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累。果然走到那麼遠的地方不是什麼明智的決定——雖說我也沒得選,一開始引起大型崩塌的也是我自己。
所以是活該——唉,我就別對自己這麼刻薄了吧。總之,看到前面那個穹頂狀的建築了嗎?那就是隔離所——至少曾經是。現在只算是一個有瓦遮頭的地方而已。
呼,這下終於不用聞到那麼濃烈的屍臭味了。在回房休息之前,還是先把東西賣掉,順便買些吃的吧。
那邊門口被一塊大板擋住的就是回收物品的地方,看來現在時間尚早,其他人還未回來,所以不用排隊……也有可能是因為人越來越少了吧?
我記得以前這裡很多人的,就和其他隔離區一樣。「健康」的人躲在了這裡聚居,斷絕來往,繼而因為某種物資短缺而不得不和外界做點交易,最後還是讓疾病進了來,造成了整個隔離區的淪陷;又或是,某個同情心氾濫的傢伙偷偷放進了一個快要餓死的孩子;又或是,有盜賊潛了進來……
總之,在第一個感染者出現在的時候,整個聚居地就只剩下一個結局了:越來越多人感染,引起衝突、死亡,留在隔離區的人越來越少,直至不足以運作下去。於是這些人最後放棄了這個聚居地,流浪至下一個尚未淪陷的隔離區。
不過這些我也只是從其他人口中聽說回來,我到過的聚居地貌似也就這個而已——或者去過別的但我忘了吧!
今天在回收站值班的是這個大嬸嗎?我記得她可摳門了……還是別把所有東西交出去吧。
「五個多勒。」
這麼低?那可是黃金啊?五個多勒才一頓飯不到!
「至少七個吧!」你這老女人別太過分了啊!
「老女人?!我才二十九!」
糟糕,被「聽」到了。「五、五個就五個吧……」
「哼,拿好就滾吧,臭死了!」
唉,這什麼垃圾病,對於談判也太不利了吧。要是剛才我能知道那老女人心裡的價錢是什麼,我還不立刻反殺——誒,難得看見熟人。
「威洛!」她的眼神怎麼這麼兇?
「你有見過我的筆記本嗎?」
什麼?
「瘋狗!我的筆記本!你見過嗎?」
「你先、先放開我……我沒見過。」我好像想起來了,威洛會在筆記本寫下自己記得的事情,如果是弄丟這東西的話,也難怪她這副瘋樣了。
「我的筆記、我的筆記……」這就走了。我還想多問些詳細,看看能不能幫她找找。
啊——肚子好餓,還是趕緊買些吃的吧。回收站斜對面那間舖子就是賣食物,別看它門面破落又有些亂糟糟,出品還是不錯的,就是有些一言難盡。雖說這裡餐廳不少,可我目前買得起的只有他的食物了。走,看看他今天在賣什麼神經病菜式。
今天的限定特價菜式是芫茜拌蟲蛹……唔……這店怎麼還沒倒閉啊?不過真的好便宜啊,才四個多勒,不,某程度上而言這種鬼東西能賣四個多勒也是了不起啊。
不行,我得冷靜點,還是點回正價菜式煮雞胸吧。雖然賣六個多勒,但或許能談下價錢……
「喂,你對特價菜式有興趣嗎?」
「啊……嗯……」我有興趣的只有價錢。
「算你便宜點吧?四個多勒,給你一份半?這可是我的拿手小菜。」
你的拿手小菜也太……不,別亂想,不可以讓剛才回收站的情況再發生了。「我還是要雞胸吧,不過,我只有五個多勒……」
「五個多勒啊,那賣你兩份特價菜式如何?營養價值更高哦!」
這傢伙,肯定一份蟲蛹也沒賣出去吧,不過他說的也有道理,蟲蛹的蛋白質量是挺高的,填飽肚子比什麼都重要。「我想想……」
再不賣點蟲蛹出去我的才華就要被浪費掉了。
我聽到了啊!你的才華很不吸引啊!「五個多勒都給你,你盡量給我多點吧。」
好歹是能吃的東西。
「瘋狗、瘋狗!你有沒有——」好險,我的晚餐差點要被撞掉了,咦,威洛回來幹嘛?
