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課室裡等待上課，旁邊替朋友兼同學，陳文佔了座位還是空的。在上課前的一分鐘，陳文才姍姍來遲，眼底帶著又大又深的黑眼圈。
「怎麼了？晚上開趴了？」我低聲打趣道。
陳文撓頭，「唉，你不住宿不知道，最近幾天宿舍鬧鬼啦！」
「什麼鬼呀？鬧得你睡都睡不好？美嗎？」
陳文的臉黑了，「宿舍五樓往共用廁所去的那條走廊鬧鬼了。三更半夜的傳來淒厲的哭聲在叫『娘啊娘啊』的，怕不是什麼古代的鬼！搞得我都不敢上廁所了，憋了大半個晚上都睡不著覺！」
我表面上對陳文的遭遇毫不同情，反而哈哈大笑，表示不相信，心底裏卻打定了主意晚上要去看看。畢竟我的正職是大學學生，副業卻是要「為鬼解憂」。如果真的有鬼滯留人間了，我還是該去看看的。
入夜，我偷偷躲過舍監的監視溜進了陳文住的宿舍，走到了五樓那條通往廁所的走廊。走廊是半露天的設計的，那裡果然傳來了哭聲，有些低沈，像是男人的哭聲。不過聽位置似乎是在走廊上方的位置。
樓上是天台，有些宿生會在晚上偷偷上去聊天喝酒。
我走到了天台，果然看見了一隻萎縮在天台角落裡默默哭泣的半透明男鬼。男鬼樣貌年輕，現代裝束，大概二十歲出頭的模樣，哭得眼淚鼻涕齊流，還拿手胡亂去擦，搞得滿臉都是水漬，好不淒涼，又帶著些傻裡傻氣。
他的哭聲朦朧不清：「嗚嗚嗚……蓮……嗚嗚……娘啊……」
我有些遲疑，最後還是邁開腳步走了過去給他遞了一張紙巾。
「謝謝！」男鬼接過後擤了擤鼻涕，又繼續忘我地大聲哭泣。
見他這個樣子，我不禁汗額，「那個……師兄，你是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嗎？」
男鬼嚇了一跳，瞪大雙眼看著我，也不哭了，「你，你看得見我？」
對於他的遲鈍，我沈默了兩秒，「師兄，你是三年前那個意外墮樓的師兄嗎？」
男鬼有些疑惑，「那個是哪個呀？」
「就是那個勸人別自殺，結果自己失足墮樓身亡的那位。」
三年前，有位研究生學生因為學業壓力和家庭問題想自殺，走上了天台想往下跳。他的本科生室友發現了他半夜的異常行為，就跟了上去，發現他是想自殺，就立刻一邊大喊叫人幫忙，一邊攔著了他。結果在推撞間，那個想自殺的沒掉下樓，沒想自殺的反而失足墮樓了。
男鬼用手臂擦了一把臉，「你居然知道我呀？我的事蹟已經在師弟妹之間流傳出去了嗎？」男鬼話語間似乎多此很是榮幸。
我也不好告訴他，他的事蹟被傳開是因為這事蹟過於離奇，叫人既無語又哭笑不得。我想著要岔開話題，「你為什麼滯留人間，不入輪迴？」
男鬼思索了一下，撓了撓頭，嘟囔道：「我也不知道啊！又沒有人來帶路……」
「鬼魂離開人間不需要帶領的，自然而然就會走了。你不走是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吧？」
「心願啊……嗯……」男鬼思索著，似乎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我又問道：「你是怨恨當初的室友嗎？」
「啊？」男鬼似乎有些驚訝我的問題，「我為什麼要怨恨他呀？又不是他推的我，是我自己不小心才會掉了下去的呀！和他無關的！」
男鬼又低下頭，似乎有些懊悔，「再者，我作為他的室友，當初居然沒有好好關心他，早些發現他的情緒問題，是我有錯啊！」
我見他唉聲嘆氣的，又是自責的，似乎又想要哭了，連忙安慰他道：「你無需自責，你當初救了他啊！他後來休學了一段時間，之後重回學校，順利畢業了。聽說還得到了外國名牌大學的賞識，給了他獎學金，邀請他出國攻讀博士學位呢！他還將獎學金捐給了幫助解決情緒問題的機構。你無需擔心他了。」
男鬼聽了，很是高興，「哈哈！我就知道張哥他行！他很聰明的，當初還幫我搞定了不少功課呢！我的室友真厲害！」男鬼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
見他這個樣子，我便明白男鬼留在人間，怕是與他那室友沒有關係了。
於是我有些苦惱了，「那你的心願是什麼呀？是擔心家裡人嗎？」
「我回家看過的。我弟弟年紀小，活潑可愛。有他在，我爸媽會從悲痛中走出來的。」想起家人，男鬼露出了憨笑，看起來多了幾分可愛。
「那你的心願……啊！對了！」我差點忘記了來這裡的原因了，「你為什麼要哭啊？」
