量要拉自己往夢境沈睡，她不想睡，可是她無力抵擋。「翼哥哥，我要睡著了。不要擔心我，我會醒的，」依湄模糊地說著。「抱我，抱緊我……不要放開我……」

「我不會放開妳的，永遠不會。」端木翼抱緊了她。

感覺他有力的臂膀緊緊包圍住她，依湄這才安心地闔上眼睛。

喜燭在桌上燃燒，一滴淚水，悄悄從端木翼的面龐落下。

接下來的日子，依湄總是睡睡醒醒，依湄醒著的時候，端木翼會帶她去摘花，去泛舟，為她彈琴，為她吹笛子，為她做任何一件事。

可是，誰也不知道他們還有多少日子，有一些時候，依湄會睡得特別久，每一次睡去，依湄就知道離開端木翼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依湄睜開眼。

「妳醒了？」端木翼輕聲說著，溫柔地凝望她。

依湄伸出手，輕撫端木翼憔悴的面龐，他一定又擔心了好些時候。「翼哥哥，你累不累，我們一起歇一下，好不好？」

「我不累，我要瞧著妳。」端木翼說著。

「翼哥哥，這些天來你幾乎都沒闔眼，這樣是不行的。」依湄輕聲說著。

「我有休息啊。」端木翼微笑。

「別瞞我了，你的黑眼圈這麼大呢。」依湄的手指劃過端木翼的眼。「我記得從前，『靈羽姊姊』的臉上從來不會出現黑眼圈的，我們一起睡，好不好呢？」她軟語央求著。

「我真的不累啊。」端木翼將她的手拉到唇邊輕吻。「如果妳有精神了，我們就出去看看風景吧。」時間寶貴，那能浪費在睡覺上？他要瞧著她，一直瞧著她……

「好。」依湄點頭，手摩擦著端木翼下巴的鬍渣。「這次我睡了多久？你的鬍子都長出來了呢。」

「沒多久。」端木翼模糊地回答。

這幾天他寢食難安，依湄昏睡的時間越來越多，每次她睡著了，他總害怕她會不會從此不再醒過來，這次闔上了眼睛，會不會再也不睜開？總要伸手探著她的鼻息，確定她還有呼吸，他才能安心。

