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給爸媽帶來很多麻煩,尤其在幼稚園教會我顏色之後。在路上看見陌生人時,年幼的我總會指著別人,說他們是「紅色」、「綠色」、還有「叉燒色」之類的。
通常陌生人只會一臉疑惑地盯著我,但爸媽則很困擾,因為我說的顏色,不是別人身上的衣服、或是髮色。他們想要理解我話語的意義,我也嘗試解釋過,但最後他們只能總結為「細路仔亂噏」,並從此不讓我再亂說話。
直到再大一點,我才知道原來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看到他人靈魂的顏色。
所以我就說明一下吧。通常那些好人都有著好的顏色,就是看起來會讓你覺得很舒服,而且一般比較明亮,例如「貓的橘色」、「樹葉的綠色」、「夜晚街燈的黃色」等等,我看過最漂亮的顏色是在公園偶遇一個遛狗的女生,她有著晴天般的蔚藍色——雖然到最後我也沒鼓起勇氣去認識她。
我知道你們想問什麼,人性總對黑暗有著危險的好奇:不好的人有著不好的顏色。他們很多都不是什麼會作姦犯科(或者有只是我不知道)的大惡人,只是……不是好人。就以我鄰居何師奶為例吧,她是個盡責的母親,也會和鄰居打招呼,但有時候會用鄙夷的眼神打量穿著沒那麼光鮮的人、會跟街市小販殺價乃至吵架,她的顏色是半枯菜葉的黃綠色。
顏色也會改變。我曾經有個朋友,她最初是淡淡的粉紅色。但隨著我們長大,她開始交男朋友。我看著她的交往時間一個比一個短,換男友跟換衣服一樣,還不算那些永遠在曖昧之間的男生,她的粉紅色漸漸變得濃烈,最後變成像油漆一樣黏膩。於是我們不再是朋友。
我看過一個老師有著糞便般的暗啞棕色,非常噁心。後來我聽說他因性侵學生被捕了。
但這些不是你們最想知道的東西對吧?人性總是追求極端。
我見過最恐怖的顏色是我的叔叔。他叫元叔,是我爸爸的朋友,獨居,單身。我只知道那麼多,爸爸從未說過這些以外的事。爸媽說在我還是嬰兒的時候,一被元叔抱著就會大哭,弄得他們很尷尬。
我不意外,因為元叔的顏色是黑色,純粹的黑色,黑得有時會擋住旁邊環境。雖然不覺得噁心,但我還是會有點畏懼,畢竟我從來沒有看過比那更深的顏色。
撇除顏色,元叔倒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是個很和善的人。他大概每一兩個月就會到我家吃飯,飯後會幫忙洗碗,然後和爸爸淺聊幾句,喝點小酒,並在十點前告別。而我每次都會躲在自己房裡,很少情況下會冒出頭來偷聽二人的對話,但總在元叔發現之前縮回去。
不知道元叔有沒有發現我在迴避他,但就算他知道,他也沒顯得在意過。
有時我爸媽工作晚了,或者週末出去二人世界,也會叫元叔過來幫忙照顧我。我們會叫些垃圾食物外賣,一起看電視,飯後元叔還會和我下去7-11買雪糕吃——當然,得瞞著我媽。所以,如果不論顏色的話,元叔真的是個很好的人。
但是我不能控制自己不去看,那種黑暗像是會吞掉周遭一切般,時刻提醒你它的存在。
上中學後,我家搬屋了,也因此越來越少見到元叔。某程度上,這讓我鬆了口氣。
再之後見到元叔,是在我爸的葬禮上。他靈魂的漆黑和西裝混在一起,就像一圈模糊的剪影。那場葬禮我一句話也沒說過,不僅是對媽媽,還是外人。我茫然地盯著爸爸的遺照,幻想著下一秒他會突然出現,然後和全部人一起對我坦白這只是個惡作劇。
元叔和我媽聊了幾句,二人頻頻望向我,我裝作沒看見。元叔好像想過來和我說話,但他猶豫一會後,還是離開了。
事情開始一落千丈。生活變得艱苦,經濟壓力的重擔落在媽媽身上,令她的顏色也越發暗淡,我無法承受家裡的愁雲慘霧,放學後和朋友玩的時間越來越長,甚至到他們要回家了我還獨自呆在街上。
我和媽媽吵架的次數逐漸增多。我其實不想她那麼辛苦,想早點出去工作幫忙,但我媽堅持要我去念大學。幫不上忙的無力感日漸強烈,反而轉化成了一句句難以自制的傷人話語。
我一向看不到自己靈魂的顏色,但是我猜應該和髒污的泥灰色相差無幾吧?
