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一下!」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是黑莓,「你是甚麼意思!?這根本就不是白子的錯!」
「不是他的錯?」木英對她的辯解嗤之以鼻,「他是領導,那麼他就有義務承擔一切。朗風也是這麼做的不是嗎?那傢伙可沒有為自己的任何行為找過理由。」
「那是因為朗風是正確的,做正確的事為甚麼需要理由?」
「是阿,因為朗風是正確的。」木英譏諷的重複了一遍,「既然這樣,代替他的白子也應該要是絕對正確的才對。他成為領導者的意義不就在此嗎?因為他是被朗風養大的,所以他繼承了朗風的一切。我們需要絕對正確的朗風,所以才選了與他相同的白子,但是我們得到了甚麼?變成怪物的同伴、屬於實驗室的敵人,還有一堆同伴的屍體。他做的真好,我想這也是朗風會做的事對吧!」
黑莓被堵的說不出話來,她想反駁對方白子跟朗風是不一樣的,但是卻又沒有資格。畢竟不管是在朗風死去的當時、還是希望白子做些甚麼決定的時候,她也會以朗風的名義去要求白子。
同樣是幫兇之一的她,事到如今又怎麼好意思說兩人是不一樣的呢?
木英繼續說:「我們不需要除了朗風以外的領導者,既然你只是個劣等的模仿者,那我們就不需要你!」
「我也是跟在朗風身邊看著他一言一行的人,我比你更適合成為一個正確的領導者!」他俯視著兩人,說出了結論:「因此,我將取代你成為新的領隊。」
「什、你不能!你不能自己決定這件事!」聽到這句話,黑莓終於了解對方的意圖。女子慌了起來,但她的話語已經沒有任何威嚇力了。
不知不覺間,木英身後已站滿了跟隨者,幾乎是所有人選擇他做新的領導人。看著黑莓不可置信的臉,木英先是低低的笑著,最後終於忍不住大笑出聲。
他一直都很不解,明明最崇拜朗風的是他、最先模仿朗風的也是他,但為甚麼最後成為領隊的卻是白子?他做的也不差啊!如果說朗風能為這個群體付出所有的心力,那他也可以!但是為甚麼最後卻是選擇了白子?只因為他是由朗風一手帶大的嗎?
他對白子有著幾乎偏執的忌妒,縱使他清楚這份情感是扭曲而不合理的也無法停止情緒的增長。
老實說木英並不討厭白子,但只要一想到不管自己怎麼做都無法比白子更靠近朗風,他心中的黑暗就快將他湮滅了。因為他是如此的崇拜著朗風啊!
如果白子真的能夠百分之百的成為對方就好了。但是就跟他想的一樣,白子根本無法勝認這份工作。這種半吊子的模仿不只會遭來危險、同時也是褻瀆朗風,木英心中的不滿越來越龐大、越來越劇烈,終於在今天占了上風。
他在所有人的同意下成為了新的「朗風」,這正是他所夢寐以求的事。他就像是被表揚的孩子一樣、就像是被重要的人肯定了一樣無不欣喜的想:只有我才能成為朗風的繼承人,因為我是最像朗風的人!