「真的嗎？可是我肚子好餓啊。」依湄指著咕嚕嚕的肚子吐吐舌。

「啊，我都忘了呢，來。」端木翼將一邊的參湯端到依湄床邊，一口口吹涼，送到依湄唇邊。「乖，喝下去吧。」

「好苦喲！」依湄皺皺鼻子。「到底是燉了多久呀？苦成這樣。」

「我喝喝看。」端木翼接過參湯喝了一口。「一點都不苦呀，才燉了兩天而已，妳就嫌苦啊？」

「就是苦嘛。」依湄假裝喃喃抱怨，低頭喝湯。

兩天……上次她睡著前，翼哥哥沒有燉參湯，那麼，她至少睡了兩天了。

離吃下最後一粒護神丹已經有段時日，最近她開始昏睡，每次睡去，總是越來越難以醒來，這次，她昏睡了兩天兩夜，而下一次，她會不會再醒來？

想到這裡，眼淚忍不住從眼眶掉下，掉在湯裡。

不哭，不能哭，她已經夠幸福了，她不能再讓翼哥哥擔心了。

她一口氣將參湯咽下，用手擦擦嘴角，順勢用袖子擦掉眼淚。「好苦喲，人家要喝冰鎮蓮子湯。」她嘟著唇。

「好，我去拿。」聽見她說，端木翼立刻起身。

望著端木翼的背影，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下來。

不可以哭的，現在她已經很幸福了，翼哥哥寵她已經寵到無法無天了，她不能不知足呀。

多麼希望這種幸福能持續，多麼希望能夠繼續留在他身邊，短短的幾天怎麼夠呢？怎麼夠呢？

腳步聲近了，依湄慌忙將眼淚擦掉。

「來，冰鎮蓮子湯來了。」端木翼將蓮子湯送到依湄唇邊，滿足地看她一口口喝下。

「喝完了蓮子湯，再喝大補湯，好不好？」

「還要喝啊…….」依湄扮了個苦瓜臉，但依然乖順地一口口喝下湯。

只要她醒來，端木翼就會叫她喝人參、何首烏、大補品，明知沒用，只要能補中益氣、延年益壽的補品，端木翼無不大把大把塞給她吃。

「這才乖。」端木翼讚美著。「喝完湯，我們去後花園賞月吧，今天十五，月色很好呢。」

「好啊。」依湄點頭。

此時，一個奴僕進來，拿了一封書信給端木翼，端木翼打開，沈吟不語。

端木羽叫他趕去玄靈山，看小羽信上的語氣似乎很急迫，但是他怎麼能丟下不知何時會離開人世的依湄呢？

對於端木羽，端木翼百感交集，他該感謝，還是恨她？當初若不是小羽的戲言，依湄不會來行雲閣找他，不會被他種下水靈芽，若不是那晚她硬把他綁回去，他不會無法取下水靈芽，依湄現在也就不會命在旦夕，可是若不是小羽，他早就無知地要了依湄的性命……

「怎麼了？誰的信呢？」依湄問。

端木翼嘆了口氣。「我那愛亂跑的姊姊的信……別理她了，我們去賞月吧。」

他倆到了後花園，和衣躺在草地，端木翼靜靜攬著她，兩人覺得一陣沈靜的幸福。

螢火蟲在花叢間飛舞，一閃一閃，在他們身邊飛舞著。蟲兒在草叢裡鳴叫，悅耳的蟲鳴此起彼落。

「翼哥哥，我吹笛給你聽。」依湄從袖裡取出水月笛，端木翼含笑頷首，依湄吹了一陣，嗅到一陣隱隱的香氣，那不同於驅蚊的檀香味，便停下手。

「好香，這是什麼味道？」她四處張望。

「啊，是這株花要開了呢！」端木翼指著在他們身旁的一株結了四個花苞花樹。

兩人靜靜望著在月光的照射下，一點一點地吐露花瓣的花朵，那花瓣雪白晶瑩，宛若玉做的一般，隨著花開放，香氣也氤氳了一身。

這一剎那，兩人都覺得無邊的幸福。

過一會兒，花朵已經完全盛放，依湄舒了一口氣，問道：「好漂亮，這是什麼花？」

端木翼摘下其中一朵簪在她的鬢邊，低頭嗅著她的髮香和花朵的香氣。「我想想，剛剛拿湯的時候，園丁告訴我後花園的曇花今晚就要開了，莫非這是少見的曇花一現……」端木翼說著，忽然一股不祥的預感從心中湧現，他住口不語了。

曇花？依湄心一驚。

『曇花開的時候，就是妳消逝的時候了。』夕霧的話在耳邊響起，她要離開了嗎？她要跟翼哥哥永別了嗎……

有些話，不說是不行的了。

「翼哥哥，夕霧姊姊說，曇花開的時候，就是我該走的時刻。」依湄顫聲說著，額心開始隱隱刺痛。

「什麼？」端木翼跳起。「我，我立刻拔了這花！」他伸出手。

「不要，翼哥哥！」依湄握住他的手。「沒有用的，該來的時候還是要來的，啊……」依湄放開端木翼的手，摀住越來越疼痛的額心。

「我不要妳走，依湄！」端木翼緊緊抱住依湄的身軀，唯恐一鬆手，她就消失了。

「翼哥哥，生死由天，這是命中註定。」依湄努力維持著即將渙散的神智，勸著端木翼。

端木翼的心猶如刀割。「天啊，你為什麼不懲罰我，是我的錯，你為什麼不罰我，卻要讓她受苦呢？」他悲痛地大喊。

「翼哥哥，不要自責，記得嗎？夕霧姊姊將你帶離開的時候，說過我不能再見你，可是我卻違反了她的話，執意尋你。是我逆天，行了逆尋咒來找你，記得嗎，凡施咒者，必須付出代價，而我的代價，就是不能和你在一起……」

依湄伸出手撫著端木翼的面頰，她的手指滑過他的眉心，滑過他的眼睛，滑過他的頰。「笑一個給我看，算是我最後的請求，好不好？」

強忍著悲痛，端木翼勉強笑了，淚水卻從面頰滴落。

「女裝也好，男裝也好，你的笑容都好好看。」依湄擦去了端木翼的眼淚。「不要哭，你要多笑，好嗎？」

依湄擦去了端木翼的眼淚，可是她的眼淚也忍不住流了下來。

「翼哥哥，我真捨不得你，我好想繼續和你在一起，可是我沒法子，我要離開了。」依湄的生命力一點一點被吞噬，她的時間不多了。「水靈芽正在吞掉我的元靈，我死了以後，沒有魂，沒有魄，所以不能入你的夢看你、陪你……」

