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琉湘,二十歲,是雲舞城繁花樓的頭牌。
我十二歲時候被夏無良帶到繁花樓,端了四年茶,研了四年墨,撫了四年琴,我才第一次在外人前跳舞。那年我十六歲,娘親第一次教我跳舞時我才兩歲,算起來我其實已經跳了十四年。
我學舞比學琴早,自記事以來,娘親每天都會跟我練舞。最初的時候,她陪我拉筋壓腿,後來就開始教一些基本動作。十歲生日之前,我已經把娘親會的動作學過一遍。
我很喜歡跳舞,可是爹爹娘親從不讓我在人前跳。他們說,我的舞只能給家人和以後的夫君看。曾經有幾個叔叔伯伯來過讓我表演一段給他們看,俱被爹娘趕出門外,漸漸地我們家就沒什麼人來。
我小時候會在後院練舞,兩個哥哥一個撫琴一個吹蕭,不過自他們離去後,就再沒有人為我伴奏過。進繁花樓後,我雖然一直有在後院的小樹林練舞,但這四年來,我的賓客是明月,是星辰,是參天大樹,除此之外,並無一人。
當日,我問出那句話時,秦武緊握著拳,定定地看著我,久久也沒說話。我想著他剛才那一字一句,暗忖他可能是怕我勉強,才不答應,於是未待他回答,就拉著他往小樹林走。期間,秦武一度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不發一言。
我貼衣的袍子其實已然濕透,但當時的我確實很想跳給秦武看。眼角瞥見他給我的外袍袖子寬長,終是挑了支長袖舞。
這長袖舞還是當年太子壽辰,太子妃著娘親幫她編的。娘親給爹爹跳過幾次,她卻不曾教我,說是我年紀尚小,待到有如意郎君才來尋她學,誰知我終其生也沒這個機會。
這舞是我從舞譜自己習來,上面批註道:此舞宜柔忌剛,尤重眼神表情,技巧拍子還是次要。情感表達我未曾得人指教,自不好拿捏,當下也惴惴不安,暗想這怕不是最好的選擇。可是,當我看到樹下那人的眉眼,咬咬牙就上了,因為我會的舞裡面唯這一支最能表我的心情。
我隨著涼風垂腰翻身,旋轉卷袖飛騰,樹上的殘葉被我驚落,地上的枯枝被我踏響,可我的世界裡只有那道倚著樹幹的黑影。班駁豔陽在他的臉上打出一道道細碎的光痕,他支著頭彎著唇,兩眼與我交纏。我頓然覺得,四周再枯涼蕭瑟,有他就是世上最好的風景。
我看他看得入迷,不防腳下不平,旋身時一個不穩,身子已是歪了。我心一涼,想著怕是要在他面前跌過狗吃屎,他卻已閃身而至,一把抱住我。我要掙脫,他卻緊摟不放。
頭上有鳥兒掠過,我在囀囀的鳴叫聲中聽到他道:“琉湘,我好歡喜。”
秦武,你可知,當年的我也好歡喜。
自此,我多了一個席上客。
小樹林隱蔽,所以我一直不曾被人發現。可夜裡的小樹林幽暗無光,極難視物,不多時,秦武便央我到湖邊練。湖是當年我墮的那個湖,因著我的事,這些年漸漸被人荒廢。我耐不住他的好言好語,在他生辰那天應了一回。
因著是他生辰,我就多跳了幾支舞,回去時已是深夜。我偷偷地從後門進了小院,正要悄悄溜回房間去,一回身就見到在廊下站著的季玖京。
她手上的燈籠紅光綽綽,映出她沉靜的臉容,我從她嚴肅的眼神知道她已知曉一切。
“跪下!”
我雙膝著地,待她走到跟前,便自動伸出手來。
“啪啪”兩聲,手上的痛楚並沒有如期而至,我膝前卻多了十數本本子,我認得那都是姐姐一直禁止我翻看的舞譜。
我在她示意下翻了起來,少頃便發現古怪之處——那上面的記號都不是我慣常用的。
“你看的是勾欄院的舞譜,不單止雲舞城,普天下的勾欄院都在用這一套標記。”她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蹲下來與我平視,“你可懂了為何我一直不教你?”
她接著道:“因為宮廷之舞從來不是凡品,會跳宮廷舞的也絕對不是普通人,而琉湘你不但會跳會編,還留有一堆本應只在宮庭教坊流傳的舞譜⋯⋯琉湘,你是明晃晃的金子,世上任何一個商人也不可能放過你,你可懂我的意思?”
她頓了頓又道:“所以我跟樓主謊稱你看不懂,也不教你跳,因為我不希望你餘生都走不出這勾欄⋯⋯”
“可良哥不是這種人,姐姐你不是⋯⋯”我忍不住反駁,姐姐卻突然笑了,“琉湘,夏無良從來先是這裡的樓主,然後才是我的郎君。”她似是想起什麼,突然問道:“你可有跟秦武說過你如何習得?”
“說過一回⋯⋯”
她又笑了起來,笑得更是蒼涼落寞,她看了我好一會方道:“罷了都是命⋯⋯左右我都阻止不了你跳舞,從明天起我會教你,反正只要我還在這繁花樓,我就不會讓你登那個大台。但琉湘,答應我,千萬不要再跟人說你是從舞譜習得⋯⋯”
她站起來,提起燈籠緩緩遠去,月色下她的身影孤寡單薄,似一下就會被風吹散,她走到一處,突然又回頭說了一句話,她的聲音很低,但我卻聽得一清二楚。
她說:“但願秦武真的是你的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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