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新聞的一則報導——某卡車失控打滑追撞前方轎車,造成車裡夫妻二人雙亡。播出十分鐘不到,就已經硬生生截斷了夏霖剩下的人生。
彼時,他十九歲,姐姐二十六歲,兩人早已過了能被稱作小孩的年紀,只能強撐精神來處理喪葬事宜,對方公司賠了百來萬,暫時填了經濟缺口,但在二人心上被撕扯的豁口裡,血仍淅瀝淅瀝地流。
然後,像是某種惡俗的玩笑,復一年,他的姐姐在返家途中機車自摔,人也沒了,聽到消息的時候,他腦中想的是桌上的泡麵還要再兩分鐘才會好,之後人在客廳裡搖搖晃晃地走動了一會,才如夢初醒,連拖鞋都沒換,狂奔出門。
其實,夏霖有一點說得不對,他們家並非是連續劇中那種沒有任何親戚來往的人家,事發後,他休了學,在叔叔家住了一陣,他們對他很好,熱情、關懷、其中還夾雜著一絲小心翼翼。
在飯桌上,他總透過叔叔一家人看見以往他們的用餐時光。有時候真正讓人心碎的不是悲傷接連而來,而是在你痛苦得喘不過氣時,面前恰恰好上演著夢裡才會有的幸福場景。
一次打工結束後,夏霖模模糊糊在街上遊蕩,最後他在恍惚間來到姐姐的公司樓下,習慣性地掏出手機看時間等著接她下班。
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時,冷汗淌下,感覺到心理某處開始瓦解崩塌。
他很冷靜地回到叔叔家、冷靜地收拾行李、冷靜地聽著自己從口中說出,已經稍稍振作、能夠獨自生活的謊話。
他拖著行李,隻身一人,哪裡都能去、又哪裡都去不了。
經過河堤時,夏霖看見天邊火燒的夕曛,忽然很想看看太陽初昇的瞬間,想來想去,只有以前和家人一起去過的山上小木屋最有印象。
於是,此時此刻,他在這裡。
夏霖顫抖地拉開旅行包的拉鍊。
從拉鍊縫隙中,可以看見裡面裝著木炭,一條一條,塞得滿滿當當。
「我本來……是不打算再下山的,可是,倒頭來我還是怕。」他握緊了手,指甲刺入掌心,「我怕、我不敢死,所以我逃了,我這輩子永遠都在逃避。」
兩人之間沉默良久,小蔓垂下眼簾,輕輕地說:「雖然這樣講或許……但我很慶幸你逃避了……我很慶幸能在這段旅程中遇見你。」
小蔓又說:「對了,方便的話,能再和我多講講你的姐姐嗎?她聽起來是個很堅強又溫柔的人。」
「……好。」
車窗外夜涼如水,天邊星子閃爍。
夏霖微微閉眼,遙想過往,他理了理那些散亂的片段,從小時候姐姐帶他打棒球,卻不小心打破人家落地窗,被爸媽臭罵一頓開始講起。
二十年,濃縮再萃取,像沙裡淘金一樣揀出那些回憶,有些連他自己也快淡忘,在途中失而復得。
他恍如成了回憶中的他,隨著口中的時間之流一點一滴地成長。
夏霖什麼都講,大事也好、小事也好、犯蠢而令人發噱的事也好。小蔓側著臉傾聽,很認真,也很溫柔,月色薄薄地罩在她的臉龐,鍍上一層細細的銀光。
「她喜歡運動,也特別注重養身,每次夏天都會把芹菜洋蔥之類的打成汁,所以每次同學在去我家之前都會特別問她在不在,因為被遇到的話就會強制一人塞一杯……」夏霖講到這裡,不知不覺笑了出來。
很不可思議,原先他的心被煩躁與絕望充斥,但在傾訴過後,餘下淡淡的悲傷與平靜,他想,或許他正是缺少這樣一個機會,梳理自己、然後面對現實。
「其實,我也明白,如果是我的爸媽和姐姐,他們一定希望我之後也可以過得好好的,但我還沒辦法,生活中到處都還有他們的影子,看電視的時候會轉到他們喜歡的節目、去超市時會想起他們推著推車的樣子、也不敢去常去的地方散心,回憶有多少,痛苦就有多少,當被留下的人真的太痛苦了,或許有一天這份痛苦會隨著時間減輕,可能是五年、十年、二十年,或者一輩子,我不知道,我在等,但這真的很漫長……漫長又難熬。」
「嗯,我明白……」小蔓低低地說,眼眶微紅,「我明白的,對不起。」
「不、不用道歉,應該是我要說對不起才對……妳們是出來旅遊的吧?卻還聽我講這種沉重的事。」夏霖長舒一口氣,頭靠上椅背,「不過真的謝謝,謝謝妳們,我想我會再努力試試看,試試看……堅強地活下去。」
凝滯的時間再度流轉,遊覽車上昏黃的燈光、大人小孩酣眠的容顏、靜謐又帶著林間清香的黑夜,夏霖漸漸再次感受到了周遭的一切,髮絲上還殘留著濕氣,滴落的水珠眼淚似地沿著眼角流下,夏霖抬手輕輕地抹去。
「夏天啊……你有看過這座山上的螢火蟲嗎?真的很美,一明一滅的,群聚起來就像是星海,有金色的光、有綠色的光、有橙色的光,山間的空氣很清新,還能聽見蛙鳴,真的很令人著迷陶醉。」小蔓說道。
「嗯,雖然是小時候的事,不過我還有記憶,那真的是很美的景象。」夏霖想了想,又問:「不過我聽說這座山好像被開發過度,近些年幾乎沒有螢火蟲了,妳們是這次上去看到的嗎?是復育計畫成功了?」
「應該是吧。」她笑了笑,曖昧不清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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