「看啊,黑莓。我可不是自己說說而已,這可是大家一起決定的。這可是正確的事啊!」木英戲謔而尖銳的對黑莓說:「如何?你不是喜歡過朗風嗎?如果白子那種半吊子也能讓你追隨這麼久,那麼要不要改跟著我啊?反正你只要有朗風的影子就好不是嗎?我可比白子更像朗風喔?」
「別開玩笑了!」黑莓一聽就知道對方是在拐著彎罵她,氣得一拳揮了過去。但木英早有防備,只見他輕鬆的擋下了黑莓的拳頭並回敬了一腳給對方。女子子來不及防禦只能接下攻擊,木英一腳踢在她毫無防備的肚子上。剛才被芭生踢傷的地方再次受到重擊,黑莓發出吃痛的聲音跌坐在地。
她本想要再次起身扳倒木英,卻發現他身後的眾人只是冷冷地看著,完全沒有阻止的意思。被孤立的感覺讓人心寒,黑莓原本緊握的手失去了力氣,她下意識地轉向白子,期望對方能說些甚麼。
然而白子依舊毫無動作。
他的心還遺留在芭生與費黃身上,膠著固執的不願離去。木英的話雖然聽進去了,大腦卻還未來得及處理,只能麻木地看著對方發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木英開始對此感到不耐煩。白子老是喜歡沉默,這也是與朗風不一樣的地方。他們永遠搞不懂白子究竟是在想甚麼,這令他感到非常、非常的煩躁。
「隨便你吧。」
正當木英想開口問對方到底想怎樣時,白子也跟著開口了。他就像平常一樣面無表情,好像一點都不在乎木英的決定似的站起身往反方向走。
「白子!」白髮青年的狀態與平常不一樣,黑莓既是擔心又是著急的呼喊他的名字,但是對方只是停頓了一下便又繼續前進。女人不知道他要去哪,既不敢跟上去又不想面對木英等人,只能直直地盯著白子的背影。
至於沒想到會被對方這樣對待的木英先是感到震驚,然後才是覺得憤怒。他討厭白子無所謂的態度,彷彿這麼重要的事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但很快的木英就想到了自己可是取代對方成為了「朗風」的人,對方的表現不過是虛張聲勢。
「果然只是個模仿者。」木英嘲諷的拋下這句話後,踢開腳旁的屍體帶著眾人轉身離去。
獨自一人行走的白子毫無目的。
抱持著遠離那種氛圍的想法,等到回過神來時已經離黑莓等人有一段距離了。
女人擔心的臉浮現在腦海中。白子對自己將對方一個人丟在那裏感到抱歉,腳步卻依舊走向了種植在道路旁的小樹林中。
夜色壟罩了大地。
原本就容易迷失的樹林此時更顯得複雜,彷彿只要一踏入就再也無法離開。白子並沒有打算逃到多遠的地方,當然更不可能有想要迷路的念頭,他很快地就停在距離入口處不遠的其中一棵樹前發呆。
朗風的話浮現在腦中,他下意識地自言自語:「他說過夜晚是很危險的……」
黑夜彷彿將所有的東西都融為一體,不管是影子也好、樹也好、沉重的心情也好,白子覺得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事物都被貪婪地裝進它的胃袋之中。
被排擠的孤獨感以他為中心的擠壓,彷彿是某種固執地逼迫。
青年沒想到這種感覺竟是難以忍受的,忍不住靠著大樹坐了下來。
就算隔著透明罩,天上的星星依舊很漂亮。白子看著發散微光的小亮點,心情卻難以言喻。
所有事情一口氣如石流般倒進心中,原本就不太會處理感情的他此時更是難以去梳理自己的想法。心事淤積著難以排出,無邊無際的夜就像是催化劑,使原本就難受的感覺被放大至無限。
白子感覺自己正一層一層的下陷。
「公主!」
而當白子沉浸在負面情緒中時,某人的聲音卻唐突的出現了。
雖然對虹為何會出現在這裡感到詫異,但此時的白子並不希望有人來打擾自己。他想要對方離開,甚至想著若紅髮青年不願意那就換自己離開,但這些想法都在看到渾身沾滿泥土的虹後煙消雲散。
白子錯過了趕走對方的時機,虹很快的就跑到他身邊坐了下來。
「你在看星星嗎?」紅髮男子問道,但白子卻露出一臉疑惑。
「那是甚麼?」
「唔,就是那個啊。」虹指了指天上,「那個,花菟……咦?還是金摻?他說那個是星星。」
「哪一個?」天上有太多亮點,白子不太確定虹說的星星是哪一顆。
「全部都是啊。」虹說,一邊拍了拍身後的樹木。
「這棵樹跟其他樹一樣都叫樹木,星星也是全部都叫星星。」
「……我第一次知道。」
「我也是人家告訴我們我才知道的。」
聽見虹這麼說,白子有些好奇實驗室還知道些甚麼。他忍不住問:「如果他們知道這麼多東西,那為甚麼不告訴我們?為甚麼要把我們都關起來?他們是不是在隱瞞甚麼事?他們究竟還知道甚麼?」
虹似乎不太明白,他看著對方的眼睛彷彿在尋找答案。
意識到對方可能同樣也是被蒙在鼓裡的一員,白子對自己方才連珠炮似的詢問感到不好意思。他向對方道歉,要虹忘記自己剛剛的疑問後再度陷入沉默。但虹誤以為是因為自己的無知才使白子失落,不禁緊張的解釋:「他們有時會告訴我一些東西,但是都沒有跟我說公主想知道的那些事情……」
「沒關係。」白子打斷了他的話,「我想也是。這些事他們應該不會隨便告訴別人,是我太衝動了。」
如果想知道這一切的答案,果然還是得回實驗室一趟嗎?
