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那麼一個人,會讓你擔心、害怕。怕自己給的不夠多、怕付出的不是她想要的、怕自己還沒有強大起來成為她的依靠。如此小心翼翼的心,後悔當初沒有讓你看到。
那兩個黑黝黝的影子,似乎在迎接著什麼。當我漸漸走近之時,那個身影才緩緩地向我彎下腰來,抬頭時臉上還掛著一貫的笑容。
「你怎麼會在這裡?」我不禁問。
他只是保持微笑:「上車吧。」
「是我媽讓你過來的嗎?」
「我們只是擔心你的安全⋯⋯」
一整天的課下來,已經覺得有點疲憊,既然都來了,也就算了。我輕嘆了一口氣:「我又沒說什麼,上車吧。」
這個時間學校附近已經沒什麼人了,在車裡看向車外,可以看到街燈下站著幾個學生,看著手機不知在幹什麼。車子在小道上慢駛,只見兩個拿著手提包的人從學校走出來,原來是楊老師和另一位老師一起離開。晚上7時,到夜幕終於低垂,她們也終於可以回家了。
我對老師這個身份的人群一向很無感,似乎跟他們之間隔了一整個銀河系。來到覺賢快要一個月,才發現原來「亦師亦友」是真實存在的,特別是這裡的同學對老師的依賴程度,大概經已遠遠勝過其他學校。
「哥。」我順口叫了一聲,便走進自己房間裡放下書包。
只見他拿著水杯站在門口:「心情這麼好?」
我把手腕上的錶拿下來:「還好吧。」
「媽還以為讓司機接你,你會大發雷霆呢。」他看著我。
我搖搖頭:「現在不會,之後可能就會了。」
「為什麼?」
「下個禮拜開始我會在學校待晚一點,沒什麼事就不要隨便讓他們過來了。」
哥不以為然的看了看我:「隨便你吧。」說罷,便轉身離開。
窗外的黑夜,不一定是傷感和寂寞的存在。那是一種自然的閒適,是唯一於疲憊的白晝抗衡的力量。有些人只有在這樣的氛圍裡,才能夠真正放鬆下來。
正想把書包從桌子上拿下來的時候,才發現書包旁的口袋裡夾著一塊花瓣,透著清淡的粉色調,不怕別人看不到她,就怕看到的人不在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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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ank you Mr. Ma, Next students from 5E will give us a short speech, student please.」負責傳譯同學以一種不知道睡醒沒有的聲線主持著早會,聽聞他還是A班的同學。
「⋯⋯」大家都注視著空蕩蕩的講台。
「⋯⋯?」終於屬於5E班的我們也開始東張西望。
空氣像凝結了一樣充斥著各種尷尬的笑容,後來傳譯的同學索性把這個環節跳過,直接結束早會。時間尚早,還把中四級的同學留了下來做校服儀容檢查。回到課室沒多久便見陳Sir找了趙佩儀,不知道說了什麼,平日爽朗的趙佩儀顯得有點別扭,不時向陳Sir搖搖頭。
「剛剛早會叫到我們班是要做什麼?」我問。
「什麼?有叫我們嗎?」然而黃卓誠根本沒有聽。
「哦,那是自己定一個題目上去演講而已,說什麼都可以。」坐在前面的張衍駿轉過身來看我。
「但剛剛我們班沒有人上台。」
張衍駿伸手把我桌上的通識書拿走:「那多數是因為沒有通知我們要準備吧,下次早會補回來就可以了⋯⋯這個借給我吧!」
陳Sir讓趙佩儀回去以後,又把鄭熙妍叫了出去。不同於剛剛的情景,鄭熙妍臉上掛著一貫的微笑,頻頻朝陳Sir點頭。回到自己的坐位前又跟前排的女生說了幾句話,繼續收集她們班的地理功課。話說回來,鄭熙妍的選修組合也很奇怪,既讀了文科、又讀了作為理科的化學。雖然化學成績算不上很好,但教我們化學的老師卻很喜歡他。
