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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悶熱的天氣裡,空曠而昏暗的房間過於安靜,使得窗外車水馬龍的聲音更顯嘈雜。
李葭吟在陸仁昕的房裡來回踱步著,一夜沒能闔眼。看著手上由他親自交付的鑰匙,心裡焦急萬分。
「難道他不會再回來了,才在那天我去代班之前,把自家的鑰匙交給我保管?」她焦慮地自言自語道。
雖然知道患有不眠症的陸仁昕可能從事著日以繼夜的工作生活,多日通宵未歸,說不定只是家常便飯,但有些令人在意的徵兆,在她忙完便利商店的打工、帶著疲憊的身子返回「姆姆洛燒」之後莫名的發生了。
手機上,那能夠輕易聯繫到陸仁昕,曾被他形容為「咒語」的念傳帳號,悄悄地消失無蹤。
正常而言,就算是帳號刪除了,也應該要留下談話紀錄才對。但李葭吟一次又一次地搜尋了訊息欄,就像是陸仁昕從來不存在似的,他的一切,在李葭吟的手機裡全然不著痕跡。
向便利商店的店長要了他的電話,撥通之後卻沒有傳來陸仁昕那令人安心又清朗的聲音。每次撥打,那線路總會接通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聰明如李葭吟,她知道陸仁昕並不是簡單的失聯,而是靈活地使用了駭客的技能,企圖讓他自己從網路的世界上消失。
或者更直接地說——從她的面前消失。
代了陸仁昕數天的班,體驗到全然不同的職場,正因為更瞭解陸仁昕都看見些什麼、體驗過什麼而欣喜之際,他卻忽然選擇逃走了。
「我不會接受的,太小看我了吧。」
樂於接受挑戰的個性使然,李葭吟的精神格外地振奮,一點都沒有已經一夜沒睡的疲態。
她打開電視,看著今天早上的幾則新聞。其中「雷走」在昨天下午召開了緊急記者會,向社會大眾坦誠商業詐欺,以及說明不久之前嚴直所引發的黑道疑雲。
同一時間,全國最大的資訊技術服務公司「淵行」發生原因不明的機房大跳電,由他們提供伺服器代管服務的公司蒙受巨幅損失的消息,和「雷走」的訊息並列今日頭條。
直覺告訴她,陸仁昕有麻煩了。
好不容易確認了彼此的心意,一切不應該以這種形式戛然而止。
「這一次,輪到我來幫你了,路人。」
一夕之間風雲色變的情勢,促使她毅然決然地採取了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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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車到達雷走的門口時,已經是接近中午的時間。
一襲如同往常的藍色窄裙正裝,透膚的黑色絲襪以及俐落的棕色馬尾,就是李葭吟長久以來的戰鬥服。她踩著滿懷決心的步伐,穿過擠滿媒體記者的大門,逕自走進雷走的大廳。
「啊……李科長,妳不是正在『休假』中嗎?」
門口的保全滿臉的疲憊,卻仍然不減專業地捕捉到李葭吟的行蹤,「公司現在很亂,妳回來得可不是時機啊!」
「不,就是因為公司現在是這樣子,我才更需要回來。」李葭吟露出微笑,她的笑容裡有著令人安心的溫度,與格外堅定的態度。
高跟鞋在公司空蕩蕩的門廊裡傳出回音,周遭的辦公室傳來紛亂的心緒以及不安的耳語,與從前冷靜而專業的氣氛相比,可謂天差地別。
「搞半天,我們在黑心企業裡工作嗎?」35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AK1humdo1