「我……我……嗚嗚」男鬼一聽，想起了什麼，又要開始哭了，「我，我失戀了！嗚嗚…… 」
我有些意想不到，鬼還失戀了？「啊？」
「嗚嗚……娘娘，何蓮蓮，她，她是我喜歡的女孩……」
男鬼說起來他和何蓮蓮的故事。原來他離世當日是他們大四最後一科考試的日子，他鼓起勇氣約了和他同一個科系的、他喜歡很久的女孩兼好朋友，何蓮蓮，打算約她第二天去宿舍旁的蓮花池，和她告白。不論她答應與否，他都想告知她，不想留有遺憾。
不料當晚他就意外去世了，最終也沒能說出自己的心意。
後來，何蓮蓮在原校讀研究生。男鬼就跟在她身邊陪她上課、溫習、做研究、趕報告、寫論文，像以前一般。不過從前他可以陪她一起做這些，如今就只能默默陪伴她了。
今年，她終是要畢業了。
前幾天，男鬼在附近的食堂遇見了指導她的教授，聽到他和其他教授說何蓮蓮畢業後就要結婚的消息。
何蓮蓮在校外交了男朋友，感情甚篤，就要結婚了。男鬼不曾跟著何蓮蓮離開過學校，自然就不知這些事情。
於是如今突然知道了這個消息，男鬼失戀了，他傷心到每夜痛哭，不料竟嚇壞了宿舍裡的學生們。
「對，對不起……我沒想要嚇人的……我，我只，只是傷心啊我！嗚嗚嗚……」男鬼低頭痛哭。
我看著這個愛哭的男鬼，覺得他有些可憐，伸手想摸摸他的頭，又想到他已經是鬼了，人無法觸碰到他，他也無法再觸碰到人來。終歸是人鬼殊途，逝去的永遠也不能重來了。
「你的心願是要和她告白嗎？」我柔聲問道。
「可，可能是吧？」男鬼也不確定，看了看我又羞澀地低頭。
「好，我們把她約出來看看吧！」
何蓮蓮的電郵在網上就能找到，我打算給她寄電郵約她。
「上款的名字寫『娘娘』吧！」男鬼看著我用手機打電郵，說道。
「『娘娘』？」我嘴角抽了抽，這是什麼特殊的情趣嗎？
男鬼的嘴角彎彎，笑得有些甜蜜，「這是我對她私下的專屬稱呼，最開始是因為我說話不標準，她很是生氣，每次我一叫，她都要追著我打呢！後來叫著叫著就習慣了，她也沒再打我、叫我改了。」
好吧，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會有鬼哭叫「娘」的故事出現了，此「娘」不同彼「娘」啊。
這一封給「娘娘」的電郵寄出了，希望可以約何蓮蓮明天晚上七時見面，地點是當初男鬼準備告白的蓮花池。
何蓮蓮很快就回覆了一句「你是誰？」，我說希望和她見面後詳談有關於男鬼，趙煦的事情，她很快又回了一句「好。」
何蓮蓮的名字看著像是個柔弱女孩，想不到看回覆倒更像是個果斷的女子。
男鬼知道明天何蓮蓮會來，心神蕩漾，很是開心期待，不時癡癡地笑著。雖然他和何蓮蓮相識已久，做鬼後在學校裡也經常跟著何蓮蓮到處飄，可是像這樣有些正式的邀約，他還從來沒有過。
當初的約，他沒能赴會。
如今雖然明知何蓮蓮見不到他了，但何蓮蓮願意為他來赴約，他還是止不住地興奮雀躍。他甚至覺得自己停動了許久的心臟都要為此重新跳動起來了。
我和男鬼約好了明天早些一起在蓮花池等候何蓮蓮，便躲著舍監偷偷離開了宿舍樓。
第二天傍晚時分，太陽下山了，天色將暗。晚上六點四十五分，我和男鬼就到了蓮花池，想不到何蓮蓮比我們更早到達了。她未施粉黛，面容清秀，穿著短袖短褲，一頭及耳的短髮看上去乾淨利落。她沒有坐在蓮花池旁的長椅上，反而倚著池塘的欄杆站著，不時來回走動，按耐不住心底的著急。
男鬼迫不及待就朝著她飄了過去，圍著她轉圈圈。我也走了過去。
她看見我走來，有些冷漠，有些疑惑，又帶著些戒備，「你是誰？我沒有見過你。」
「你不認識我，但是你認識趙煦，不是嗎？」男鬼趙煦聽見我提起他，興奮地圍著我和何蓮蓮飄著轉了一圈。
「嗯，我認識他。」何蓮蓮微微勾起嘴角，眼光柔和，似乎想起了什麼叫人懷念的事。
「我能看見他。」我朝旁邊看了看，那正是男鬼所在的方位。
何蓮蓮一愣，想到了什麼，看了看旁邊，又看了看我，有些激動，「他是不是就在這裡。」她說的像是問句，又更像是陳述句。她相信了我的話，或許是覺得趙煦對她的暱稱不是誰都能知道，又或許她寄望於我，希望能見到他，和他再說上些什麼吧。
「是的。他還有執念未消，所以未能轉世。」
何蓮蓮的嘴角帶著笑，眼眶卻已溢滿了淚水，「他那個傻憨憨，能有什麼執念啊！傻子！」
男鬼聽到何蓮蓮說他傻，有些急了，立馬就要反駁：「娘娘你怎麼這樣說我呀！我不傻的！」說完又笑了，似乎覺得有些心虛，又小聲重複了一遍，「我不傻的……」