原因⋯⋯很簡單。化學老師年紀很大⋯⋯
「喂!功課做好沒有?要上物理室了!」一個同學在前面失控。
張衍駿立刻轉過頭來看我,眼裡都快要擠出淚來。我順勢把自己我物理筆記和筆袋拿走:「唉,去上課。」
「雷星!」這是張衍駿為我改的綽號。
我一邊笑著面向著他,一邊往後門退:「還想借我的功課嗎?一不小心可是會捧蛋的呢!」一直到鄭熙妍背後,自然而然地看了一眼正準備轉教室上課的她,便轉身離去。
那天放學後,我被叫到校務處把剩下的文件和資料都處理好。向來如果聽到有人說起校務處的職員,大家的評價大部分都是沒禮貌、沒耐性、沒能力等等。不過在我看來,校務處的職員很簡單,只要對方願意釋出善意,基本上他們都很好說話。把資料都填好以後,大家都已經離開學校了。
從校務處附近的前梯走上去,可以看到很多學弟學妹的畫作。在樓梯轉角的位置,更可以看到學校停車場一旁,有個穿著白色襯衫的男子用毛巾仔細地把車抹乾。這個老師的見過,那天跟學校另一個老師一起放學回家,聽說他們結婚也有兩、三年了。
走到二樓,第一間經過的教室便是5A,還有幾個同學坐在那裡聊天,幾個男生拿著手機緊張兮兮地按個不停。之後的課室也是空著的,大概早已放學回家了。一直到走廊的盡頭,左手邊是班際種植比賽的盆栽,順道澆了水,便打算回到教室。
剛要提起步伐時,才發現5E課室的窗口透出一點微弱的燈光。從前門看進去,只見課室只亮了一排燈,沒有人坐的地方顯得十分昏暗。這才小心翼翼地踏進課室,就看到在課室最末端的位置上,坐著一個女生。她左手托著頭,右手在書上動了動,又停下來,然後動了動,又停下來。課室內失卻了平日上課時嘈吵的空調聲,只有一把吊扇在牆上轉啊轉,偶爾還能聽到翻書的聲音。
「喀喀⋯⋯」我借故清了清喉嚨。
她聞聲抬起頭來:「咦?原來你還沒走啊。」
我走到她左邊的位置坐下來:「剛剛去校務處補充一下聯絡資料,沒想到一弄就大半個小時了。」
她一邊把玩著手中的原珠筆,一邊說道:「我中一的時候也填過,之後就不用再填了。」
紙上用秀麗的字體寫上「鄭熙妍」三個字,中五級誠班,學號03:「怎麼只有你自己一個?」
「開學到現在也是這樣啊。」她說。
「哦⋯⋯」怪不得那天跟黃卓誠打籃球之後會看到她,剛好在趙佩儀的桌子上放了一疊卡,上面貼上了電腦打印出來的新細明體,還用不同的詞語和句子上塗了藍色的瑩光筆:「這又是什麼?」
她看了眼我的桌子:「哦,那是明天辯論比賽要用的材料。」
「明天有辯論比賽嗎?」我問。
在我鍥而不捨的追問下,她終於肯放下手中的原珠筆,轉過頭來看我。在課室的燈光下,我的身影在她的瞳孔中清晰可見。她的瀏海剛好可以碰到可愛的雙眼皮,那一𣊬間,她的眼睛微微向上彎,就一點點,一點點而已。
「對啊,明天中午有社際辯論比賽,你要不要過來看?」
「那有什麼問題?」我笑看著她,她卻只是別過頭去不看我:「你還參加辯論隊嗎?」
她搖搖頭:「我從來沒參加過辯論比賽,是老師讓我去的。」
她自顧自地做功課,我便隨手把她桌上的書拿過來看。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很奇怪,有些人明明才剛認識,卻已不想再有任何對話。可有些人就是有那樣的一種引力,讓你想要深深地陷進去。剛剛拿過來那本是中文書,高中課程有九成都是在「知乎者也」,弄得大家頭昏腦漲。可對於鄭熙妍來說,竟然像看故事一樣輕鬆。書裡的文言文,每一字每一句都用各色原子筆隔行寫上語譯,密密麻麻的佈滿了墨水。別說我們這一班,即便是整個年級也絕不會有人這麼做,怪不得楊老師這麼喜歡她。
「喂,今天吃什麼?」
「不知道,問劉逸星。」
「劉逸星!⋯⋯劉逸星呢?」
