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乃天穿節正日。
這日天還沒亮,風文汐就和其他族人一起跟著聖女到祭壇。還記得祭壇中央有一尊十多米高的女媧像,前面整齊地擺放著九鼎、八簋等祭祀禮器,各色各樣代表著五谷豐登的水果和三牲太牢。
祭拜儀式隆重而繁複,從迎神、進俎、獻舞到朝拜,每個步驟都相當講究。今年一如往年,聖女讓風文汐站在女媧像前,接過奉上的祭品,一一在桌上擺整齊。祭品多得捧到她的手都酸了,她問姑姑能不能換個人承蒙福澤,替娘娘辦事,果不其然,姑姑正言厲色,劈頭就是一句「胡鬧」。
到了獻舞時,趁著大伙們都把注意力放在舞者上,風文汐總算能偷偷靠著女媧娘娘的腳趾頭歇一會兒。
今年輪到二師姐可巧領舞,她可是族裡數一數二的舞者,那曲九天扇鼓舞可謂翩若驚鴻,讓人嘆為觀止,風文汐都差點沒忍住要尖聲歡呼了。
祭祀完了以後,風文汐幾乎是用滾的方式下了山,才到村口就聞到一股讓人垂涎三尺的香味,立即便衝了進去。
對仙村並不大,約莫也就住了上百人,卻是依山而建,傍海而居,錯落有致。天穿節是對仙村在四季中最為重要的節日,每年都會辦一場盛大而隆重的慶典。
這天郎不許耕田、妹不許織布,於是村裡的男女老少都走到大街上,街道兩旁都是不同的攤位,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落,小村裡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相當熱鬧。
風文汐興奮地擠進人群裡,這邊看看,那邊看看,最後用兩棵靈芝草換了一塊熱騰騰的煎餅,邊吃邊走。
「買花燈,紀天神!」賣花燈的小販正賣力叫喊著,見風文汐停下腳步,興致勃勃地拎起一個菜花燈看,於是趕緊補一句:「姑娘,喜歡哪個花燈?我算妳便宜點!」
哪個姑娘家不喜歡花燈?風文汐左挑右挑,恨不得把全部都買下來。
「老闆,我要兩個菜花燈!」趁著四周的人沒注意,她偷偷變出一顆夜明珠,遞給老闆,「能用這個換嗎?」
長年待在聖地的女媧族人是不需要用錢的,所以風文汐買東西,向來都是以物易物。山上的靈花仙草多的是,有的甚至常人都沒見過,一般來說他們還是很樂意交換的。至於千年歲月,不時有些小仙拜訪,送些法器寶貝什麼的,區區夜明珠在她屋外的水池裡隨便一撈就有。總而言之,什麼都有,偏偏就是沒有銀兩。
小販一見夜明珠,霎時雙眼發亮,連聲說「好」,取過夜明珠後,用牙咬了咬,心想兩個菜花燈不值錢,可要是這顆珠子是真的,那可真的價值連城,下半輩子打斷腳都不用愁了喲!
風文汐拿著花燈,興沖沖的又買了幾塊煎餅,就在她買得興高采烈之際,突然聽見山上傳來「砰」的一聲巨響!
仰起頭,只見山上飄出一團不尋常的濃煙,對仙峰從未出現山火,女媧族人居住的聖地位於山峰之上,山峰周圍設了結界,除了族人,不可能有人知道入口。加上剛才那聲巨響,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心頭有種不祥的預感,風文汐幾乎是拚了老命似的跑回山上。
離聖地大門前幾百米的距離,她遠遠的看見一群黑壓壓的人影,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濃烈的妖氣覆蓋了整片山林。
生怕他們回過頭來,她連忙找了棵樹躲避,豎起耳朵,聽見人群前方有個人正在指揮:「把這裡翻過來也誓必要找到魂玉,其他人一概殺無赦!」
「殺——」
風文汐汗流浹背,一聲都不敢吭,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眼前的,分明就是一隊妖軍啊!大部份族人仍都在祭壇善後,她必須馬上跑過去通報!