「依湄……」端木翼哽咽著。「都是我，都是我……」

「不要自責，翼哥哥，我不後悔這樣的結局，在最後的這段日子，謝謝你陪我，依湄這一世很幸福，很幸福……」依湄的聲音漸漸微弱了。「水月笛，給你吧，吹笛子的時候，請你記得我，我愛你，永遠愛著你……」

依湄闔上了眼睛，臉上帶著微笑，在端木翼懷裡停止了呼吸。

「依湄？」

端木翼顫抖著手，撫著依湄的面龐，撫著她柔軟鮮豔的紅唇，可是她的唇再也吐不出甜美的氣息，他撫著她小巧的鼻樑，可是她的胸口不再起伏了。

是他，是他害死了她！

她是這樣天真無邪的小姑娘，她是這樣心地善良的少女，如此深愛著他，他卻利用搭她的癡情，將那個叫什勞子的水靈芽種在她身上，累得她無辜送命，連魂魄也不得升天！

依湄死了，他再也聽不見她唱歌，再也聽不見她吹笛子給他聽了，她離開了他，永遠不會再回來。

端木翼的眼神空空洞洞，滿心悔恨與自責，他聽不見任何聲音，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連皇子的密使來了也渾然不覺。

「世子殿下，我等乃奉二皇子之命將水月聖女的遺體帶回宮，依皇子妃之禮安葬。」

密使說了什麼，端木翼渾然不覺。

有人從他的手中接過依湄的身體放入棺材，預備送回焰都，而端木翼猶如失了魂，楞楞地看著一切，卻一言不發。

放著依湄身體的棺木被搬出去，棺蓋即將蓋上那一瞬間，端木翼忽然清醒了。「等等，你們……你們要帶她去哪裡？」

密使知他悲痛過度，便側身行禮，溫聲回答。「世子殿下，我等乃奉二皇子之命將水月聖女的遺體帶回宮安葬，若有得罪，還請海涵。」

安葬？不，依湄是他的妻子呀！

「不！誰都不能帶走她！」

他站起身來怒喊。「她是我的世子妃，我絕不會將她交給你們，絕不！」

「世子殿下，二皇子有令，務必將聖女遺體帶回……」

依湄的身體有水靈芽，他們將依湄的身體帶回去，是要毀她的身體，取出水靈芽！他生不能保護她，讓她受了許多苦，死了之後，他絕不允許她的身體再遭受折磨！他衝到依湄的棺前，抱起依湄的身體，衝出了別邸大門，往荒野狂奔。

端木翼輕功還不錯，端木家的人和赫連煌夜的手下追了一陣，追不上端木翼，便暫時不追了，原來端木家的人雖不明白為何二皇子定要少夫人遺體，但這些天見端木翼與依湄鶼鰈情深，少夫人又溫文憐下，少爺不是想不開的人，多半自行埋葬少夫人的遺體，傷心過後自然會回來，便也不去認真尋找端木翼，倒希望端木翼帶著依湄的遺體逃得越遠越好。

赫連煌夜的手下雖是奉命前來，瞧見端木翼淒苦的模樣，也不忍心逼他將依湄的遺體交出，心想著等到天明總能找到端木翼，便不怎麼認真追趕。

端木翼抱著依湄的身體漫無目的地跑著，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他倦了，雙腿再也支持不住，仍是緊緊抱著依湄。

四周一片寂靜，只有月光冷冷照在依湄的身上。

「依湄，依湄……」端木翼呼喚著，總希望能再喚醒她，可是他怎麼換得醒以逝去的人哪！

為什麼，為什麼他才省悟到自己的心意，她卻這麼快就走了？為什麼好不容易愛上了一個人，卻無法長相廝守？

再也聽不見她的聲音，再也看不見她的笑容，而這一切，是他親手造成的！

「依湄，妳睜開眼睛啊，我還有好多話沒和妳說，我還有好多事還沒為妳做，妳醒一醒好不好？我會比以前更疼妳，更愛妳，我會一直為妳彈琴，為妳吹笛，妳睜開眼睛好不好？好不好？」

任憑他如何呼喚，依湄也不會再睜開眼睛了，他抱著她大哭了起來。

遠處聚集了烏雲，雨滴滴答答落了下來，彷彿是上天也跟著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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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翻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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