白子這樣想著,再次往虹的方向看去。他的視線引起了對方的注意,虹這才想起自己還髒著,便隨意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這是在剛才被他們弄的嗎?」
「誰?不是。」虹想了一下後很快的搖頭,他解釋:「我把費黃埋起來後就馬上來找你了,所以才會髒髒的。」
原本以為對方是因為先前的打鬥而弄髒的白子在聽見費黃的名字後再度消沉。少女困擾的微笑與死亡的瞬間就像是毒素般,一點一滴的侵蝕著他。
白子對虹說:「我很抱歉。」
畢竟虹曾說過費黃是他的朋友,那麼少女的死肯定會對他造成不小的打擊。白子以為虹會很難過,但對方卻只是一臉若有所思。這令他十分不解,他們不是朋友嗎?那為甚麼對方還能這麼冷靜,彷彿對這件事感到羞愧的他才是異常的?
身為領隊卻連一個人都無法保護,白子對任何人的死都抱持著沉重的愧疚。木英說的話在腦內一遍一遍的回響,白子覺得對方說的對極了。朗風的時候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那麼為甚麼輪到他的時候這種事卻是層出不窮?這一切都是他的錯,只因為他無法完美的成為朗風。
芭生有權利憎恨他、木英有權力罷免他,黑莓……甚至是任何人都能夠指責他沒有保護好他們重要的人,因為他應該要這麼做、因為朗風會這麼做、因為這麼做才是正確的,所以他也同意自己必須與朗風一樣成為正確的。
如果虹對他生氣、對他哭泣或是從此討厭他,白子都會不閃不避地全盤接受,因為這些都是他應得的。然而對方卻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白子甚至覺得對方的目光有時會被四周的事物短暫地吸引過去。他不懂虹為甚麼沒有責怪他,就算是傻子或是小孩也會去憎恨傷害過他們珍視的事物的人,但是對方卻從來沒有討厭過他。
這簡直是異常!
白子想起自己在第一次遇到虹的時候就覺得自己不太會與這傢伙相處,現在想想當時的想法真是太對了!因為直到現在他還是不瞭解對方。
虹對他來說代表全然未知,是神秘而令人著迷、無解又極為吸引、危險卻難以抗拒的存在。明明他已經比過去還要更了解對方了、明明他已經能夠坦率地承認自己喜歡虹那鮮豔的外表了,但每當觸及對方的感情時,他卻只能像此時此刻一樣,陷入一個未知的漩渦之中,無邊無際、只能下沉。
他甚至不懂對方對自己的迷戀!
