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文汐脫掉身上骯髒不堪的衣服,站在鏡子前。
她輕輕撫上右肩,眼裡除了困惑,還多了幾分悲憤。肩膀上的傷都結痂了,她到底昏睡了多久?雖然不再流血了,這疤痕卻彷彿還在刺痛著。
轉過身來,看到自己背部的傷勢時,她愣住了。
她明明依稀記得,自己是在岸邊昏睡時,被鈎蛇刺中背脊的,鐡鈎穿過她脊骨,直插她的內臟,那錐心刺骨的痛強烈得她在夢裡也能感受得到。然而,她沒死已算僥倖,數天前的傷口,眼下竟然開始結痂了……
咬咬牙,她把鎖魂囊放在當眼處,轉身踏進水氣氤氳的浴盆裡,微微發燙的水刺激著皮膚,她慢慢坐了下來,讓身體慢慢適應了高溫之後,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閉上眼睛,一頭栽進了水中。
水中很安靜,在寧靜中她開始重組這幾天發生的事。她的思緒很凌亂,自醒來以後,發生了許多連她自己都難以解釋的事情。
不對,什麼都不對。
先說她明明不曾見過鈎蛇,卻不知為何有種莫明的熟悉感,在洞中竟能一下子說出牠的名字,簡直就像是在哪兒見過的「老朋友」。
而且,換作以前,鈎蛇一招就能要了她的性命,但如今,本來遲鈍的五感竟突然變得出奇敏銳,周身的靈力更有如激流一般在體內奔湧,澎湃得像隨時要決堤,有好幾次她都以為自己快控制不住這股龐大的力量了……
不是,她的確失控了。就在鈎蛇一口把她吞食掉的那刻,她放任了自己,任由體內的力量駕馭她的身體。
她記得很清楚,她的雙腳……變成了一條蛇尾,她竟然……
化形了?
怪事又豈止一樁?最吊詭的……還有她腦海裡多了出來的記憶。
為何她一見鈎蛇就知道牠是什麼?全因為她的腦海裡浮現了不屬於「風文汐」的記憶,而明明不屬於她的記憶,卻是那樣理所當然,那樣的……融洽。
她是誰?她真的是風文汐嗎?
為何她會化形?是因為當日那一劍嗎?他到底對她施了什麼妖術?是不是讓她也成妖了?
她有千萬個為什麼,但終歸究底,她倒是應該問自己,為什麼要射那一箭?要是半年前她沒有射那一箭,就不會傷了他,也就不會有後來發生的一切。
千錯萬錯,都是她的錯。
半年前。
對仙峰,集天地之精華,凝山川之靈氣,為東方一處鐘靈毓秀之地。對仙峰的山腳有條民風純樸的小漁村,百年來風調雨順,民安物阜,因兩座山峰形狀奇特,猶如兩位在對弈的老仙人,村民對山峰上住著隱世的仙人,長年庇佑著百姓這一說深信不疑。
暖和的日光溫柔地曬在地上,微風輕輕吹拂著冒出嫩芽的小草,山上一片綠意盎然。
此時,一個看著約莫七、八歲,身穿黃布衣的孩童正叼著一根芒草,蹲在風文汐的身旁,顯然有些不耐煩:「我說風文汐……妳能瞄準一點嗎?」
每次從她拉弓到放箭,他的心情都跟著從極度緊張興奮,瞬間沉入谷底。還說什麼等到天穿節,打隻小鹿回去獻給女媧娘娘,這箭法也未免太爛了些,娘娘大概會被餓活吧?
「噓……你別吵,這次一定中。」風文汐認真地瞇起一隻眼,拉緊弓弦,正瞄準一隻低頭吃草的花斑鹿。
孩童無奈的朝天翻了個白眼,看著她一臉認真的模樣,心裡突然有個想法。
趁她還未放箭,他兩指並攏,在空中劃了兩個圈,往箭頭一點,箭頭乍然發出一道淺淺的金光。
風文汐眨眨眼,不解地望向孩童問:「風小李,幹什麼呢?」
「放心放心,只是迷昏術。妳就算射中,也未必正中紅心,能把鹿一箭拿下吧?萬一牠負傷跑了怎麼辦?」他不就得隨她追著小鹿滿山跑?想想也累,「先弄昏再說。」
聞言,風文汐正想開口,風小李就立馬補上一句:「前題是妳得射中才行,射中了法術才有效,這也不算犯規吧?」
風文汐想了下,她之所以三天兩頭跑來練箭,是想靠自己實力打隻獵物回去給娘娘當貢品,但這山裡頭的動物好像都快成精的樣子,隻隻比她還靈活,她追著牠們跑的時間比練箭的時間還要多!在箭頭下個迷昏術,擦傷一點也得暈死過去,這也算是她親自「打下」的吧?娘娘心善,會明白的,會明白的。
於是,她再度拉緊弓弦,瞄準了小鹿,準備倒數三、二、一,放箭!