「你的執念是什麼？」何蓮蓮轉而面向旁邊，輕聲問道，仿佛怕嚇到男鬼。
男鬼看了看我，我慢慢說道：「他走的那天約了你第二天在這見面，本來是打算和你告白的。」
何蓮蓮瞪圓了雙眼，雙眼瞬間就紅了，淚珠如珍珠般滑落她的臉頰，「他那個傻瓜……傻瓜！」
男鬼看見心愛的女孩哭了，手足無措，「娘娘別哭！別哭啊！」他想伸手為她拭淚，那淚水卻穿過了他半透明的手掌，跌落地上，只留下淡淡的水漬。看著墜落地上的淚水，男鬼聲音有些悶悶的，「別哭啊！」
「他心裡喜歡你很久了，只是一直沒說。」
「大傻子！怎麼那麼笨啊！遲鈍！笨蛋！」何蓮蓮雙手掩臉，淚水從她的之間滑到了她的手背，慢慢滴落。
男鬼更加無措了，「對不起，我就是個傻子！對不起，別哭了……我笨，我遲鈍，你別哭啊……」他伸出雙手作擁抱狀，虛虛地擁抱著再也無法擁抱得住的人，也是淚流了滿臉。
滴落在地上的淚水慢慢乾透了，何蓮蓮也慢慢停止了哭泣，倒是男鬼還泣不成聲的。我見狀問道：「如果當初他順利告白了，你會答應他嗎？」
男鬼聽到問題，也停止了哭泣，緊張地看著何蓮蓮，手掌握拳，仿佛還屏住了早已不存在的呼吸。
何蓮蓮清澈的眼睛看著前方，正是男鬼的方向，堅定不帶猶豫，「會的。我那時……也喜歡過他呢……」她笑了，路燈的光打在她的臉上，顯得她格外溫柔純粹，剛才罵人的那股嬌蠻勁淡了。
她又道：「你不知道吧……那天我有赴約的，等了你一天呢……」她吸了吸鼻子，話語間帶著些撒嬌似的怪責，「你都沒來……」那時趙煦剛死，怕是還未能凝成有意識的鬼狀吧。
男鬼聽了，眼睛一亮，接著全身也跟著亮了起來，發出柔和的微光。
何蓮蓮呆呆地看著前方，她看見了男鬼淡淡的身影，她不禁伸手想去觸碰，卻從他的身體中穿過，抓了個空，「趙煦……」
男鬼的眼淚還未乾，卻笑開了，笑得那麼燦爛，就如他的名字一般，像陽光般和煦溫暖，似乎是想最後在心愛的女孩心中留下最美好的印記。他伸出了手，在空中虛握住何蓮蓮抓空的手。
「娘娘，對不起我失約了，謝謝你的答覆。」男鬼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了，仿佛下一刻就要剩風而去。
「我喜歡你……」他終於說出來那句從未親口對她說出過的話語。即使他拼命忍住淚水，淚珠還是如斷線風箏滑出眼角。
何蓮蓮伸手想為他拭淚，「別哭，趙煦你這個愛哭鬼……」自己卻也忍不住再次紅了眼眶。
男鬼俯身親了親何蓮蓮的額頭，「何蓮蓮，」他從未如此認真地叫喚過她的名字，「你要幸福哦！你值得世間上一切美好。」
何蓮蓮忍住淚，故作得意地說道：「當然了！我的未婚夫可好了！」
男鬼哽咽：「那很好……很好……」
男鬼半透明的身體發著淡光，慢慢往上升了。
何蓮蓮伸長了手，似是想要抓住他，又似是想要放走他，「我也祝福你，趙煦，你要一切順利，平安喜樂，得償所願……」
「好。」一人一鬼相視笑著，都想將對方最後一面深深地刻在心底裏、魂魄內……
男鬼的身影慢慢往上飄，越來越淡，最終化為點點星火，消失在虛空之中。
何蓮蓮收回伸出的手，握拳放在胸膛上，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道：「再見……」
她緩緩鬆開握拳的手，似乎也鬆開了什麼繃住了很久的東西，她整個人看上去都有些不一樣。
她看向我，眼神不似最初的冷淡戒備，帶著些感激謝意，「謝謝你。」
我擺擺手，「不用謝我，我本來就是要來完成他的心願的。」見何蓮蓮有些茫然，我又說道：「回去吧！你未婚夫還在等你呢！」
何蓮蓮笑了笑，看了看手中的訂婚戒指，「送別了他，我也要回去找我現今和往後的美好了。」
我見她情緒不錯，打趣道：「也別說送別不送別的了，說不定他過會兒就要投胎來做你兒子了！」
「去！我才不要愛哭鬼來做我的兒子呢！」何蓮蓮擺手笑著離開。
我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之中。
從口袋拿出的手掌大的簿子，我借著路燈的光在上面記上了一筆。
我想宿舍五樓的學生們今夜應該能順利去上廁所了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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