龐大而複雜的感情、虹美麗卻未知的吸引、費黃的死、同伴的死、木英不信任的目光、朗風的期待還有眾人對白子的要求全部交織在一塊,既矛盾又強烈,宛如某種有害的團塊一口氣塞進白子的腦中,堵住所有思考與冷靜卻又急於闖進他的內心主張自我存在。
所有情緒,那些被壓抑、被忽略、被遺忘的心情在此刻一口氣反撲了回來。它們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越滾越大,最後成為了白子從沒意識到、並且也無法壓制的引爆源。
白子忍不住站了起來。
一直都是十分冷靜而淡漠的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那麼激動,就像是試圖釐清所有感情一樣結結巴巴而不受控制的質問對方:「為甚麼、你為甚麼可以這冷靜啊!?費黃死了欸!你不是一直都說她是你的朋友嗎!?那為甚麼你卻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你到底哪裡有問題啊!?」
「如果不是為了我,費黃根本就不會死!如果我反應更快一點、如果我更強壯一點、如果我當初沒有讓芭生離開,費黃根本就不會死!所有人都不會死!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活該被怨恨,因為我是錯誤的!我無法像朗風一樣成為完全正確的存在!如果他還活著,這些事根本就不會發生,朗風不會犯下跟我一樣的錯誤!因為他是絕對正確的!」
「但是我卻殺死了朗風!因為如果不這麼做的話,朗風就要被感染成怪物的一份子了,所以我只能下手!朗風要求我……所有人的眼神都在命令我去做!所以我只能殺死他!我無法反抗……我怎麼可能反抗……我只能殺死朗風!而殺死他的我、身為被朗風養大的我就只能成為下一個朗風,因為我們需要朗風。我們不能沒有他、我們不能缺少絕對正確的指標!」
「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無法像朗風一樣正確、我無法像朗風一樣完美!這種事我明明早就知道了,但卻還是一直、一直說服自己做的沒錯。不管是與你再次相遇的時候也好、回去找兒久的時候也好,我一直都在說服自己與黑莓:『我這麼做是出於朗風的意志、如果是朗風的話他一定也會同意我這麼做的。』但是這是騙人的!我很清楚朗風才不會做這種事,這不過是自我解讀、是曲解!」
「但我沒辦法……我沒辦法!就算我知道他心中的那份準則,我依舊無法百分之百的照著做,因為我的心無法像他一樣公正,我的心是軟弱的!不管是讓你回實驗室,還是因為兒久的請求而拜託你不要殺掉費黃……我明明知道這一切都不是朗風的標準,卻還是聽從了自己的內心而選擇這麼做!結果你看,這就是後果!結論就是我是錯誤的!」
「木英對我失望也是應該的,因為我從頭到尾都無法成為真正的朗風。他說得沒錯,我是個劣等的模仿者!明明跟在朗風身邊這麼久、明明他教了我這麼多,但是不管我在怎麼努力模仿、不管我再如何揣摩朗風的內心,我終究無法成為朗風,因為我跟他就是不一樣啊!」
「我甚至連朗風那種能為他人犧牲的高尚性格也沒有,直到現在我都無法了解他當初為甚麼要這麼做。當所有人都在讚賞他那高貴的情操時,我卻覺得心臟難受得要命!我想問他為甚麼我會痛苦到不行、我想問他這麼做究竟能為他帶來甚麼,明明我一點也不希望他死掉、明明我還想再跟他多相處一點、他明明還有好多事情該教我的,但是已經成為屍體的他甚麼都無法回答!」
「老實說就連費黃為了救我而犧牲自己也讓我感到費解!如果不是為了我,費黃根本就不會死!她甚至可以趁這個時候愛跑多遠就多遠,反正我們的死活也不關她的事!她不是說過嗎?她憎恨著我,那為甚麼還要跑來救我?為甚麼要賠上性命去救一個自己討厭的人!?我根本就不希望她來救我!我不希望她死!費黃也好、朗風也好,為甚麼他們總是能將他人的性命看得自己還重要?他們是不是以為這麼做能得到甚麼?但是他們得到的只有死亡!只有屍體!」
「沒有人會因為誰的死而感到快樂或是光榮、不會有人因為誰的死而感謝誰的。所以朗風成為了領袖,因為他是能為了保護所有人不死而犧牲的人,但是我不行!我不希望有人死、卻也無法犧牲自己,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錯,最終害死了這麼多人。所有人都能為了自己的親朋好友而恨我,因為他們有這個權力,而你為甚麼不恨我!?」
「你一直說喜歡我,但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哪一點吸引你了!我利用你、將你當成一個好用的工具,我甚至想殺了你!你懂嗎?虹,我根本不是你所想到那種人!你一直說我是你的公主、神甚麼的,但是我不是!一旦失去了『朗風』的身分,我就甚麼也不是!我無法做出正確的選擇,甚至無法拯救任何人!殺死你的朋友的不是芭生、不是怪物,而是我!虹,你應該恨我才對!」
你應該恨我才對!