「你有沒有——你怎麼又帶些不值錢的東西回來?」
「這我的晚餐……你別這樣看著我。」
「哦……我是想問,你有沒有見過我的筆記本?」
「你問過了。沒有。」唉,看來威洛剩下的時日也不多了。
「這樣啊……我的筆記本、我的筆記本到底在哪裡啊……」啊,她又走開了,在她再三回來前,趕緊溜回房間吃完這盤……唉。
習慣在深夜工作的人很少,且都不在自己會經過的區域,久而久之,女子養成了在去研究室的路上大聲唱歌的習慣。她是個科學家,不是歌手,歌喉可想而知——
當研究室門打開,發現男子仍在裡邊時,女子頓了半秒,便如入無人之境般唱下去。
男子回身瞅了她一眼,繼續工作。
「你——怎麼還在——」女子唱得很陶醉。
男子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說道:「你能別唱了嗎?都不尷尬嗎?」
「只要我不尷尬的話,尷尬的就是你。」女子恢復正常的語調,讓男子鬆了口氣。
「你的戰術很成功。」男子應道,側了側身招手示意女子過去:「看看這個。」
女子疑惑地上前看電腦熒幕。在一項項她早已看膩的數字之下,突然多出了些沒看過的解析:「這是……」
「腦電波分析。」
女子驚訝地望向男子,緊張道:「實驗體出問題了?」
「沒有。」男子搖搖頭,澄清道:「我今天出了設施外面,從之前離開了的科學家那裡得到這份數據。」
「面對面?還是衛星傳輸給你?」女子雖知這樣做無用,但在不安下還是小小退後兩步。
「衛星傳輸。」
「那還是有感染風險。要是你感染了,這裡很快就會淪陷。」女子嚥了口唾沫,壓下那股不理性的惶恐。
「要不冒一點風險,要不眼睜睜看著全人類滅亡。」男子豁達地分析著:「拿不到新的數據,我們永遠無法解決今次的瘟疫。雖然無論外界發生了什麼事,甚至出現核冬天,我們在這裡還是能靠著難吃的營養包和循環維生系統安度餘生,可之後呢?我們老死之後呢?還是說在這裡繁殖下一代?」
聽見繁殖二字,女子下意識就露出個吞了蒼蠅般的噁心表情。不過聽完男子的話後,對疫病的害怕也減淡了不少。她將注意力放回在新得到的數據上,道:「那麼你有什麼收穫嗎?」
「有。」男子久違地露出笑容:「他們在搜集、比對大量感染者的數據後,研究出分辨感染者和一般人的方法。」
「和腦電波有關?」女子一邊快速瀏覽著屏幕上的資訊,一邊問。
「嗯。他們發給我一個程式,可以分辨出兩者腦電波的細微差異。」
「也就是說,外界終於可以建立有效的隔離區了?」
「要投入實際使用大概還需要研發一段日子。這程序需時太久了,分析期間沒辦法確保受試者會不會中途受感染,而且準繩度只有百分之九十五。」男子說道:「但我起碼可以從這些數據試試找出研究的新方向。」
「如果你感染了呢?」女子仍舊有點擔心。
「我和實驗體一直用文字方式溝通,也未見我感染。下午去接觸外界的同事時,也是用文字方式溝通,應該沒什麼問題。」
「同事?從他們撤出這裡時就不是什麼同事了。」女子嗤之以鼻。
「畢竟開戰了,退出國際組織也很正常。」男子道。
「我們是科學家,不是政治家。」
「只能說每人每國也不同吧。」男子平靜道:「如果他們沒有在外研究感染者,我們現在也拿不到這套程式。」
「隨你怎麼說。我還是有點氣他們帶走了一半的資源。」女子撇撇嘴,道:「你快回去睡覺,我要用這裡了。」
「用來幹什麼?開演唱會嗎?」難得有進展,男子心情實在不錯。
「你要坐握手位嗎?」
這黏糊又不乏彈性的口感,青草的香氣夾雜著一絲絲怪異的甜味——這道絕色菜餚,讓我差點看到了天國。
不,像我這種人,死後應該是下地獄吧?唔……我怎麼知道自己該上天堂或下地獄,換無神論者的方式來說,我怎麼知道自己是個好人還是壞人?
到我真的忘掉了一切,只剩下呼吸未忘掉的一剎那:當我忘記自己幫助了誰、傷害過誰,我還是個好人嗎?我還有罪嗎?在墨跡褪色成白的時候,誰有資格指著白紙審判?