她兩手一鬆,拔腿近似瘋狂的往祭壇跑去,遺下兩個菜花燈,孤伶伶地躺在地上。
—
終究,她還是來晚了一步。
「不會的……怎麼會……」
她的腳下如綁了巨石般有千斤重,看著一片鮮血淋漓的祭壇,她的淚水一發不可收拾,像斷了線的珍珠不停地掉落。
祭壇顯然經歷了一場大戰,黑白屍首交疊,只剩十幾個女媧族人,在混亂中尋找仍然生還的同伴。
女媧像依然神聖地佇立在祭壇中央,唯獨身上已被濺得血跡斑斑。而石像之下,有個熟悉的身影抓住了她的視線,聖女身穿黃衣祭服,正指揮著剩下的族人,話畢,族人隨即集合,一同往聖地方向走。
不行!另外一批妖軍在那兒啊!
「姑姑!」
聖女昂首見到她,神情如釋重負,抓住她的手腕道:「文汐!妳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師兄他們去哪兒?!不能讓他們回去!那裡有另外一批妖軍啊!」
風文汐著急地想要喊住他們,不料聖女把她按住,道:「他們去替我們拖延時間。時間不多了,文汐,接下來的話妳得仔細聽清楚。」
拖延時間?為何要拖延時間?聖女這話是什麼意思?
聖女從腰間取出一個藍綠色的古舊香囊,驟眼看,它就是一個平平無奇的香囊,實則它是個靈力強大的上古法器「鎖妖囊」,能把世間所有含妖氣的東西全收在內。
當時用以封印上古妖王的魂玉妖氣極重,雖然只有三分之一的力量,已是非常強大,更有迷惑人心之能。女媧為了徹底隔絕魂玉,特地造了三個鎖妖囊,分別鎮壓三塊躁動不安的魂玉。
「把它收好!」聖女把鎖妖囊塞到她手裡,「妖軍已經破了結界,我們能做的就是拖延時間,讓妳帶著魂玉逃出去,先到南瓊山找到子遙,和他一起上天界尋天帝和東君上帝,把它交給他們。」
風文汐聽懂了她的意思,但遲遲邁不開腳步,哭著問:「可是你們怎麼辦?!」
「傻孩子,妳忘了嗎?我們被造出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守住魂玉呀……」這時,她聲音一頓,有腳步聲!雖然輕如蜻蜓點水,但她還是聽見了,連忙把風文汐一推,「躲起來!」
風文汐接過鎖妖囊便躲於石像後面,她才剛蹲下,就聽見一道男聲說:「女媧族果然是兵強將勇,我方人馬竟然全軍覆沒。」
這聲音……
風文汐憋著氣,心臟「砰砰砰」的跳得急促,像快要蹦出胸口似的,連嘴唇也在顫抖。
「哼,妖孽,就算你再派十萬妖軍上來,也同樣不會得償所願!」
「哦?適逢天穿節,我也來給女媧送份大禮,行個好。交出魂玉,我給你們個痛快,如何?」
絕對錯不了,這聲音……是他!
那一剎那,她的心好像被狠狠地插了一刀,痛得不能言語,原來萬箭穿心是這般痛苦的感受啊……淚水模糊了視線,她使勁地咬著唇,即使咬至出血了,也不容自己哭出聲音。
「何必多言?來吧。」言罷,姑姑躍身一跳,法杖在空中畫了個半圈,招來一道紫雷,徑直擊向男子的方向。
而在此時,風文汐仍然抱著一絲希冀,從石像後探出頭顱偷看,一襲黑影往後跳了幾下,輕鬆地避開了雷電,沙塵散去,男子的模樣逐漸變得清晰。
一身藍衣的墨司依舊是平日那副悠然自得的樣子,只是多了幾分傲慢和邪氣。他冷眼傲視著聖女,以往眼神中的溫暖和笑意如今消失殆盡,變得毫無溫度。
「聖女,妳的靈力都差不多粍光了吧,何必呢?」他連說話也是冷冰冰的,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她完全不敢相信,過去與她朝夕相處的墨司,居然率領妖族的軍隊殺上她的家,所以過去這一切……都是他在騙她!