白子幾乎是嘶吼著喊出這句話。飽含絕望的話語滴進深不見底的黑夜中,彷彿漣漪一般地無限擴大,就連樹木也紛紛交頭接耳了起來。樹枝與樹葉摩擦的沙沙的聲音為空間添加了緊張的氛圍,虹不知道何時也跟著站起來與白子面對面,兩人就這樣看著彼此卻沒有說話。
虹在思考。
他的腦子不太好,聽不懂太難的話。人們──不管是實驗室的人也好、跟在白子身邊的人也好──有時都會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說他的腦子有問題,但他依舊不明白原因。
因為他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甚麼事。不管是殺死怪物、還是殺死敵人,這些都必須要有人來做,而他正是去執行的人。但是為甚麼命令他的人要露出奇怪的表情?這不是他們希望自己去做的事嗎?如果說這份缺失正是人們覺得他奇怪的地方,那麼想他自己大概也是同意的。如果自己沒有缺少那份東西,他就能理解白子為甚麼會難過,又或是對方為甚麼會糾結在這些事情上了。
老實說,這種事就該像以往那樣毫不在意的拋到腦後遺忘就好了,但是白子是自己最重要的人,所以虹願意試著地去理解白子的痛苦。
「實驗室……每當有人加入軍隊,都會告訴他們這將伴隨著死亡風險。」他費解的想著,努力的表達自己的想法:「因為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是被改造過的。我想,就算知道自己可能一去不回卻還是願意待在軍隊裡的人,不管是誰、就連費黃也是,一定都已經做好死亡的覺悟了。」
「費黃曾經告訴我她討厭這個世界,因為這個世界已經甚麼都沒有了,不管是未來也好、還是希望也好,這些早就已經被現實吞噬殆盡。明明她的年紀比我還小,卻思考了很多我無法理解的事。在覺得她很厲害的同時,我也感覺費黃一直在迷惘著。」
「想死、卻同時也不想死,兩種矛盾的心情在費黃的腦中打轉。身為她的朋友我應該要幫助的,可是因為我很笨的關係,所以只能看著她一個人痛苦卻無法給予任何幫助。面對想要砍下她手腳的我、面對想要殺死她的怪物都拼命逃跑的費黃,卻替你擋下了致命的一擊,我想這就是她不斷思考後得出的答案吧。」
「所以並不是公主害死了費黃,而是費黃守護了公主。如果說她的死亡是出於她的個人意志,那麼費黃就不可能恨你。如果說費黃不恨你,那我就更不可能恨公主。我喜歡費黃、也喜歡公主,如果我因為這點事而對公主生氣的話,就違背了費黃的本意了,所以我是不會恨公主的。」
「她是自己決定要保護我的……」白子不可置信的重複道。雖然理解了費黃的想法,卻依舊無法釋懷:「可是如果我跟朗風一樣厲害的話,費黃就不會因為保護我而死。朗風是不需要人保護的,所以我也應該要像他一樣才對。他們需要的不是我,而是朗風……我應該要成為他的……」
面對白子的自我控訴,虹卻持不同意見。因為唯有那件事,是就連腦子不靈光、只知道戰鬥的他也能理解的。
他對此深信不疑。
虹看著依舊陷在痛苦中無法逃離的白子。對方如星光般美麗的銀灰色眼睛,就跟白子那宛如無數道銀河收束而成的頭髮一樣,令他情不自禁的心兒蹦蹦跳。虹無不心動的想:不管看了幾遍,白子依舊如童話般公主一樣美麗。比任何人都還要溫柔、比誰都更具有人性,光是接觸就足以讓他悸動。這樣的白子,甚至還是自己救命恩人的白子,虹怎麼可能會去討厭他、甚至是憎恨著他呢?