不過,大概我還是有罪的吧,刑罰就是這一大盤的東西,這盤不知不覺中已全進了肚子的蛋白質。往好處想,這盤東西也算是營養均衡。
不管了,反正都已經吃完了,拿點水漱掉口中那股殘留的味道,趕緊去睡覺吧。
今天被灌注了不少人的記憶。零散的片段明明應該乖乖隨著主人死掉而消散,此刻卻如附骨之蛆般蛀在我腦袋中,揮之不去。
那個父親的兒子,最後有沒有到達安全的地方?是去了隔離區還是成功進了上城?如果是後者的話,有可能還活著吧?不對,既然他的疫苗牌出現在葬區中,那就說明……
那個看著男人送死的女人……那男人是她的伴侶嗎?最後女人也被上城的防衛裝置打死了嗎?抑或成功逃離,到了別個或許如今已淪陷的隔離區?
染病的人會洩漏記憶,這種洩漏並非是電腦複製貼上般能有多個備份,當他人感知到你的記憶時,你便永遠失去了這段記憶。也就是說,那個登機了的小孩,那個女人,可能都忘記了自己的父親、自己的伴侶。
我呢?毫無疑問我早已染疫。我有沒有忘記哪個對我很重要的人?這問題明顯不會有答案,問來也沒有意義,卻不會因此而消失。會不會在我睡著時清醒時,某個對我重要的人已悄悄從腦海中離去,把位置留給了路邊偶遇的、一文不值的人?例如那個小孩、例如那個男人。
而要是真的有如此一個重要的人,他還活著嗎?他還記得我嗎?抑或說,我們都在遺忘的道路上並肩走著,最後以為身旁的彼此只是個偶遇的、一文不值的人?
有些人會把所有事情寫到筆記本上,每次有空閒便翻開看看,從重溫自己切身的感想情緒,到讀著自己所經歷過的事情,最後只是看著某本平凡無趣的悲劇小說。
威洛不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弄丟筆記本的人。
到頭來,一切注定如露水蒸發在日光一般消散嗎?
我明天有空的話,也幫他找找看那本東西好了。他的活動範圍不算大,應該是弄丟在附近的葬區吧?
該睡了該睡了,再不睡明早就起不來了。
研究終於有新進展了,不過不是他們,而是某個外國機構,據說是研發出了能夠減緩症狀的新藥物。
設施内一時士氣低落,畢竟他們可是拿了最多資源、精英雲集的機構,然而最先有成果的卻不是他們。明面上,沒有人點破這點嫉妒的心思,大家終究都同樣是為了人類而奮鬥。
不過,很快有輔助研究的人發現不對勁:「我就說怎麼這化學式這麼熟悉,這不是阿兹海默的藥混進興奮劑嗎?」
原來所謂的新進展,不過又是某個急功近利的人魚目混珠出來的產物。所以擾攘一輪,原來又是假希望。設施的氣氛更差了。
男子從無處不在的低氣壓中逃回自己的研究室。
「喂,過來看看這個。」女子聽見開門聲,頭也沒抬就招他過去。螢幕上正緩緩晃動的,是疫病患者和正常人的腦電波差異,而下方則是另一條幅度極其相近的波浪。
「解釋一下?」男子茫然道。
「這個你知道吧?腦電波差異。而下面這個,是錫的物質波。」
物質波?怎麼研究從生化學跳到物理學了?男子更是茫然。
「接下來就是神奇的一幕吼吼——」女子滑動螢幕,把兩根波浪線合二為一,起伏顯而易見地減少了。
男子還是不明所以。
「掌聲呢?」
「不是啊這是什麼?」男子納悶道:「有什麼意思?」
「你這都看不出來?」女子翻了個白眼:「減緩症狀啊!」
「啊?」
「你知道從很久以前就有班陰謀論瘋子會戴錫紙帽,宣稱這樣可以讓他們免疫於電磁場的傷害和心靈控制之類?」
「聽說過。」
「在疫病開始傳播後,有更加多人聲稱戴錫紙帽能夠防禦疾病,不過這群人本來就被當作白癡,無人理會而已。」女子解釋道:「我那天就在想,萬一他們的理論不是空穴來風呢?然後就,登愣——」