聖女沒有回答,目光卻已燃起滔天的怒火,手執法杖再度向他奔去。
墨司見狀冷笑一聲,右手虛空一抓,一把閃著血光的長劍驟然在掌心出現,衝向聖女。
他們雙方互不相讓,一片刀光劍影,不時招來幾道雷電,不時招來幾道妖火,速度之快,非常人肉眼所能捕捉。雷電和火焰交加,狂暴的碰撞聲接連不斷地響起,一下下敲擊著文汐的心。
滿天火光下,傳來聖女一聲怒吼:「妖孽,拿命來!」
聖女舉起法杖,念了個咒語,空氣中的霧氣迅速凝結成冰,化為無數根冰錐,飛快地刺向墨司,他反應敏捷的騰空而起,在空中旋身避開冰錐,然而冰錐過於密集,還是撕破了他的衣裳,在他臉上劃下幾道傷痕。
他斜睨了衣服一眼,語氣略沉:「聖女,我今晚還有約呢。」
風文汐的呼吸像凝結了一般,緊握著拳頭。
「狂妄之輩,休想活著離開!」
「既然如此……」墨司眸色一斂,「那就對不住了。」
墨司握緊鋒利無比的長劍,劍身戾氣甚重,逸散出一道血紅色的光芒,妖異的黑氣籠罩著劍身,蠢蠢欲動,渴望著鮮血的滋養。
那是一把有靈識的上古邪劍,不知怎的,聖女隱約覺得,她似乎見過這把劍。
墨司鬆開劍柄,邪劍飄至半空,五指一張,邪劍瞬間化成上千把黑色利刃,風文汐定眼一看,那不是劍,那全是三尺長的黑色劍氣!
待她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舉手往下一揮,劍氣風馳電掣般飛向聖女。聖女馬上築起如城牆高的防禦結界,誰料劍氣竟能穿透結界,聖女蹙眉,左躲右閃,以法杖擊擋劍氣。
就在聖女應付不暇之際,風文汐注意到墨司閃身到她身後,舉劍準備刺向她的背脊!
風文汐見狀再也按捺不住,倏然以瞬移術閃身到聖女身後,墨司的劍就這麼生生地插入了她的右肩!
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墨司本來毫無情緒的雙眸泛起了些許波動,他飛快地抽出血劍,空中飆出一道血花。在看清風文汐的臉後,他眼神閃過一絲慌亂。
風文汐摀住右肩,鮮血不斷從指間溢出,她怒眼瞪著他,而他卻僵住動作,怔然的回望著她。
聖女注意到身後的動靜,趕緊把風文汐往身後一拉,法杖狠狠擊向墨司,他輕鬆的擋住了她的攻擊,退了幾步。
聖女的視線半分都沒有從墨司身上移開,同時氣急敗壞的問風文汐:「我讓妳躲起來,妳跑出來做什麼?!」
「我……」
讓她眼睜睜地看著聖女被刺,她做不到啊!
墨司沒有做下一步的動作,依然凝望著風文汐,眼裡縱有千言萬語。
聖女把法杖插入地面,嘴裡念念有詞,須臾之間,原本堅硬的青石地面被震得四分五裂,以她們為中心裂成了一個圓圈,藏青色的火焰從裂縫噴射而出,成了一道烈火圍牆。
墨司見狀想衝進來,卻被火牆阻擋在外,他顯然有些慌亂,喚了一聲:「文汐。」
風文汐別開臉一看,驚覺地下所設不只是一個火圈,而是一個八卦法陣!
「……玄天五行陣?」她難以置信的望向聖女,「姑姑妳這是……」
玄天五行陣是由女媧娘娘親自授與女媧族人,啟陣者需獻祭肉身,法陣能在方圓百里設下無形結界,鎖住界內的一切妖邪,不可進,亦不可出。眼下姑姑這是想要啟動玄天五行陣?!
聖女沒有回答,不知道何時竟然把她之前送給風文汐的笙簧「虛晗」變到自己手中。
虛晗是聚靈的上古神器,擁有強大的靈力,風文汐曾說她駕馭不了這種強大的法器,姑姑卻偏要塞給她,說它已認主,除了她誰都不跟。
此時聖女咬破自己的手指頭,用血液在虛晗上畫了個符咒,低喝一聲「解」,血咒剎那像被吸收了一樣化為金色亮光,消失不見。她兩指合攏,從虛晗裡抽出一絲耀眼的藍光,飄逸的藍光像有靈性似的,霍然飛進風文汐的體內!