最終我仍是上了大學,不是頂尖的那幾間,但起碼是大學。全新的環境和人際關係令我不太適應。孩子的顏色總是比較清新淡薄的,但隨著年齡增長,很多人的顏色都會變得渾濁。我不喜歡和那些人相處,但又發現顏色「漂亮」的人少得恐怖。
顏色可以幫我迴避那些心術不正的人,但更多時人們的顏色並沒有好壞之分,就像……就像欄杆的灰色、磚頭的淡紅色,不會讓你眼前一亮,也沒糟到會引起厭惡。
而且有時候就是會單純地看錯。我的第一任男友有著濃濃的綠色。我以為那是象徵生機和自然的綠色,但沒多久就發現那原來是黴菌、病態的綠色。
我愛他,但我不想每分每秒去說服他這一點。每次他拿起刀片放在自己的動脈上,我會說:「我愛你」,而每次我說這句話時,都感覺到那點愛意就此被噴濺到空氣之中,消散無踪。
終於有一次,他發現搭在自己腕上的刀片再逼不出我說什麼,於是他開始把刀片放到我的脖子上。
也許我該報警,但我累了。那是一種極致的疲累,我只能攤在床上,緩慢地一呼一吸,然後讓那點氧氣轉化僅僅能維持下一次呼吸的力氣,甚至讓人覺得如果不專注一點去強迫自己,自己就會像停擺的機器般陷入永眠。
離水之魚總會死去。我掙扎得太久,久到不想再糾纏於呼吸與生命之間。某日深夜裡,我總算有足夠的力氣去行動。離開時關門的聲響有點大,不知道有沒有喚醒我媽。
算了,都是些小事而已。可人類真的很奇怪,在緊要關頭,想起的盡是些未處理好的小事。就像我坐在天台邊緣,想著如果自己沒跌死,是否還要趕交那份下禮拜死線的論文。
「陽仔。」我聽見背後有人叫我,但我已經那是誰,所以沒回頭。
元叔走到我旁邊,陪我危坐在邊緣。
我絲毫沒有說話的意欲,我只是在等自己儲夠勇氣踏出最後一步。
看來元叔也不知怎麼開口,良久,才道:「你媽很擔心你。」
我仍舊不語。
元叔遂陪我坐著。
「你最近……怎樣?」元叔語帶不確定地道,為了搭話,他也是絞盡腦汁。但我不討厭他沒話找話,應該說我不在意吧。
可我不說話令元叔很不安,我不喜歡令人不舒服——儘管我之後要做的事比這嚴重多了。因此我還是簡單答道:「不好。」
我猜元叔多少預想到我會這麼答,只是他顯然沒想過如何應對。
「以後會好起來的。」元叔冒出一句。
「你有相信過這句話嗎?」我反問道。
輪到他沉默許久。
「沒有。」就在我以為他要離開時,他又開口道:「但這句話教懂我留意好的事物,生命中的小閃光。」
「例如呢?」
「例如你。」元叔將手輕放在我頭頂,大概是想跟小時候一樣揉亂我的頭髮,但又覺得不該弄亂髮型,最後只輕輕拍了拍。
但這點安慰還不足以引起一絲漣漪,我盯著腳下遠處的街道,沒理會他,結束一切的想法正在把我吞吃乾淨,就差那麼一點點……
「你想聊聊嗎?喝杯酒?炸薯條?」元叔把聲音中的迫切壓得很深,但我還是聽見了。
我只是不想應答,也再沒有心力應答。
「陽仔。」
元叔身上的黑色更暗了,與夜色截然不同,就像黑洞一般拉扯著我的視線。
「我——好吧。」我也說不上為什麼,但前一刻仍非常堅定的自己投降了:「炸薯條。」
那晚我和元叔說了很多,關於對大學的不適應,關於我的問題男友,關於家庭,關於越來越無法信任他人,因為我再也看不見喜歡的顏色。
元叔絕大部分時候都保持沉默,除了確保桌上的飲料食物供應充足外,只是靜靜聽著。
在將心裡的所有傾瀉後,我才發覺,可能我需要的只是一個敞開心扉的傾訴對象。
「你知道……顏色是會感染的嗎?」元叔最後這樣說。
我回想著過往所見的人,確實夫妻、家人之間的顏色通常都比較接近。
「有時候別人負面的思想會在不經不覺間傳遞了予你。」元叔晃著杯中金黃的液體,道:「接收得太多,自己的光芒就會黯淡下來。」
那時候我忙著把新上桌的薯條塞進口中,並沒意識到元叔實際上在說什麼。
之後我大概是喝醉了,記憶一片模糊。媽媽說是元叔把我送回家裡。
那天之後元叔再沒怎麼聯絡過我家,我也沒有特意去找他。
所有事也沒有好轉,經濟壓力依然沉重,我也還背著不知道要怎麼還清的學債。可我也開始注意微小的美好事物。我找了份兼職,至少有能力在特定的日子給媽媽買份禮物,吃好一點。
我也再沒見過我前男友了。
生活還是糟糕,但至少過得去。我忙得無暇去顧及其他事。
有一晚我突然心血來潮,很想聯絡元叔,想知道他在幹嘛,於是我打了給他。他支吾了一會,說他在海邊。
當時已經是凌晨,第二天還要上早班,可我就是想去見見他。
這個鐘數海邊很寧靜,但習慣用顏色找人的我在掃視第一遍時還是錯過了他。
仔細看第二遍,我才看見他:「元叔。」
我走到他旁邊才確定,他身上的黑色比以往淡薄了許多,不知為何,這反而讓我前所未有地不安。
「你最近怎樣?」我尷尬地開展話題。
他聳聳肩,沒回答。
我瞥見了他衣袋中放著的一瓶藥,但不打算理會,而是伴他一起眺望漆黑的海面。
「我最近工作加薪了。昨天和媽媽去了餐廳慶祝。」我笨拙地分享著自己的生活,希望起碼能博得對方注意:「學校這陣子也比較輕鬆,所以我有更多時間去打工,雖然有點辛苦……」
元叔依然盯著海面,嘴角牽扯出勉強的微笑,像在強迫自己回應我。
他的顏色越來越黯淡,卻不像黑夜撤退黎明來臨,只有灰燼隨風消散之感。
「而且我知道生活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可能好起來,但我還是希望它以後會變好。我覺得這樣想已經很足夠了。」我深深吸了口氣,有一種再不行動炸彈就會爆炸的迫切感,道:「元叔,你要一起來慶祝我加薪嗎?我知道附近還有家酒吧開著,我們可以去喝上一杯……」
元叔垂下頭,輕笑了聲,終於望向了我:「炸薯條?」
「嗯。炸薯條。」17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hULySyRn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