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法忘記那一𣊬間,當她的淚掉下來那一刻,
整個世界都被傾盆大雨籠罩。而我,只能坐在她身邊,
試著把她臉上的淚水抹去,僅此而已⋯⋯
在這所學校已有兩個多月的時間,那些緊張得恨不得要天天接送的司機,終於可以放過我。人大了,很多時候可以保護自己。以我的泰拳造詣來說,其實這些擔憂十分很多餘。
十二月,天氣早就開始轉涼。中六級正馬不停蹄地準備文憑試。在我們前面還有一批人要上戰場,於是我們還是老樣子,偶爾還會記錯當天要測驗的科目和範圍。
那一天,中文課。那天天氣大好來著,教室裡一如既往地吵。整個二樓都在上中文課,奇怪的是中五誠永遠只有中文課才是最吵的。要在我們的中文課睡覺也不容易,楊老師的聲音本來就響亮,可她又習慣用麥克風上課,無論你怎麼關上耳朵也逃不掉她的洗腦教學。加上她說一句,我們回十句,根本沒有休息的餘地⋯⋯
「唐宋古文八背來聽聽。」
「三蘇啊!」
「三蘇之外還有⋯⋯」楊老師突然停了下來,凝視著前排的男生:「⋯⋯?」
「呼⋯⋯」
「⋯⋯?」我們也不約而同地靜了下來。
楊老師把麥克風放到那個同學身則:「呼⋯⋯」剛剛的鼾聲被放大了百倍,班上開始出現各種憋笑的聲音。只聽楊老師突然大喊:「太過分了!」
「呼⋯⋯」太強了,還是沒有醒。
「啊!到底是有多無聊才會在我的課上打呼啊啊啊!」楊老師直接在黑板前抓狂,那個男生終於起來,只見楊老師指著他:「你根本就是我教學生涯的污點啊啊啊!」
如你所料,這件事情一直被說到畢業,從此那個男生就失去了那個正經的名字,改名為「睡魔」。當年拍下的影片,到現在還可以到WhatsApp群組上回味。
在這所學校裡,我的確經常笑。可以遇到不錯的同學,有趣的老師,沒有排斥、沒有歧視,大家很單純的坐在一起玩。因為是新市鎮的中學,所以沒有所謂的階級意識,沒有人介意你來自哪個家庭、住多大的房子、什至家裡做的是什麼生意。班上有的同甚至是無依無靠的困難戶,但在學校這個地方,大家都是一群貪玩學生而已。
經歷過上一次測驗的失敗,那個化學老師終於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從上個月起就強迫我我們每個星期六都要回校補課。不過,那只是一種沒有意義的行為。年輕的時候很傻,覺得老師教得不好,沒有責任心,那就故意把他任教的科目考砸。不溫習、不上課、不交功課,以為氣死老師就是對他最大的報復。很遺憾,那也是對自己的報復。
化學老師是這麼一個人:若趕不上教學進度的話,就把最重要的內容跳過。會派很多白紙給我們,題目前自己在化學課本中抄下來,再進行答題。大家可以準時交功課,但他一份也不會批改。因為這樣,他遭到我們的復仇。
星期六的補課,很多時候只是換個地方發呆而已。趙佩儀說既然都起床上學了,那就不要浪費這個機會,所以不時會過來問我問題:
「這一題好像要算數,要怎麼做?」
我看了一眼:「你得先把化學式寫出來,再做Balance,才可以真正開始計算啊。」
來回幾次後,她乾脆坐在黃卓誠的位置上,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裡埋頭苦幹。在這個百無聊賴的時刻,竟然有人來敲門。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看了過去,只見門外站了個穿便服的女生。那個人臉圓圓的,身形也胖胖的,化了一個挺濃的妝,撥了撥臉側的頭髮:「老師!」
全校唯一一個坐在教師桌前授課的老師看了過去,臉上充滿了驚喜:「咦!?」
「你怎麼回來了?」班上有幾個同學上前去迎接她,可趙佩儀卻沒什麼反應。
我撞了撞她手肘:「她是誰啊?」
趙佩儀停下筆,看了我一眼:「她是我們初中的同學,升中四那年去美國唸書了,經常會回來。」
「嗯⋯⋯」可趙佩儀的眼神明顯有些不對勁:「你們關係不好嗎?」
她搖搖頭:「不是什麼好人。」
在乏味的假期裡出現那麼一個人,大家都放下手中的東西過去問好。想必他們都是打從中一起就認識的好同學,畢竟我們班有大部分人都是從A班過來的。只是一貫友善的趙佩儀卻對這個人懷有敵意,更甚的是,連平日總是笑臉迎人的鄭熙妍也只是在遠處靜靜地看著,沒有迎上去,也沒有任何表情。
這樣看著不太尋常的現象一直持續到補課結束,那個女生和我們一起步出學校,趁著正午時分他們也一大夥人去吃飯了。面對他們的邀請,鄭熙妍卻只是搖搖頭,轉身離開。本來我就跟他們這群初中好同學沒有關係,於是也拒絕得理直氣壯。