「不是啊。」男子滿臉問號:「你想怎樣?把錫注入大腦嗎?還是全人類戴錫紙帽?而且這波長錯開了不就成了增幅了嗎?」
「哦這個我還在想。」
「再說,錫的物質波也對不上異常啊?只是減弱了大部分波幅,但也沒能做到完全消除啊。」
「我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方向。」女子堅持道。
「什麼方向?連邏輯也欠奉啊!」男子忍不住把幾日來的沮喪宣洩出來:「我們已經墮落得要研究違反科學的陰謀論了嗎?」
女子冷冷瞪了他一眼:「你看得太狹窄了。要保持開闊的心胸,才能看見路。」
男子深呼吸數下,思考著如何說服女子放棄無謂的空想。
「我們必須開展目光,心懷希望。」卻是女子先一步說服他。
不用看手錶,我知道現在是早上五點半。像個睡不多的老人對吧?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生理時鐘那麼精準,但無論如何,新的一天開始,要準備出門了。
哦對,要幫威洛找找看筆記本。讓我想想,威洛的活動範圍都在哪裡……我記得好像就在……想不起來了。話說,我和她是怎麼認識來著?她是什麼人來著?至少能肯定不是伴侶,我對她完全沒有興趣……會是在旅行路上認識的朋友嗎?旅行……
原來我也已經忘掉那麼多東西了嗎?說不定只是沒睡醒想不起而已,出去逛一逛可能會想起些什麼——雖然這明顯是自欺欺人。
既然現在身無分文,最好還是別走食品區那條路去刺激食慾吧——要是能只看昨天光顧的那家店的話,倒是絕對能抑制食慾。
這裡的人果然越來越少了啊,是時候找下一個聚居地了嗎?不知道現在地球上還剩下多少個未完蛋的隔離區?不過全滅也只是時間問題吧,說不定某日上城也會——我知道大家都說那裡是唯一淨土,而且有聖女照顧著眾生……奇怪的是,我雖然是個無神論者,但我對所謂「聖女」抵觸不大。整件事聽起來像是個荒誕的笑話,但我心底裡並不懷疑聖女的能力。而且,上城到現在還好好的,也是無可爭辯的事實。可在相信聖女的同時,我亦相信上城遲早會滅亡。有夠矛盾,對吧?
我想我會這麼認為,肯定是有理由的,只不過是我忘掉了。沒有原因的相信就是盲目的信任,那曾經有原因的相信呢?可若是無人記得原因的話,也就不能承認這原因存在過吧?
唔,一大清早想這些哲學問題只會讓人更頭暈而已,還是滾出去做點實事好了。
雖然忘記威洛喜歡在哪裡搜屍體,但我記得她不喜歡太陽,所以應該要去些陰暗點的地方找。隔離區附近一圈的值錢物品很快就被搜光,要吃上飯,就得走遠點。那麼,就挑個沒那麼曬的方向一直走吧。
說到底,找她的筆記本又不是最重要的事,我要是只記掛著這事,搞得自己飢腸轆轆,可就有點過分大愛了。
就看運氣願不願意眷顧我們吧。
今天沒昨天那麼多鳥事,專注在搜索時時間過得很快。天又要黑了。找到了幾塊牌和一塊還在運作的手錶,不見筆記本。話說回來,紙本的東西落在了葬區之中,會被屍水浸爛吧。就算真看見它的踪影,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把那一坨軟爛發臭的東西端回去。
昨晚那盤鬼東西雖然味道相當清新,但不得不說營養價值真的不錯,至少我今天在外跑了一天也沒多餓……別誤會,要讓我再去吃一遍的話,我絕對不幹。
「才這麼點東西,四個多勒吧。」這個老女人一定是還記著昨日的仇!