果不其然,在集日月精華的對仙峰裡長大的小鹿不是好欺負的,就在她放箭的那一刻,牠靈敏的耳朵動了兩下,前腳一躍,便敏捷地躲開了弓箭,「啪噠啪噠」地跑走了。
就在此時,在牠原來吃草的位置後面突然出現一抹高大的身影,兩人像石化了一般,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此人「噗通」一聲倒了下去。
風文汐和風小李一驚,趕緊跑上前,只見一個藍衣黑髮,輪廓稜角分明,長得像女子般秀氣俊美的男子昏倒在地,左肩插著風文汐射出的箭。
他們眼珠差點沒掉出來。有誰想到箭術考試永遠排最後的風文汐,頭一次射中的「獵物」居然是個美男子!
「我、我、我是不是殺人了?」風文汐問。
「應該……死不了吧?」風小李回。
就這樣,風文汐和共犯風小李便一同把他帶了回山林深處的竹屋。
回到竹屋後,風小李馬上為他處理傷口,包紮好之後就煎藥去。風文汐看著塌上動也不動的男子,心裡有萬分歉意。
中了迷昏術,少則昏迷三天三夜,重則七天七夜,幸好風小李醫術精湛,要是他不在,這男子恐怕真的要去拜見閻王了。
見男子睡得安穩,寬闊的胸膛有規律地起伏,甚少接觸外人的風文汐忍不住靠近了一點,打量起男子絕美的睡顏。他如墨的長髮靜靜的流淌在枕邊,輪廓分明而深邃,皮膚因失血而略顯蒼白,仍不失美態。
這是何等絕美的容顏,連睡著都尚且如此好看,醒來肯定是位絕世美男子。這皮膚比女子還細嫩,看得風文汐嘖嘖稱奇,心裡暗嘆,要是這種百年難得一遇的美男子死在她箭下,真的是浪費了啊。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一根手指,開始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比劃著它的弧度。這臉是雕出來的吧?比她大師兄長得還好看呢。
這時,男子的睫毛顫抖了一下,下秒,她只感覺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床上,再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
速度之快,風文汐一時沒反應過來,精神仍處於半呆的狀態,待回過神來,一抬眼就對上一雙幽深而冰冷的紫眸,如同暗海中的漩渦,充滿危險的氣息。
濃烈的男子氣息撲鼻而來,文汐下意識的護住自己的身體,瞪大眼睛看著他,結結巴巴的問:「你、你、你幹什麼?!」
不是中了迷昏術?怎麼可能這麼快就醒過來了?
「文汐,藥快煎好了……呃……你們……在做什麼?」湊巧風小李捧著青石藥臼走進屋,眼前這幕男上女下著實把他嚇著了,差點崴到腳。
又見一個不認識的小孩闖進來,男子警覺性極高,猛然想要坐起來,左肩卻突然傳來一陣劇痛,令他不禁眉頭深鎖。
趁他分神,風文汐立馬翻身滾下床,急聲說:「你快躺下,這樣你的傷口會裂開的!」
男子摀住傷口,淡然望向他們倆,目光落在風小李身上,眼神微顫,幽幽地問了句:「你是妖?」
聞言,風文汐一驚,立馬擋在風小李身前,如臨深谷,道:「我剛才在林中練箭,無意中射傷了你。我、我絕非故意!但是……如果你要算帳的話,都算在我的頭上!與小李無關!」
聽見她的話,男子看著有些困惑,風文汐見他沉默不語,於是再補上一句:「小李也不是什麼吃人的妖,只是一隻小狸妖,而且這次真的不關他的事,冤有頭債有主,公子你要怪就全怪我吧,要不……你也在我肩上插一箭好了?」
「……」前面聽著是很感動,後面聽著倒讓風小李忍不住翻了個大白眼,怎麼還讓人家插自己的肩了,這不是傻嘛?
