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護車駛離車禍現場不久,兩位巡警接報而至,向報案的油站大叔了解過來龍去脈後,再逐一向圍觀者錄取簡單口供。而 Angel 因與傷者有過接觸,順理成章被邀到警局走一趟,作較詳細備案記錄。
我和 Daemon 匆匆交換過眼色,饒有默契地一左一右地攙扶着 Angel。
情緒尚未平服的她此間猶如靈魂出竅一般。也難怪,剛才那場內心交戰,想必已把她折騰個半死。此際看來,異常蒼白的她比任何人更像車禍傷者。
我們一行三人由巡警領入警署,Angel 洗一把臉後面色略為好轉。大概因為她長得楚楚動人,且臉上仍帶着受驚的神情,是以值班探員毫不吝嗇關懷與慇懃,忙不迭奉上熱茶面紙,禮待她一如上賓。我則跟 Daemon 坐在大堂的長板凳,相對無言。
我心裡面確有無數個問號,但,沉默似乎是當下唯一的選擇。
剛才一幕記憶猶新,即使我再好奇,求知欲仍抵不過內心的震撼。喉嚨乾澀,兩片唇被重重膠住無法張開;雙臂似有千萬隻螞蟻在毛管與毛管之間爬行,後頸似有幾千條不知名的、冷冰冰的東西一直沿着脊椎蠕動。我低頭凝視交握的兩手,十指不期然地繃緊,彷彿深諳只有這樣互相緊扣方可令脫軌的思維回復正常,惟用力之大,令指頭骨節開始微微發痛。
「沒有問題?不似你作風。」Daemon 調侃。
我繼續保持緘默,尚未從真相的打擊之中完全恢復過來。
「其實你能揣想到我和 Liz 之間存在微妙關係已不容易,別氣餒,華生!」
「嗄?」
Daemon 挑了挑唇角,濺出一抹嘲諷中帶鼓勵的曖昧笑容。
「你不認為自己跟華生有許多相似之處嗎?你倆都喜歡問問題,經常來不及作出表面看來精闢合理的推論,只可惜聰明有餘,觀察力不足 ──『You see, but you do not observe』。是以福爾摩斯總是從剔除華生的推理錯誤當中,一步步接近事實的真相。」
我深深地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呼出,始終未能自腦海裡搜索到半個合適的詞彙,於是膠着的兩片唇繼續緊緊閉合,只在喉頭間發出一串混濁不清的、沒意義的聲音。
誰又能料到 Daemon 對 Angel 的關切原來並非出於俊男對美女的好感,而是孿生姐姐對並肩成長的妹妹的愛?相信即使由福爾摩斯接手調查,亦未必能推算到本來俏麗動人的 Liz 死後會化身冥界使者 Daemon,復以神秘俊朗的男性之身出現。
算吧,我憑甚麼和福爾摩斯相提並論?人家大偵探即使算不出人死後仍有生命,大概也能揣想到 Daemon 便是 Liz 易容後的假身;而我,站在真相面前就只會怔怔的,毫無還擊之力。
也許如 Daemon 所言,我確實欠缺洞悉真相的慎密心思和推理能力,但觀察力倒還不致於零,一些疑點,某些破綻,我還是察覺到的。
我咬咬下唇,豁出去了,「我確有興趣知道,你們是否都具備分身的本領?」
Daemon 輕抬眉梢,眼角笑意像在說「呵,你終於開竅了」。
「為何有此一問?」
「Angel 接到的那幾通無聲電話,大概並非惡作劇電話,而是你打給她,故意拖延時間吧?還有今天晚上 2 時 20 分在店前掠過的那個白影,恐怕也不獨是司機疑心生暗鬼之故。」
假如將整件事設想成是 Liz / Daemon 的佈局:由她代替 Angel 實行那個復仇大計,利用司機肇事逃逸後心虚作祟的致命弱點,故意在相同的時間地點,以白衣女鬼的形象出現,促成那場車禍。這樣假設的話,先決條件便是借事調開 Angel,免她捲入車禍。
Daemon 既不承認亦不否認,「還是那一句:有些事情,你知道得愈少愈好。」
「沈墨!」 Angel 朝我揮手。
我對她揚揚手,信步迎上,笑容不自覺從左耳拉到右耳。
其實早在入學前便已多番猜想日後會否跟 Angel 在校園碰頭,只是沒料到這麼快便給我遇上。
還記得初次跟她照面,是深夜的 2 時 20 分,當時我還在太古坊一家便利店當夜班店員,想不到一晃眼便已兩年。
「許久不見了,沈墨。最近好嗎?」Angel 笑容燦爛,昔日傷痕已不復見。
「嗯,還好。」我自嘲,「大學生涯並不如想像中輕鬆快活,我又非讀書的材料,總是在一個又一個論文死線之間苟延殘喘。」
Angel 釋出一串銀鈴似的笑聲,「誰人不是?那你現在主修哪一科?我唸心理。」
「我主修哲學,副修心理。說不定下學期會有機會跟你唸相同學科?」我掩不住興奮,畢竟在大學裡,Angel 是我唯一的舊相識。
兩年前的我,大概做夢也沒想過自己居然能考進大學。莫說大姊奇怪她那不長進的弟弟怎麼突然發奮唸書,就連此刻的我也很懷疑自己當日何以能破釜沉舟,似要擺脫甚麼不可抗力的因素般埋頭苦讀。
大抵因為 Daemon 的出現,讓我那平凡渾噩的世界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雖然整件事裡,我不過在扮演一個不相干的旁觀者,可我着實無法欺騙自己,假裝那匪夷所思的種種皆不曾發生,然後再次回到我那乏味的人生,繼續漫無目標地生活。