看來今天也沒得選了。
男子該慶幸設施裡裝的都是自動門,不然按這同事的性格,肯定會大力推開門,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把男子嚇得半死。
現在自動門「嗤」的開關聲,總能使男子有少許心理準備。
少許而已。
「喂!你們的新東西,有搞頭哦!」一個滿臉鬍子的大叔衝了進來,吼道。
男子本來在思考,指間捏著的筆轉個不停,但大叔的嗓門就跟刮落葉子的颶風一樣,而原子筆就是那片落葉。
「什麼?」男子邊說邊彎腰撿起原子筆。
「你們研發的新元素啊!」大叔走上前,興奮地一掌拍在男子的背上,雙指剛夾起的原子筆再度落入地板的懷抱。
「成功了嗎?」男子暫時放棄去撿筆,追問道。
「雖然我們也沒怎麼搞清楚原理,不過你也知道,現在也沒多少個為什麼有確切答案——總之啊,臨床實證,佩戴那東西的確有些效用。」
男子臉上的笑容沒持續多久,嘆道:「有些效用也就是沒什麼效吧?」
「別對自己那麼苛刻,研究卡了那麼久,難得有點進度就謝天謝地了。」大叔興高采烈道:「而且不止你,東亞那邊的人好像也有突破。」
「哪方面的?」
「新元素的合成方法,他們找到提高製作效率的途徑。現在各地的人開始管那塊金屬牌叫疫苗牌了。」
「疫苗牌……」男子輕皺著眉。沒多久之前,他和女子製作出一種物質波和異常腦電波完全吻合的貴金屬,命名為鐋——因為當時女子在吃那些流質食物——並將研究資料發給了外界。沒多久,就得到消息,說單單佩戴該物質,就能夠減慢記憶洩露,只是……
男子搖搖頭,把剩下的話說完:「我不覺得那東西是正確答案。」
「樂觀點樂觀點。」大叔擺擺手,道:「我們今晚有個派對呢,要來麼?」
「我……」男子無法直視大叔熱情如火的雙眼,盯著他的一雙粗眉道:「我還是不來了。」
「隨你吧。」大叔也不勉強,只道:「不過長期不放鬆一下的話,人會壞掉的。」
「嗯嗯。」男子敷衍著送走了大叔,終於有空檔去撿起地上孤零零躺了全程的原子筆,仔細擦去灰塵和油脂——又隨手丟到桌子凌亂的角落。
不過是支快沒墨的筆而已。
我很好奇這些夢代表著什麼。它們剛好清晰得讓人明白內容,又模糊得讓我分辨不清細節,例如說那個設施到底在哪,或是這些人到底是誰——很有可能是我認識的人,可是我實在什麼也想不起了。
我到底忘了多少東西?我到底還記得什麼?兩個問題都有夠難答。
啊,日出了。隔離所的外殼鍍著很薄的鐋,重金屬的密度和部分結構的崩塌令光線要多折射幾次才能進來內部,所以,看,房裡的光線總是很淡很淡的藍白色,就像冬日的細雪飄落滿屋。
要是我有興致的話,我會爬到隔離所的頂層殼外看日出;印像中我也的確有這麼幹過,不過後來就沒有了,為什麼呢?是我懶了嗎?不不,好像是有崩塌……算了,不重要。
就算人口沒因為疫病而減少,這幢東西也會因日久失修而塌掉吧?
想太遠了,那起碼是十年後的事吧,我能活得過今天就算不錯了,好餓啊。
還要繼續找威洛的筆記本。
縱使我已經忘了許多和威洛之間的往事,但我直覺知道,威洛和我是很好的朋友。所以,這點舉手之勞沒有不幫的道理。
失去了建築的過濾,陽光超級刺眼,這麼炎熱會令水分流失加劇,不過光亮也讓陰影更為明顯,算是福禍相依。
等等,不會吧?這麼好運?真的嗎?是你嗎?誒是真的!雖然好臭,可是封面上的確寫著威洛兩個字。
看這個位置,她大概是去撿東西的時候不小心掉下的吧。唔,看起濕嗒嗒的實在——但既然都遇上了,沒有不物歸原主的理由吧。
縱使期盼著明日仍能憶起昨日,但明日之事不可知;昨日存在與否唯有記憶作證,然而今日的記憶只是等待消逝的一圈漣漪。
我放下筆,舒了口氣,一方面因書寫出情緒而舒暢,一方面又因知道自己遲早會忘掉這種情緒而感到可惜。
然後,這種可惜亦會遠去吧。
就如被烈日蒸發的露水一般。
輕輕地闔上筆記本,我走至窗前,俯視著下層進進出出的眾生。人流比起前幾天稀疏了很多,一部分已經不在人世,一部分大概是去了朝見聖女吧。
我和後半句的人有著相同的目的地,卻非抱著相同的目的。我的確要去找一個人,卻不是聖女——我可憐她,但也僅此而已。
