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八日,雪。
我突然想起安哲斯問塔梅洛有沒有綽號的事情。那時我沒有回答,但其實是有的。塔梅洛第一次領到龍壽時,其他族人說她的模樣像惡鬼,在寧靜的夜色下吼出一句又一句的詛咒,細數著每一個迫害者的名字。有人說那是父親叫她記下那些名字,有人說是塔梅洛內心生了陰影,不管如何,那夜她淒厲地、瘋狂地吼了整夜的聲音,在所有族人腦裡種下了恐懼的根。
隔日她活了下來,卻也得到了「憎恨」的稱號。一直到塔梅洛日漸年輕、拋開龍壽的陰影之後,族人們才不再這樣私底下稱呼她……突然發現,這本手誌中我幾乎都在寫關於她的事,原先說要記下眼前的真實,結果最後我根本什麼都沒釐清過。
我在期待什麼?期待她看到我記下的這些字句嗎?不,或許我真正在想的是,如果我的決定能讓她頓悟自己正成為什麼樣的人的話,或許她內心的陰影也會隨風而去吧。
──八月八日,寫於營帳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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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賓。」摩林的聲音帶著警告。
「都是這女人毀了我們的計劃,還殺了基米爾大人。」艾賓握緊手裡的長矛,瞪著塔梅洛無動於衷的身影。2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eFsO7yfxG
「領主大人還活著,這樣就夠了。她既不是我們族人,她殺的人也不是。」摩林輕描淡寫地說著,艾賓身子一僵,手中的長矛才無力地緩緩垂下。「過來,你來幫忙扶著大人。」2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PEcGAhWYK
「願妳一輩子痛苦後悔,不得好死。」艾賓咬牙吐出最後一句才轉身離開。
摩林看著塔梅洛,她坐在基米爾的屍首旁不發一語,彷彿靈魂早已被抽離只餘空殼,「妳可以把他交給我們,領主想必很樂意將他與自己家族的人葬在一起。」他嘆了一聲,試圖讓語氣維持平淡。「妳就算回去,也沒有地方可以埋他了吧?」2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oNbS4Xejv
他們之間沉默了好一段時間,摩林本以為那女人會發狂地跳起來攻擊他,或是情緒失控到無法溝通,但她只是坐著。「繩子……」等摩林耐心耗盡,正想直接走掉時她才終於開口:「給我一條繩子。」2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yzbtre2e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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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仰頭看向明燦的陽光,雙眼平靜無波。
塔梅洛將基米爾的身體躺在木板上,與行李一起用繩子綑緊,另一端繩索則用來抓住拖行。除了繩子之外她拒絕了任何人類提供的東西,也不回應他們向塔梅洛要求的東西──例如說,愧疚與道歉。2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802ulfDjW
沒有人在乎她往哪個方向離去,他們的眼神比雪風還冷,目送她拖著基米爾的身體往上坡走去,深入那片無垠的白雪山脈。塔梅洛忍著額間的痛楚,在風中吃力前進,每踏出一步都令她感到艱難萬分。
她全身冒出冷汗,只要微風吹撫便能輕易奪去體溫,凍結她的四肢。但塔梅洛不敢停下腳步,專注向前方前進;只要從另一邊的山坡下去,她就能離開雪山,來到藍湖座落的綠色草原,那是基米爾說過想去看的地方。2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Vrldi8Je6
當她半夜從卡烈加的營帳離開時就已經想好路程了,在找尋亞凱斯的過程中她想像過好多次畫面,想像他為那些從未見過的美麗景色驚嘆的表情,兩個人可以在湖邊嬉戲,像以前一樣發出輕鬆自在的笑聲。2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mPnkSfdj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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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只顧著想像,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步走錯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所有的事皆走向最壞的結果。為什麼會變成這樣?2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mtwgLZ5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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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堅持自己的選擇,結果反而一無所有。她哀傷地想著,一隻腳陷進雪中,她蹲下來,忍不住發出嗚咽。世界好像失去了所有聲音,她晃著頭,連自己喘息的聲音都模糊不清,意識被隔絕在顫抖的肌膚下,連前方的視線都無力看清。