本以為鄭熙妍會依著平日的路坐車回家,正要跟上去時才發現她正在去往圖書館的路上。太陽下,她走在有蓋的通道裡,一直穿過圖書館,到海邊那張長椅上坐了下來。一前一後的影子,終於消失。當時我只見到她的背影,卻有種莫名的傷感。中五,16歲的光景,這個年齡段的女生,下課後應該和幾個好朋友去逛街,吱吱喳喳的聊個不停。而不是拖著沉重的背影,一個人坐在這裡看海。
「⋯⋯」我默默地坐在她身旁。
隔了好一陣子,她轉過頭來看我:「你怎麼沒有跟他們一起去玩?」
「我又不認識她,去來幹什麼?」
「⋯⋯」她愣了一下,又別過臉去。
「你也⋯⋯認識那個女生吧?」我問。
她微微低下頭:「嗯。」
少年時期的心思很單純,做很多事情之前,不會想自己有沒有能力,只會在意自己是否真的想做。因為在我們的潛意識裡,都覺得只頭有足夠的勇敢、足夠的努力,再困難的事情都可以做到。很幼稚,很珍貴。
只要她不出聲不笑的時候,整個人就會變得沉重起來。還記得那天在梯間,她一個人看著球場上的人打球。楊老師走上前去時第一個反應是「怎麼好像有心事似的?」我默默地在身邊看著她,可她的思緒明顯不在這裡。
我伸手去摸摸她的頭:「不是還有我嗎?」
小小的頭,已被我的手遮蓋了大半,她低著頭:「可能有一天,我也會扛不住的呢⋯⋯」
「⋯⋯?」輕碰著她的手還沒有放下來,那顆長久以來搖擺不定的心,卻很真實地陷入一股溫柔的漩渦裡。回過神來,只能很笨拙地告訴他:「那就過來找我。」
年紀愈大,人愈人之間的距離就會愈來愈遠。不是因為在歲月的沖刷下人心變複雜了,而是因為我們有了各自的經歷和故事,而這些過去都是對方無法參與,無法理解的。你只看到花開了,卻不知道在她開花之前,誰照料過她,誰傷害過她。中學時期是我們最美好的年華,不僅因為我們內心僅存的純真,而是我們,很幸運地,趕得上彼此最珍貴的時光。
探望老師,等待同學放學,那個女生似乎經常來學校。不然的話,就會在學校附近的地方出現。心裡納悶,到底這些人是有多閒才會每天放學去陪這位「不速之客」。後來才個道原來林婧怡跟她也是好朋友,老是在英文課時提起她們一行幾個人不知去幹了什麼自認為很有意義的事情。多年過去,我只記得那個從美國回來的女子,英文名字叫Wendy,畢竟我沒有這個心去管不重要的事。
除了一個人。
自從那天以後,只要是小息、午膳等時間,鄭熙妍就不會在課室裡出現。大家以為她去當值了,起初我也這樣以為。後來有一次,見她一個人在五樓,靠著欄杆凝視著學校對面的海岸。整整一個星期,都沒怎麼見她笑過。有好幾次想讓她說說從前的故事,她卻立刻轉移話題,對那個人閉口不談。既然我不能讓她打開心扉,那就只好求助於人。
「很難得你會找我啊!」女孩手裡還拿著一杯奶茶。
「因為我想知道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趙佩儀想了想:「熙妍不說,自有她的原因啊⋯⋯」
「我知道⋯⋯」我看著她的眼睛:「可是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這樣吧?」
「我就問你一句,你是不是也喜歡熙妍?」她問。
「也⋯⋯?」
「喜歡?不喜歡?」她問。
我想了一會兒,看著她:「喜歡。」
她有點泄氣:「怎麼你們一個個都要往她身上撞啊。」
「你在說黃卓誠吧?」
趙佩儀是個很典型的理科女生,做什麼也很理性:「也可以告於你,就當是給你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她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不要太激動,這個人情要還的。」
「⋯⋯」
「你知道現在5A班的中文老師吧?」她問。
「知道,你們初中的中文老師。」
「熙妍跟她很要好,也很依賴她。如此安靜的她,也只有在她面前才會無話不說。中四那一年,她們迷上了紙黏土這樣的玩意,那個老師的手藝很好,經常邀我們一起玩。」
她撥了撥奶茶杯上的水,又接著說:「那時好像是考試後的日子,妍熙滿心歡喜的被邀了去玩,當時只約了日子,並沒有說明時間。一直到了約定的前一晚,熙妍也得不到任何消息,就只好主動去問了。可那個老師卻只是輕描淡寫的回應她,說她有些事,能不能改期。」
聽到這裡我也大概理解,但總覺得不至於帶來這麼大的傷害:「熙妍是介意那個老師沒有提前告訴她?要她主動問,才知道自己被爽約了?」
趙佩儀點點頭:「猜中了一部分。熙妍因為這個原因,只是簡單的回應了改期的事,然後一個人去冷靜了一下。後來到了凌晨時分,她才發現那個老師說,把紙黏土的道具借給她,讓她可以自己弄。」
「⋯⋯?」