瞬間風文汐有種魂魄離體的感覺,魂魄有好幾下想要蹦出身體,卻又被無形的牆給堵了回來。她的身體像點了燈一樣發出金藍色的光,一股澎湃的力量流過她五臟六腑,穿過十二經脈,直達心臟。
「砰!砰!」她的心臟劇烈地跳動,原本乾涸的靈脈驟然變得像湧泉般,靈力源源不絕地在體內狂奔,瘋狂的想要狠狠地爆發,她嘗試與之抗衡,再這樣下去,她快控制不住自己了。
「姑、姑姑……我……啊——」突如其來的頭痛欲裂令她全身一顫,痛苦地捂住耳朵跪倒在地上。
一段又一段的記憶在她的腦海裡浮現,而可怕的是這些記憶都不屬於她的!
『汝造之物為善,何以聚天地之氣孕育而生為惡?此等不公,由吾等來糾正!』
『吾欲滅其取之,誰敢阻攔!』
『吾等生於混沌,本是一體,天地萬物皆平等,萬年日月交替方造就的生靈,竟不如汝隨手一掐而成的泥人?荒謬至極!』
「誰?!誰在說話?!停下!快停下!」她在心裡咆哮著,記憶中的對話如此清晰,每字每句彷彿都是在她耳邊說的,時而大聲,時而小聲。
法陣外,墨司不斷試圖攻破法陣,見風文汐跪倒在地,更是著急,控制邪劍持續與法陣鬥法。不過法陣力量強大,任他如何攻擊,始終文風不動,一絲裂痕都沒有。
再不啟動法陣,法陣的力量一旦反噬,她們二人都逃不了。聖女把她扶起來,看了墨司一眼,本來想說點什麼,卻又把話咽了下去,只說:「記住!魂玉不可丟,南瓊山找子遙,尋天帝和東君上帝!」
話落,風文汐眨眼就聖女用瞬移術變到祭壇旁的懸崖旁,她戰戰兢兢的站在濕滑的石頭上,回頭是一條深不見底的瀑布,只差一步她就能掉下去。
「姑姑!」她朝姑姑大喊,姑姑離遠看著她,用口型對她說了句話,兩行眼淚緩緩落下。
下一秒,法陣的火焰猛地躥起數尺高,聖女從腳到頭一點一點地石化。然而,此刻她的臉上是平靜而堅定的,彷彿早就做好同歸於盡的準備。
「不要!不要——姑姑!」隨著她凄厲的叫聲,淚水模糊了視線,她想跑回去,聖女卻用法杖輕輕地敲打了地面一下,莫名的狂風捲地而來吹向風文汐,逼使她往後退,一個踩空往後掉了下去!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她聽見一聲低吼:「文汐!」
她睜眼看見墨司跪在懸崖邊,抓住了她的手,「抓緊我!」
不曉得是否錯覺,她好像看見墨司的眼裡,滿是慌亂不安。
她輕聲笑了起來,待她再抬頭時,看著墨司的目光裡盡是怨恨:「我射你一箭,你刺我一劍,從此兩不相欠。」
墨司皺眉,沒有放手,反而想把她拉上來,這時風文汐卻鬆開了手。
「不要!」他緊緊抓住她的手不放。
拉扯中,血液不斷從她肩膀流出,傷口像要撕裂一般,劇烈的疼痛侵襲她全身。
她的頭很痛,她的肩很痛,她的心也很痛,痛得像刀絞一樣,痛得難以呼吸。
這時,聖女的法杖飛來,狠狠打在墨司的手腕,他手一鬆開,文汐隨即墜下去。
「文汐!」他想跳下去抓住她,法杖卻是擋在墨司身前,形成一道屏障,不讓他往下跳。
她看著他的身影逐漸縮小,安然的閉上眼。
世界變得天旋地轉,黑暗中,她彷彿看見師姐們在練玄女劍法。
彷彿看見二師姐的九天扇鼓舞。
彷彿看見書房中,姑姑一襲白衣,聞聲回眸,臉上依然掛著那抹寵溺的笑意:「文汐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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