經此一役,讓我明白到生命的無常。雖然我對 Daemon 的世界仍舊一無所知,但最少,我可以讓自己成長為一個具有理解力和洞察力,懂得技巧地分析事情的人。大學,也許就是那個能助我成長的地方。
Angel 試探地問:「你……可還有跟 Daemon 聯絡?」
「嗯?」飄遠的思緒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打斷。
Angel 側側頭,「還記得 Daemon 嗎?」
我努力擠出一絲微笑,「當然,誰忘得了他。那宗車禍過後,Daemon 便辭去了便利店的工作,再也沒跟我和店裡的人聯絡過了。你呢?」
Angel 失望地搖搖頭。也許孿生姊妹之間那微妙的牽絆並不會因為生死相隔而斷絕,故此即使在不知道對方身份的情況下,Angel 仍對 Daemon 留下深刻印象,至今不忘。
Angel 瞄瞄手機,「吃過午飯沒有?我約了同學在飯堂,要一起嗎?」
我晃晃手中那本筆記,「我還得趕下一節課,你知道李教授的課一向坐無虛席,若不提早進場,恐怕連『山頂位』也沒着落,我隨便吃個三文治即可。」
「那你快走吧,下次再聊。」
我鑽進飯堂的人堆中,向櫃檯後的收銀大嬸要了一客碎蛋沙律三文治和一罐可樂。
這兩年來,我不知不覺地養成了伸手接收據前必先抬頭細看收銀員的習慣。我很清楚自己心底那一抹恐懼 ── 害怕再遇上 Daemon 或他的「同行」,在一個最沒先兆的日子,向我發出那張黑色的收據,單上詳列日期、時間、地點,還有一串我看不懂的打丁文。
我不敢想像假若有朝我當真接到那種黑色死亡發票,自己會作出甚麼樣的反應。此刻的我,尚未作好足夠的心理準備。
又或者,這世上有誰能對死亡抱有充足的心理準備?大概很難。即使明白人生自古誰無死,即使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但當死亡真真切切地降臨那一刻,人們終究還是會感到意外。
下課,瞥見 Angel 在宿舍草地前經過,我連忙抓起書本朝她跑去。
雖然 Angel 正與比我高出半個頭的男生甜蜜地牽手,我還是不識趣地開口叫住她:「Angel!」
Angel 和男友聞聲回頭,剎那間,我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那個男的擁有兩顆不同色的眼珠,在黑色和深紫的視線交錯下,我下意識地後退兩步。
Angel 隨即看透我所想,上前解釋,「你說修平是否多此一舉?明明視力正常,偏學人家配戴有色隱形眼鏡,剛才不曉得在哪兒丟了一隻,弄得自己一副妖異相。」
那個叫修平的男生一臉尷尬,「也用不着替我到處宣揚吧。我這就去洗手間把餘下這隻都脫下來好了。」
「活該!」Angel 嬌憨地把頭靠在男友寬厚的肩膀。
望着眼前這幸福的一對,不禁羨慕 Angel 的復原能力。兩年前一役明顯在我和 Angel 心上烙下陰影,然而不比我這驚弓之鳥動輒不由分說地架起保護罩,Angel 似乎已學會釋懷,懂得放手追尋幸福。一想到神經兮兮的我肯定比昔日的 Angel 更像隻如臨大敵、毛管直豎的貓,不禁解嘲地苦笑。
「對了,那人後來怎麼了?」
對我這個看似沒頭沒腦的提問,Angel 卻聽懂了,且饒有默契地接下去,「他的一條腿給截肢了,加上神經錯亂,審訊後法官決定讓他接受精神治療。」
「我想他的日子一定比活在牢獄中更難過。」
「說得也是。」Angel 欷歔,「受過去折磨,肯定比法律制裁令他更難受。惡人自有惡報,我當初真傻。」
對此我並不苟同,「傻?我想沒有人比你更勇敢更寬容。在最關鍵的時刻,你還不是向他伸出了援手?你始終沒有選擇那條引向黑暗的道路。」
修平高舉雙手,清清喉嚨,「兩位,我吃了玻璃嗎?你倆話舊也別盡說些旁人聽不懂的話,好歹也給我一點點註解嘛。我這塊大玻璃快餓扁了,邊吃下午茶邊聊好不好。」
我有預感自己會跟這個丟了一隻有色隱形眼鏡的幽默小子成為好友。
或許是時候放生自己,不再草木皆兵。
黑色收據,每個人總有機會接一次,誰又拒絕得了?與其惶惶不可終日,倒不如開開心心過日子。
「每個日出都是新一天的花紅,每個日落都是進帳的餘利」── 這是 Daemon 對我講的,最後的一句話。
~~ 連載完畢 ~~
後記:
《2:20AM的約會》乃以筆名「琉璃」發表的前期作品,可說是我創作的第一個奇幻故事。後來簽約出版社,責任編輯指愛情小說一籮筐一籮筐,難以突圍,建議挑一個明確的市場定位。驀然回首,說不定「奇幻愛情小說」這定位早在創作這故事時已埋下種子,靜待日後發芽茁壯。當然,今日重溫舊作,無論在文筆、佈局和結構上也十分稚嫩,不過故事尾聲 Daemon 的變異,就連自己重溫時也有意外驚喜,稍感欣慰。但願 Muse 能長伴左右,助我創作更多曲折動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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