「你別看熙妍好像十項全能的樣子,她最不會的就是做手工,就連我也明白熙妍為什麼要答應這場邀約。熙妍比我們任何人都重感情、心思比我們任何人都細膩,明知道自己選了理科,能見到這個老師的機會就少之又少。因為她看著自己長大,熙妍總是把她當成好朋友來看待。」
「那跟剛回來那個女生有什麼關係?」我不解。
「那只是一條伏線。」她回答:「在那之後的暑假,你所看到的Wendy從美國回來,也約了那個老師和一班同學出去吃飯。在那個飯局裡,Wendy向那個老師提起她對熙妍的不滿。不知怎的就觸動了那個老師的情緒,她提起熙妍時,當眾說熙妍因為手工的事向她發脾氣,跟她說了很多不禮貌的話。」
趙佩儀說著,眉頭不禁愈湊愈近:「熙妍是個怎樣的人,難道我還不了解嗎?她從來不會向朋友發脾氣,有什麼都是一個人承受著。就算有氣,她也不會用言語來攻擊別人。當她的朋友很幸福,她對我們是如此義無反顧,最後卻被這樣抹黑。」
「她又不在場,怎麼肯定自己被抹黑的?」
她嘆了口氣:「因為做手工那件事她從來沒有跟人說過。」頓了一頓:「為了保護告密者,熙妍受了這麼大的委屈也只能忍氣吞聲,一直放在心裡。可說不出就放不下,我的立場很模糊,我不能替她出頭。」
「⋯⋯」
「黃卓誠也喜歡熙妍,但她不知道此事。我會告訴你,是因為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會明白的,她為什麼會走到今天。」
拳頭一直緊握著,久久不能放開。在世上所有關係裡,背叛和誣陷是最糟糕的事。我第一次覺得,在情感的世界裡熙妍其實很脆弱。不會像一般女生那樣愛講話愛吐槽,愛哭愛鬧愛傾訴。因為強大的工作和學習能力,讓她總是能以堅強而美麗的姿態示人。也因為這樣,那些沒來由的抹黑,在她的初中好同學之間還沒有經過驗證,就成了鐵一般的事實。
小時候我被學校的老師冤枉過,說我在普通話考試中作弊。我到現在也覺得很不可思議,怎麼會有人笨到在這種科目作弊。明明中文也沒考好,要作弊也該想想哪一個價值更大。孩子尚小,但不代表他們笨。當時我真的沒有作弊,老師也拿不出證據的來指控我。但有些老師就是這樣輸不起的角色,那件事最後以一句「這次放過你」來結束。
我的生活沒有因為這件事而受到多大影響,同學很快就忘記了這件事。但作為當事者,我沒有忘。現在能雲淡風輕的再提起這件事,可小時候卻不會。因為在孩提時代裡,沒有一件事是小事。
「逸星,回來後還適應嗎?」那天晚上,我們的一家之主終於回來了。
我看了看他:「還不錯,挺開心的。」
媽媽滿意地看著我:「自從逸星進了這所學校,就經常能看到他笑呢!」
三叔在一邊怪聲怪氣地答話:「對啊,為什麼呢?」
我瞪了他一眼:「三叔,多吃點草,有益啊!」說著,把一堆青菜夾到他碗裡。
我對於知乎者也文學經典傳統哲學沒有任何興趣,但當了學生多年也明白一個道理。愈不懂就愈是逃避,愈逃避就愈是不會。在書桌前翻開中文課本,才看了頭兩句,腦袋已經想到別處去。不知怎的,今天總是在看電話,老是擔心會錯過些什麼。又一個星期六,明明也沒有什麼不如意的事,卻有種莫名奇妙的心煩意亂⋯⋯
輕輕嘆了口氣,電話突然在桌上震動起來,仔細一看----「熙妍」。我立刻不安起來。
電話接通了:「喂?」
「⋯⋯」對方沒有答話,只是隱隱約約的傳來一點哭聲。
「怎麼了?你在哪裡?我現在過來!」
她就在距離我家約十五分鐘路程的公園裡,當我來到的時候,只見她穿著一身便服坐在地上,低著頭為自己擦淚。我以為自己能說出很多安慰她的話,但當我大步朝她走去時,當她脆弱地抱著自己的膝蓋時,卻頓時什麼也說不出口。
我蹲在她身邊,輕輕拍她的背。她卻立刻擦掉眼淚,抬起頭來看我:「對⋯⋯對不起⋯⋯」
明明想把眼淚擦掉的,可是沒多久淚水又充滿了整個眼眶。我只能露出一個笑容:「傻瓜,有什麼好對不起?想哭就哭吧。」
還沒有說完,她又低頭哭泣。人都是這樣,平日不常哭的人,真正哭起來的時候會像決堤一樣。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找到一個地方,讓自己可以安心地決堤。
雖然我讓她想哭就哭,可她還是強行憋著不讓自己出聲,身體都在顫抖。當下有一鼓莫名的衝動,驅使我試著去抱抱她,儘管會有被推開的危險。
我小心翼翼地讓她把頭靠在我肩上,不時伸手拍拍她的背。大概是哭累了,她的手只是無力地抓著我的衣服。我不再說話,只是更用力地抱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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