我要找的,是那個迷失了方向的笨蛋。
天快黑了,一旦失去照明,在葬區迷路的機會便大大提高。同類的屍體堆疊在身旁,影子在微弱的月光下扭曲著變幻著,蛆蟲咯吱咯吱的爬行和咬食聲,還有無法逃離深入骨髓的屍臭。在視覺遲鈍,剩餘感官因而變得更為敏銳的情況下,一個人要在葬區被嚇得發瘋不是什麼難事。
失憶的話,我還有筆記本給他看,可是瘋掉的話就沒救了。
毫無疑問,踏著屍體和與感染者摩肩接踵而來到這裡的我,絕對感染了疾病。雖然每一天我都會讀一遍之前寫下的字,但隨著記錄的事情增多,我很快就會沒時間由頭讀起吧。再者,書寫下來的,始終是簡化過的文字,和真實的感情和記憶差遠了。
除此之外,還要考慮怎麼穿越葬區到達下一個隔離所。在前進的途中沒有什麼空檔可以書寫,而且疫病的濃度很高,我可不想去到下個隔離所時,已經剩下一個空殼,裡面裝滿了別人的思維。
今天的晚飯是雞肉炒飯。我打開外賣的飯盒,嚼著香軟的米飯,思考著。出乎意料地,外界的伙食真的很不錯。到目前為止,外界的缺點大概只有疫病和滿地屍骸吧。
讀讀之前的字,又補上新的敘述,不知不覺間,天空不再是一片死黑。我打了個呵欠,往旁一滾,攤在床上。軟綿綿的被鋪是天地間最好的靈藥,即使今夜死在他們的懷抱中,我斷然不會有任何怨言。
若我安然度過今晚,明天醒來時,我又剩下多少的我?
這是威洛的記憶吧?這女的也吃得太好了吧?即使只是一段回憶,還是令人餓得發昏啊!
聽說在隔離區成立的初期,食物供應的確不是問題。畢竟疫病只針對人類,除了某些嬌貴的物種之外,一般的菜啊家畜啊都長得還不錯。不像人類幻想的末日景象,連飲用水都被污染那麼艱苦。供應最緊張的應該是能源,畢竟發電廠之類都需要大量人員維護。至於少幾個農夫和廚師,頂多只令食物的價格稍微上升而已。
後來,大家也知道了,人死得越來越多,就連採摘蔬菜這種簡單的活動亦缺乏人手,食物價格自然一漲再漲。不止如此,屍體沒有合適的處理,腐爛時釋出的有毒物質和細菌也會污染食物。
所以現在情況怎樣?你要不要吃吃看我昨天吃的東西?
好啦,其實正常的食物還是有的,一般人也能勉強負擔得起,而我這種收入不穩的人,大部分時間還是能吃飽的。雖然比起還沒有疫病時的生活——我都快記不起那是什麼樣子了——現在的情況實在是慘不忍睹,可起碼大家活著、生存著。由始至終,威脅我們生命只有一種東西,就是這奇怪的疾病。
我有點好奇筆記本裡的內容,嗯,老實說,非常好奇。可是,這是威洛的隱私啊,隨便探聽別人的隱私是不對的。
加上,現在筆記本濕濕的,貿然打開的話,裡面的紙張會爛掉吧?雖然我真的很好奇她在找誰啦,是她的男朋友嗎?我可從來沒聽說過她談起過——還是她有說過,只是我忘記了?
天,這疾病有夠討厭的。
啊,糟糕,原來我跑了這麼遠嗎?月亮都升起了我還未見到隔離所的穹頂,不妙啊!晚上在葬區走的話絕對會迷路吧。我有信心隔離所就在前頭,但也不是百分百肯定,要是帶著威洛的筆記本迷路,又不幸地死在某個隱蔽的角落的話,這本東西可能就真的從此不見天日了。
最重要是,那樣我在死掉之前就會一直糾結要不要偷看筆記,這樣對精神不好。
我不是第一次在外過夜了,不是什麼美好的經歷,但也沒什麼危險。
葬區中通常只有食腐動物,沒有其他掠食者,也不大可能有其他人。唯一的危險,就是屍堆塌陷,活埋住人,就算沒被重量壓死,也難以掙扎出來,最終缺氧致死。另外一個潛在的危險就是被些鋒利的小飾物割傷,即使是微細的傷口,也有被細菌感染的機率,顯然現在也沒有藥物和醫生處理這種事了。
所以,要注意好保護裸露皮膚,找個看上去比較可靠的位置——比如這個屍堆頂端的凹位,就已經做完能做的事了。但是,真的好臭啊。
好睏……
啊——
誰?誰在尖叫?!附近有人嗎?聲音是從哪裡傳過來的?
啊——
等等,這是……這是我腦裡聽到的?為什麼?發生什麼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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