痛楚用各種不同的形式遍佈全身,彷彿每一吋肌膚都在發出哀號。尖銳的疼痛從身體深處傳來,像是錐子從她的腹部穿破而出,又像是數百根釘子同時插穿皮膚;塔梅洛蜷曲著身子顫抖,低哼出破碎的啜泣,她雙手抓緊繩索,彷彿那是她與理智的唯一連繫。2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nKCJSDKF2
風雪隨著矇矓的陽光逐漸轉強,她坐起身想繼續前進,骨頭深處傳來的疼痛卻讓她動彈不得,「啊!」她尖叫一聲,倒在基米爾的身旁,顫抖地揪緊他被白雪覆蓋的大衣。他的臉頰除了異常蒼白之外,神色平靜像是熟睡了,塔梅洛伸出小手,輕輕覆上他沾滿雪花的睫毛。
「臭小鬼,本來不想讓你看到這模樣的……」她乾澀地扯起苦笑,卻又馬上皺眉,縮起身子一陣乾嘔,逼出淚水在眼角打轉。「哈──啊──」塔梅洛張口吐氣,等陣陣痛楚稍緩下來,她便趴上基米爾的胸口,任由雪花將他們掩蓋。
一陣狂風吹開了她的行李,塔梅洛被那道聲音驚醒,她的行李倒在雪地上,裡頭的東西幾乎全灑了出來,甚至是基米爾的手誌。她驚呼一聲,看著手誌與其他東西沿著斜坡往下滾落一段距離,她丟下基米爾,拖著虛弱的身子往下走,但沒走幾步她的腳便癱軟一拐,摔到地上滾下了坡,直到撞到一塊稍微突起的岩石才停下。2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mmJR46K9k
塔梅洛趴在地上痛得無法動彈,忽然看見手誌也被吹到岩石旁半埋在雪中,她拾了起來,清秀整潔的字跡讓她眼眶一濕。
塔梅洛倒是興致高昂,從她知道要出來尋龍時就一直這副德性,我也是,只是讓我開心的是舒爽的晴天、路上飽滿的果樹、有目的的遠行,以及與親愛的塔梅洛一起共渡時光──偏偏諸多快樂的因素中唯獨沒有龍。
手指僵硬的翻動紙頁,基米爾埋頭提筆的姿態歷歷在目,她看過各種書寫時的他,專注、隱密、而且讓她感覺疏遠,沒想到手誌裡寫的盡是自己的名字。他說過想為這趟旅途記錄些什麼,卻都只寫下了她與他之間的事。真是個傻瓜。塔梅洛露出笑容,淚水卻跟著滑落。
這段路上我與塔梅洛的話並不多,她一心只想趕路,我完全沒機會與她討論傑克的事,或是關於任何我的想法。我希望潘德拉城別這麼快到達,卻也不希望一直和她處於這麼尷尬的氣氛中。不管怎麼做都令我難受。
笨蛋,你不講我怎麼知道?她想著,忽然又抱住發疼的身子,她嗚咽著將手誌緊抓在懷裡,忍耐那更強烈難受的折磨,她好想將自己一頭撞昏在岩石上,卻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索性重新翻開手誌,藉著基米爾的文字分散注意。
我從來就不期待這次的旅程會多舒適愜意,但每次的經歷都像是在探尋我所能承受的底線,一次次摧毀、折磨我的靈魂。2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trPiJ7nAW
為何塔梅洛總是能無動於衷呢?她是那麼的堅強,同時也冷酷,我無法理解。
笨蛋,笨蛋,笨蛋。她閉上眼,在心中暗罵著。你單純得跟匹白布一樣,如果我不夠冷酷,要怎麼保護你不被惡劣的人類欺騙?可是看看你,卡烈加幾句話就把你騙走了,而你還以為自己做了對的事……傻小子!
她哭泣起來,風雪讓她顯得格外狼狽,不知過了多久,塔梅洛才稍微恢復力氣,想回到基米爾身邊,卻發現自己放眼望去舉目冰雪,除了白色以外她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2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gjP99xPgm
她背脊一寒,發覺背上也覆著雪,那基米爾想必是埋在雪裡了,她連忙往坡上走去,卻連自己跌落的位置也看不清楚,風雪在四周暴戾肆虐,塔梅洛的髮結也散開,烏絲被風高高吹起,打在臉上有如鞭子綻開皮肉的痛楚。她跪在地上拼命撥去鬆雪,仍然半點基米爾的衣角也找不到。她走錯方向了?還是爬過頭了?塔梅洛揣想著,卻連一點辦法也沒有。
又一次痛楚自額際蔓延開來,她大叫一聲,用力將臉撞在地上,鬆軟的雪堆無法讓她減緩痛楚。她抱著腹部,埋在雪中的臉發出咯咯冷笑,聲音由輕轉為響亮、她將頭抬了起來,仰天發出抑止不了的狂笑聲。
「亞凱斯──!這下你滿意了吧!」她在雪中翻滾著身子,時坐時躺,笑聲也變得恐怖駭人。「我就是糟糕透頂的女人,連基米爾的屍體都不配!連這場風雪都清楚得很!很開心對嗎?給我笑啊啊啊啊──!」2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7kZZWVXjX
她朝風中胡亂吼著,亞凱斯的身影彷彿在風雪中若隱若現,但馬上又換成別人的臉孔,塔梅洛伸手揮舞著想撥開吹來的白茫,笑意更甚。「哈,還有你,卡烈加!我管你是領主還是國王,全都是謊言!國王是我父親,不是你們這些雜種貴族!我早該叫亞凱斯先撕爛你的身子!你聽見了沒──!」
塔梅洛又一連吼出許多名字,托斯雅卓、卡圖斯、甚至是濕地母龍安奈利。直到累了之後才跪在地上,看著風中飛揚的雪花中消失的幻影,她交疊手臂,泛白的指尖用力劃破衣料與肌膚,口中發出一次次分不清是痛楚還是發洩的吼叫;「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嗚……」她的身子劇烈顫抖著,將臉緩緩埋在膝間,就像那天她等著基米爾來找她。「對不起嘛……是我不好,對不起……你不要丟下我……對不起……」