然而,男子沉思了半晌,神色卻是放鬆了,恬然地道:「不必了。」
他快速地掃視了四周。
這是間簡單而整潔的小竹屋,東西不多,屋內彌漫著淡淡藥草和花香味。從窗戶望出去,能看見一棵高大的梧桐樹,片片翡翠般的綠葉在風中婆娑搖曳。潺潺流水聲和鳥鳴聲互相交替,這裡附近必定有條河流。
見他淡定了下來,風文汐才敢輕了問:「公子你……叫什麼名字呀?」
他緩緩地望向風文汐,紫眸閃過一絲波動,道:「墨司。」
後來,把墨司留在竹屋療傷,一待就是半年。
墨司說,在他小的時候,親眼目睹妹妹被殺,他是個無家可歸的人。風文汐聽著,覺得他的遭遇跟風小李很相似。
初次遇見風小李,他跟一個凡人女孩一起,渾身妖氣,開始她也在想,這狸妖會不會意圖不軌,於是悄悄跟在他們身後。沒想到,原來那是個迷路的女孩,知道她怕黑,他一路牽著她的手,陪她走下山,到了山腳看見她的家人正著急的尋人,又生怕他們發現自己,讓女孩回到家人身邊,自己則躲在樹後,直到女孩跟家人走遠了,才獨自回山。
再次見到他,竟是看見他被隻黑熊妖叼在嘴裡,渾身是傷。原來這傻小子為了保護一個上山砍柴的樵夫,不惜用自身作誘餌,把熊妖的注意力全都引到自己身上,結果不就是修為不夠高,被打得落花流水,最後還不是風文汐亮出法器把熊妖嚇得夾著屁股逃跑,不然他早就成了熊妖練丹的藥引了。
風小李自幼沒了雙親,連名字都沒有。是聽說對仙峰集天地靈氣,對修煉大有裨益,才慕名而來,儘管他沒說,她也知道這一路上他沒吃多少苦,對生人防備至極。她把他留在竹屋,還給他改了個名字。
「你是小狸貓,以後就叫『小李』吧!隨我的姓,以後我罩著你,我當你姐姐!」那時她這樣對他說。
風小李有了風文汐,在對仙峰落地生根,也有了家。
救下墨司後,她也許了他一個家。
那晚風清月白,流水潺潺,花梢月影,他們喝著風文汐親手釀的玉白酒,她對墨司嫣然一笑,道:「如果你沒有家人,我們來當你的家人。你愛待多久就多久,可好?」
當時他凝望著她,久久沒有回話,最後開口,話輕柔得她差點聽不見:「好。」
轉眼入冬,山上多了幾分寒意,凜冽的寒風不時吹得樹林吱吱作響。
離天穿節越來越近,族裡上下都忙得不可開交。風文汐試著伸出友誼之手,只是越是接近大日子,大伙們越是對出了名幫倒忙的風文汐避而遠之,就算她想幫忙都無從入手。
這樣也好,這樣她就可以更光明正大的滿山跑了!
至於找誰陪玩嘛……小李最近忙著鑽研丹藥,墨司閒是很閒,每天都會自個兒到林子去轉轉。
只是越是跟他相處,風文汐就越是覺得渾身不對勁。她在想,會不會是因為除了族人和風小李,她都沒真正地交過朋友,所以不懂得怎麼跟他相處。
前幾日,風小李還打趣道:「女大不中留囉,我看妳呀,八成是喜歡上人家了吧。」
自從這話一出,她就更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墨司,獨處的時候更是別扭得很。墨司教她射箭的時候,無意間碰到她的手指,那一整天下來,她的手指和被他呼吸吹過的臉頰都在發燙。
風小李說的「喜歡」,於她而言,是個陌生的詞。晚上回家後,風文汐還偷偷摸摸地跑到藏經閣翻看典籍,不過那裡盡是些史書,文獻什麼的,居然沒有一卷經書有記載何謂「情」!
昨日飯後,她和小李提起山下的月鏡潭,李花開時那裡花香四溢,白花與雪共舞,染得大地一片潔白,而月鏡潭清澈透明,恰似天空之鏡,倒映著片片純白如雪的花瓣飄落,彷如花雨仙境般美極了。
可是今年要等李花盛開,想來要等到天穿節過後。
「可惜了,玉白酒都喝光了,至少要等數月,才能取些李花釀酒。」要是天穿節盛宴能有玉白酒搭配,那就完美了。
墨司笑道:「或許李花已開呢。」
「怎麼可能?李花至少還有數月才開。」風小李打著哈欠,說著便懶洋洋地躺在床榻上。
「如此仙境我也想見識一番,明日已時如何?」墨司悠然地放下茶杯,轉過去看風文汐,「我們去月鏡潭。」
「這天寒地凍的我就不去了。」風小李一臉嫌棄地回絕,「狸貓是需要冬眠的。」
這……說「不」會不會不禮貌?