「到底是三餸飯還是車仔麵?」
那天中午下課以後,我便罷脫了那幾個煩人的怪物,一個人走到小賣部。學校是11時50分放的飯,他們的比賽正好在12時開始,毫無疑問地他們將會在太陽下曝曬。幸好旁邊剛好有禮堂堂的阻隔,於是只有坐在最外面那個同學會被強烈的陽光擁抱。
小賣部人山人海,主要都是一些不能外出吃飯的初中學生。我站在食堂最外面的位置旁,只見鄭熙妍坐在那一排的第三個位置上,第二副辯。副辯的角色一定不好做,特別是愈到最後,需要回應對方的論點就愈多。靈活性、表達組織能力、演講技巧均缺一不可。像她這樣的新人,最保守的應該是主辯的角色。但是⋯⋯
光顧著想事情,感覺才過了沒多久她便要準備上場了。只見她站起來定了定神,穩步走到台上。待評判按下計時器,便一鼓作氣的開始:「主席評判、在座各位大家好:今天的辯題是六合彩金多寶有助鼓吹賭博風氣。首先,我必須再次強調今天的題目,就著『賭博』二字⋯⋯」
她的語氣和肢體動動作的配合下,把準備好的論點一個個拋出,生動而詳細地驗證了她們的立場是絕對正確的。然而,就在她抬起頭來的一𣊬間,我看到一雙跟平日截然不同的眼睛。那雙眼不再清澈動人,竟變得堅韌肯定,沒有一絲遲疑。也許連評判也不一定相信,眼前這個戰士,只是一個辯論新手吧?
「在看什麼?」突然出現的聲音使我背後一涼。
我轉過頭去,只見楊老師就站在我身邊:「Miss,你怎麼在這裡?」
她雙手放在背後:「當值啊,順道看看我們五誠班的辯手怎麼樣了。」說罷,她的雙眼也落在鄭熙妍身上。
「熙妍真的不錯啊⋯⋯」
我順著陌生的聲音看過去,只見楊老師身旁還站著一個人,是5A的中文老師。她也看到我了,只好向她點點頭。
「她做事真的很用心⋯⋯」楊老師若有所思地說道。
「老師你⋯⋯也教過她嗎?」我問。
站在楊老師旁邊的老師終於露出一絲微笑:「我是她初中的中文老師,你是新來的轉校生吧?」
「嗯⋯⋯」還沒等我說完,楊老師便己經打斷:「對啊,中文念的一團糟。」
「呃⋯⋯」
「上課還睡覺,不然就是在做白日夢,不做夢就是在玩手機⋯⋯」
我舉手投降,不禁翻了個白眼:「啊啊啊,好了好了我閉嘴。」
最後只看了一眼正走下台的她,便匆匆離開。初中的學生按照慣例要先到操場中央集隊並曝曬15分鐘再上課室,高中同學還在走廊上徘徊。有的要上廁所,有的把吃完的盒飯扔到走廊盡頭的垃圾桶裡。社際辯論比賽的進行,有多少人知道?
下午沒有辦法留在學校,早上出門口前被媽媽攔住,說是不知道從地球的哪一角回來的三叔要搬來的家住。自小我和三叔的感情就很要好,長大後才發現他跟哪個年輕人都要好,主要是因為人過得自由自在,還有點莫名其妙的幼稚。
「喲!逸星又帥氣了不少啊!」甫踏進家門,就看到一個頭戴漁夫帽的男子站在客廳,還捧著一個不知名的物體。
「三叔。」
我順口叫了一聲,他卻把手裡的大形公仔塞進我懷裡:「這個是給你的!」
眉頭一皺,看看這全身褐色的東西重重地賴在我身上:「三叔,你送隻熊給我幹什麼?」
「我去了趟澳洲啊,本來想把珍貴的袋鼠的⋯⋯送給你當錢包,後來覺得你還小才沒有買。現在一看到你,倒是有點後悔了。唉,這個抱著睡也挺好的啊!」他笑著坐在沙發。
「你自己抱吧!」我把熊扔回去給他轉身上樓梯,他卻把熊抱在懷裡一直跟著我。
這麼大的屋子,平日通常都沒什麼聲音。爸很多時候都在外面工作,聽說我在外國期間,媽媽突然喜歡上刺繡,於是經常在房間裡埋頭苦幹,於是三叔的到來實在增添了不少生氣。這個人居無定所,下次出遊之前,大概都要住在我家裡。
我把書包放下掏出手機滑了一下,手機上方突然彈出一則通知:「熙妍。」她發來了一張照片,筆記本旁邊放著一盒綠茶,上面用Memo紙貼上了一個笑臉圖案。
「謝謝!」
明明沒有署名,她卻猜得到嗎?