她打著哆嗦喃喃自語,雪花爬上背脊,凍得她終於連開口都吐不出字。或許她就在期待終於解脫的這一刻,空曠的孤寂將她佔滿,比起龍壽的痛楚,在這個無人知曉的雪山中獨自感受生命流逝,才是擊碎她最後意志的原因。她放棄掙扎,等待寒風帶走身上的傷痛與體溫。
起來。一道聲音在她腦中響起。2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LOoUSogSg
不,我不起來了。塔梅洛渾身發抖地閉上眼。我再也不要起來了。只剩我一個人,死了孤獨,活著亦是。
起來,張開眼。聲音繼續說。2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4DUPtXpcG
不要,走開。我受夠龍壽帶來的折磨,我要先走了。塔梅洛的身體逐漸冰冷,那樣很好,基米爾的身體也是這種溫度。這多少能讓她感覺親近些。真好。基米爾一定在哪裡等著她,這次換她去追逐那道背影了──
起來!
忽然她的身體被猛力拉起,身上的雪花飛散開來,她驚嚇地瞪大雙眼,赫然發現自己雙腳不是踏在雪地,而是柔軟的草地上。眼前是淺綠色的柔軟平原,顏色比家鄉的草地還要淺;風也不再凜冽凍人,而是溫暖如南方的徐風。她走向前方,一片廣闊的綠色沼澤地在眼前展開,沒有高聳的巨木,而是蜿蜒細長的池水在草地上蔓延,映著寶藍色的天空色澤。2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BRimSibJ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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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看著。當龍與人類還在頻繁連繫的那段日子,有名母龍愛上一名人類,並承諾賜予他們村莊長年的壽命,讓他們長伴安奈利左右──那是龍壽的起源。也是使人類與龍陷入分裂與欲望鬥爭的元兇。
聲音在腦海中響起,塔梅洛身子一晃,差點踩進水中,她驚駭地掃視這片被青山環抱的美麗沼澤,以及站在她眼前,彼此相視的人類與巨龍──那頭龍有著她從未見過的身型,牠的龐大體態與托斯雅卓相似,頭上的角不大,身上的鱗濕滑如滿佈青苔的石片,當牠坐下身子時,苔蘚也如鬍鬚般垂下,白蝶與飛蟲在牠的身上棲息──她再偏頭看向龍所注視的那名男人類,身上穿的是簡單的布衣,長及腰的黑髮束成馬尾,皮膚黝黑,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色與人。2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ohYBZv0om
那一人一龍沒注意她的存在,甚至以古老龍語互相溝通起來。
「你確定要如此?年輕的生命。」龍輕輕開口,那與亞凱斯的噁心嗓音不同,帶著撫慰人心的魔力。牠的聲音像是由各種自然聲響組成,彷彿是土地透過牠的身體說話。2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gztPKeXI5
「是。我們討論許多次了。」男人回答。2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SFjAk7jauZ
「龍壽是違反自然的存在,那過程會使你痛苦。」龍眨著那對碧綠的雙眼。
「但那能讓我們維持更長久的平衡。」男人說。「妳說過,活得更久才能看得更遠。而我們想守護的不僅是這片沼澤,而是這尚未穩固的世界。」2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0hfybSskT
母龍沉默下來,天空與水草在她的瞳孔中浮沈。「謝謝。」2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gszu3sorx
「妳不需要任何道謝。」男人伸手貼上她的嘴。2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1GnWUMSiw
「謝謝。」她閉上眼。
塔梅洛看著眼前的景象,忽然明白這隻龍是誰。
濕地母龍安奈利。那個顯少被人記憶的龍,卻是最早讓人類渴望長生的起源。若不是安奈利先賜予人類壽命,最初的天人也不會向托斯雅卓討取龍壽。她震驚地看著著。2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VQffxgvDo
她眼前的濕地忽然扭曲消失,周圍變成霧氣白茫,一道清晰的聲響在塔梅洛身邊出現,那是將她從雪中喚醒的聲音。「龍將壽命給予人類的最早起源。以我的立場看來,那實在是個不智的抉擇。」聲音的主人在霧氣中浮現,塔梅洛抬頭,她知道自己見過眼前這條龍──托爾芬將他們帶去那裡,見了那座龍的骨墳──她眼睛一濕,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
「托斯雅卓。」她顫抖地喊出那條龍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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