就這樣,風文汐不情不願地答應了陪墨司去月鏡潭。不料昔日風小李卻說墨司一大早就出去了,讓她到月鏡潭尋他。
「怎麼撂下一句話就先走了呢?他知道路嘛?」風文汐邊碎碎念,邊沿著熟悉的山路往月鏡潭的方向走。
越是接近月鏡潭,花香味就越濃,風文汐有些詫異,心道:「這味道……不正是李花的香味嗎?」
這時,一朵白花緩緩飄來,落在她的掌心。
……李花?
她加快腳步,一個拐彎,兩旁婆娑搖曳的李花樹隨即映入眼簾,微風輕輕吹,花瓣如飄雪在空中飛舞。
「都說了花會開。」墨司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風文汐往前走了幾步,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正站在潭邊。白花溫柔地落在他肩膀,為他的黑衣添上一點白。
山中白花香,明鏡水中郎。
此刻的花境如詩如畫,突然時間好像停頓了,滿天飛花下,他笑語:「過來。」
這一笑撩人,有種陌生的情感在風文汐的胸口膨脹著,悸動著。
她把顫抖的手藏在身後,來到他身旁,他忽然衣袖一揮,身後隨即傳來馥鬱香氣,她回首放眼望去,只見樹上的花蕾像被喚醒似的,一朵接一朵的綻放,形成一片花海。
這片景色無論看多少次都不會膩,更何況百花齊放更是千載難逢,風文汐一時看呆了,不懂言語。
墨司伸手接住幾朵李花,問:「這下夠釀玉白酒了吧?」
「這……怎麼突然都開花了?」
墨司想了想,正兒八經地回答:「或許知道某人嘴饞吧。」
文汐瞄了他一眼,輕聲問:「該不會是你做的吧?」
墨司挑了挑眉,反問:「天公造美,不可以嗎?」
能讓滿山的李花盡開,得需要非常強大的靈力才能做到,她和風小李都做不到,墨司身上一如凡人,毫無靈氣或妖氣,又怎麼可能做到?怕是她自己想多了吧!
墨司和她一同坐下,欣賞著月鏡潭倒映的山水畫,忍不住又讚嘆了一句:「白雪落枝頭,果然很美。」
「每逢李花開,我都會和小李到這兒賞花。」當然,幾乎是用強的逼著他來,「你以前應該遊歷過不少地方吧,其他地方的景色有這樣美嗎?」
他默了半晌,回道:「從前沒留意。」
「書籍都說天下處處美景,江南煙水綠如藍,東北大漠甚浩瀚……」風文汐吹走手上的李花,「可惜啊!我都沒見過。」
「親自去看也不難。」
聞言,風文汐實在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只能在心裡暗地想:「你不難,我難呀!」
「有時候我真羨慕你和小李,可以兩袖清風,到這裡看看,到那裡看看,逍遙自在的遊歷天下。」她苦笑道。
「這有何難?想看江南煙雨,還是遙遙大漠?只要妳想,我陪妳踏遍四海,遊盡八荒。」
他的話說得真摰,彷彿立即就可以出發一般,風文汐不禁抬眼望向他,剛好對上他漆黑如墨的雙眸,一時之間,心跳突然加速,腦海一片混沌。
知道墨司最近越發喜歡說些撩人的話,她一直以為純粹是覺得逗她好玩,而眼下他說得一臉認真,不像說說而已,更讓她的心七上八落,明知不可為,可他的話卻動搖了她的心。
女媧族禁止外遊,聽說除非受命行事,如果非要離開,得先剔除仙骨,散去靈力,貶為凡人,還要喝下忘源水,把有關女媧族的全部記憶都抹去。3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DUQiWViT2
走?說得輕易,這裡是她家,她走了,能去哪兒?
他輕輕摘下落在她頭上的李花,放在掌心。
「只要妳想,我便帶妳走。」
風文汐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難受,把頭埋在雙臂之中,沉默了好一陣子,才半開玩笑的問:「我走了,你照顧我一輩子啊?」
「照顧妳一輩子不難,那……妳也陪我看一輩子的風景,喝一輩子的玉白酒……這樣好像也挺好的。」不知道他說的有幾分真,風文汐沒有回答,直到聽見他拿起身旁的竹籃,「來!採些李花,今晚教我釀酒。」
「好。」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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