「看什麼這麼入神?」三叔在我身後冒出。
一失手,電話差點掉在地上:「你不要再抱著這玩意到處走了!」
見我低頭打字,三叔又接著說:「一定是個漂亮的女生吧?」
「⋯⋯?」我抬頭看著他,他一臉得意的笑容實在有夠討打:「看你這認真的勁就知道了。」
「三叔。」我放下手機:「你今晚還是自己一個吃飯吧!」
跟傭人打了聲招呼,讓司機載我回學校一趟。對於那個時候為什麼要回學校,我一直也沒有太確切的答案。當時只覺得自己是一時頭腦發熱的決定,後來有個人告訴我,人生一切的大小的決定都來源於自己的心。做自己心裡認為對的事,就絕對不會有遺憾。若有遺憾,那只是在後悔有些應做的事當時沒有做而已。
回到學校,因為還穿著校服的關係,所以在門口的校工見了我也沒什麼反應。我快步走上樓梯,終於來到了那個熟悉的課室。那些微弱的燈光依舊,不同的是今天籃球隊不必練習,整個校園寧靜了不少。
緩緩往那些燈光走過去,也許是剛剛跑得太快,還能聽見耳邊撲通撲通的響。那個位置上仍坐著一個溫柔的身影,不一樣的是她並沒有像平日一樣奮筆疾書,反而靜靜地伏在桌上,身旁還放著一本打開了的中文書。
是睡著了嗎?
我走到她身邊,輕輕拉開那張椅子。見她一動,我拉著椅子那隻手便立刻停了下來,連呼吸也停住。只見她眉間輕輕一皺,好像又睡著了。好不容易才坐了下來,桌子上還放著我買的綠茶,大概喝了三分一。還有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單行紙,標題寫著「2017年10月10日中五誠班早會分享」。那大概就是早兩天的事情,她卻把陳Sir要求的東西都做好了。再加上每天海量的功課、小測、她參加的辯論比賽,還要自己抽時間來溫習,一天裡到底要做多少事情?
今天在台上強勢的她,原來睡起覺來像隻柔弱的小貓,偶爾會發出微弱的呼吸聲。我很幸運,今天,此時此刻,回到這個教室裡。在緊閉的眼睛上,修長的眼睫毛輕輕往上翹,平日帥氣的瀏海有點不聽話,順著她睡覺的方向掉到鼻樑上了。我伸手去幫她弄,還來不及縮開,她便慢慢地張開眼睛看著我。
「⋯⋯?」我的手懸在半空。
她眯著眼看我,稍稍定了一下神,才完全醒過來。伸手揉了揉眼睛:「你怎麼回來了?」
「嗯⋯⋯漏了點東西,回來看看。」我不自覺地抓了抓頭:「你要代表我們去早會分享嗎?」
「嗯。」她把演講稿的副本遞給我:「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待我接過講稿,她才接著說:「明天演講時我不會在電腦附近,所以在我分享的時候,你能不能幫我按簡報?」
她的眼神似乎有一絲期待,我把講稿收起來:「包在我身上吧!」
夜已深,兩個人在走廊上步行著。她時不時會去看走廊旁邊的盆栽,又看看那片漆黑的夜空。學生時期就是這樣,天剛開給變亮時就要起床,到離開學校的時候外面已經一片漆黑。值得慶幸的是,我們總能在這個地方,找到有意思的人和事,並成為彼此永遠的記憶。
她走在前方,頭往左擺了擺,又往右擺了擺,然後輕輕嘆了口氣。我一直以為像鄭熙妍這種學生,跟我們班的同學大概不一樣。她們除了讀書以外就沒有其他生活,應該會過得比較輕鬆。其實不然,像剛剛碰到她的頭髪的剎那間,她似乎在用另一種方式表達她的疲憊,只是她要的,或許不僅是一句沒有靈魂的「加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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