「拼上了所有的青春時光,進了菁英企業,竟是助紂為虐?」
不安的言談以及對未來感到迷惘的討論,從各個科室裡傳來。李葭吟能夠感受到這個公司的專業能量正在快速地消弭。
但這一切都不能阻止她直面問題核心的決定。
在秘書室的門口,一個令她感覺特別振奮的身影,讓她眉開眼笑起來。
「媽媽!」
林幽幽微笑著望向李葭吟,那模樣看起來像是等待已久。
「妳怎麼會在這裡!」
母女兩人一個滿懷的擁抱,林幽幽疼惜地撫摸著李葭吟的頭,兩人蹭了蹭臉頰,就像是往日的假日約會一般親暱。
「那還用說嗎?就像是妳一樣。」
李葭吟望著林幽幽溫柔的眼神,心領神會地笑了笑。
「換句話說,媽也知道我肯定會來?明明我被留職停薪?」
「哎呀,妳這小蠻牛,留職停薪就不敢來公司的嗎?」林幽幽對李葭吟擠了擠眼睛,調皮的模樣逗得她笑了。
「『家人』有事,我能夠不來嗎?」女孩溫和地笑了笑,那是準備好為家人分憂的神情,卻同時有著菁英上班族的堅毅風采。
兩人一前一後地進了秘書室,隔著玻璃帷幕,能看見李決印正與龐丞秩、韓湘吟,面對一眾各科室主管、經理,面色凝重地開著會。
雖然是一如往常的開會場景,李葭吟卻覺得此時此刻的李決印,看著更像是坐在審問台上的犯人。
不久之後,眾人起身陸續離開會場。魚貫而出的人群當中,有人驚訝、有人混亂、有人沮喪、有人感傷。只有龐丞秩和李決印,帶著了然於胸的悵然,與韓湘吟、葉冠凜留在玻璃帷幕所形成的冰宮當中。
「我們進去吧。」
拉著林幽幽的手,李葭吟面色肅然地走進了會議室。韓湘吟、李決印與龐丞秩都像是早知道她們會來似的,帶著料想之中的表情望著來者,只有葉冠凜睜大了眼睛,仍處在一陣混亂當中。
「妳來了,葭吟。」李決印微笑著說:「幽幽,連妳也來了,我覺得有點意外。」
韓湘吟木著一張臉,望著眼前的兩人,隨即拉住了葉冠凜,「好了,妳們聊吧。我和葉冠凜先去把我們該做的事情做好,時間就讓給妳們這些閒人了,哼。」
「咦?葭吟?等一下,妳們怎麼……欸欸不要拉我啊,喂!」連拖帶拉的,葉冠凜一臉疑惑地被韓湘吟給拽了出去。
「雖說好久不見了,但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妳的精神和風采,好像和從前見到的也沒有兩樣。」龐丞秩肥大的臉上有著難以掩飾的憔悴,「幽幽,妳能來真的是太好了,決印他正是需要妳們的時候,我這個局外人,就先出去了。」
那肥壯的巨大身軀,慢慢走向門口的同時,曾經屬於總經理的洶湧氣勢竟是蕩然無存。在李葭吟的眼中,那不可一世的總經理,此刻就如同室普通的中年大叔一般,甚至看著有些親切。
幾分鐘後,由玻璃帷幕所區隔的內外空間,再度變得有如兩個世界。
「有多少年,我們沒有像這樣聚在一起了?」
李決印悠悠地說,拿起遙控器,將玻璃帷幕調整為不透明模式。猶如黑色火山岩般紋理的帷幕,是看上去過份凜冽的躊躇色調。
「大概從離婚以後開始吧。」林幽幽微笑著說:「那麼,你的夢想實現了嗎?」
「該說是夢想,還是單純在作夢呢?」李決印憔悴地望著她,「也許從那個時刻開始,我就一直沒有醒過。」
他取出三支高腳杯,倒入紫紅色的紅色酒液,溫柔地將它們交在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手中。
「我一直都以為,所謂的『成功』,就應該是要像這樣——菁英企業、高薪收入,不容置喙的社會地位、能夠影響眾人的尊貴權力。妳知道,我和丞秩都是外籍傭兵團出身,作為戰場的生存者,那些毫無價值的逝去,我們真的見過太多。」
「所以你想要成功,想要打造一個穩固的王國,把我們『圈養』起來嗎?」李葭吟淡淡地說:「為此,你走了這麼長的路。」
「是啊,甚至連走歪了都搞不清楚,瞧我這傭兵腦袋。」李決印微笑著,敲了敲自己的頭。
「你現在知道,也還不算晚。」林幽幽啜了一口紅酒,溫和的香氣與恰到好處的酸意,沁透了她乾涸的嘴唇,「你的女兒衝撞了你這麼久,就是想讓你從這個夢裡醒來。」
李決印苦笑著,「到頭來,這果然就不是『夢想』,而是『一場夢』。」
「不,這早已不是夢了,是你應該要去面對的現實,只是你逃了很久而已。」李葭吟噘了噘嘴,「我追了你好久,就是想要你知道,我們不需要這些。」
「是是……」李決印望著李葭吟的樣子,像是釋然般笑了笑。
「那麼,往後的事情怎麼辦呢?」林幽幽啜了一口酒,小聲地問道。
「透過剛剛的會議,我和丞秩都已經卸下了雷走的一切職務,專心面對司法,承擔起決策者該有的責任。新任的執行長會是湘吟,而總經理會由葉冠凜出任。」
「冠凜啊。」李葭吟微笑著說:「看樣子大家都知道,這傢伙明明很厲害,卻同時也裝笨裝得厲害……」
「我也是因為他是這樣的人,才放心讓妳在業務科打拼的。」李決印笑著點了點頭。
原來父親與女兒之間的牽絆從來都沒有斷過,那些看似對立的過往,全都是出自於對「家人」這層關係的掙扎。
「之前會讓妳留職停薪,事實上是丞秩的建議。嚴直的事情讓我們注意到一件事:我們這兩個傭兵腦袋的大笨蛋,正逐漸成為雷走當中最腐爛的病灶。要剷除這些弊病、把問題承擔起來之前,從小看著妳長大的丞秩認為,無論如何都不可以讓妳捲入其中,所以才找了個契機,讓妳暫時脫離戰場……丞秩說『絕對不能讓充滿希望的年輕人們,在我們的愚蠢當中成為犧牲品』,那個大義凜然的表情,妳真應該看看。」
李葭吟回想起龐丞秩與她曾經的對話與過往,還真想像不出這個經常在罵人的刻薄總經理竟然抱著完全想像不到的心思。
林幽幽抿了抿嘴,走到李決印的身邊,往他的腦袋上拍了拍。
「……你這方法真的爛死了,你一定搞不清楚我們的寶貝女兒當晚打電話給我的時候哭得多慘吧?」
「媽!」李葭吟悽慘地喊道。
「對不起……葭吟。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戴著菁英企業主的面具,殊不知這樣的隔閡,竟能讓我變得如此不坦率……」
望著李決印的苦笑,李葭吟覺得這位外表看來光鮮的中年男子,似乎看起來滄桑了不少,再沒有之前身為執行長時,那銳如利刃的鋒芒了。
「我也是一樣,父女之間有那麼多的溝通機會,我們卻轉了這麼大的彎……父女都搞成了上司和下屬關係呢。」
「是不是?」林幽幽將酒杯往桌上一放,雙手叉腰,故作氣呼呼的樣子望著李決印,「跟寶貝女兒的話講完了,那我呢?」
望著林幽幽,李決印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放下酒杯,靜靜走上前將她滿滿地擁抱。
那是林幽幽曾跟李葭吟分享過的,過去那位緬腆且容易害羞的丈夫、父親才會露出的表情。
「對不起……親愛的。」李決印垮著肩膀說:「等我出來以後,我們還能重新開始嗎?」
「哼,這還差不多一點。」林幽幽眼角噙著淚水,笑著回應李決印的擁抱,「笨瓜,我們是一家人呢。該負的責任,你就去好好承擔吧,然後放心地回來吧。」
「我們等你。」李葭吟望著這樣的兩人,淡淡地露出微笑,輕聲說道:「爸爸……」35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2GQJ9yB0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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