虹說:「你是不可能成為朗風的。」
紅髮男子的話語無非是一種致命的打擊,白子絕望的看著虹,卻見到對方眼裡溢滿的愛戀。
「公主自己不就說出答案了嗎?因為你本來就不是朗風啊。不管再怎麼努力、再怎麼模仿,人都不會變成另外一個人的。就像是我不管再怎麼喜歡公主,卻無法成為公主是一樣的道理。」
「我想,雖然公主說所有人都只需要朗風,但是一定有人跟我一樣,是需要公主的。如果不是公主在那一天救了我,我一定早就被怪物吃掉了。從那天起,公主就成為我心中最重要、比任何東西都還要重要的人。如果對孩子們來說,牆外的世界就是樂園、童話世界中打敗女巫的世界才是樂園……那麼對我來說,只要有公主在的地方哪裡都像是樂園一樣!所以公主不是不需要的存在,我想一定也有其他人是這麼想的。公主不需要去模仿朗風,更不需要強迫自己變成朗風。因為公主就是公主,公主只要成為自己就好了。」
「我只要……做自己。」虹的話撬開了白子的內心,直擊了心中最需呵護的那一塊。他忍不住喃喃自語,重新咀嚼著這句話:「不需要成為朗風……」
從來沒有人對白子說他不需要成為朗風。因為朗風對眾人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他們不能沒有他,就算寧可不要白子這個人也不能失去朗風。所以白子必須成為朗風,如果他不是朗風就沒有任何價值。
於此同時,白子想起了紫藤曾對自己說過一樣的話。
她與虹都對自己說,他只要成為自己就好了。那時的白子還無法理解對方的意思,沒想到如今聽來這句話卻宛如救贖。唯一不同的是,紫藤說完後便轉身離去,虹卻依舊站在原地凝望著他。
在所有人都需要朗風時,只有虹那雙美麗的、美麗的紅色瞳孔一直在注視著自己。
白子想起了他們再次見面的那一天同樣也是夜晚,那時的虹與現在一樣和自己面對面互看。月亮雖不如當時皎潔,但照耀在對方的紅色上卻依舊美麗。明明是如此奔放的顏色,卻在夜色下顯得內斂,令他無法移開目光。
一切就像是回到了再次相遇的當下,不一樣的只有那時的他考慮著殺死對方,而此時的對方卻回應了他滿眼的溫柔。
白子再也無法忍耐。
他淺意識中對虹的喜歡、因為費黃的死而帶給他的打擊、害死了眾人的愧疚,被託付成為朗風、憧憬著朗風卻無法成為朗風的自我厭惡……那些寂寞與孤獨、悲傷與困惑,在夜晚的增幅下衝破了脆弱的理智,爭先恐後地渴望著愛。
他想要比擁抱與安慰還要強烈的東西,這樣的心情在他將所有不堪地一面都展現出來後變得更加強烈,根本無法控制。
白子藉由這份衝動想也沒想地親吻了虹。而虹似乎沒想到對方會突然撲上來,整個人毫無防備與白子一同跌倒在地。他因為這陌生的舉動而下意識地想後退,但對方卻不打算讓他逃跑似的倚了上來。
他們小幅度的拉鋸戰看上去既曖昧而充滿情慾,白子與他的距離比任何時候都還要來的緊密,虹卻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想接受還是閃躲。
畢竟過去從來都是自己追逐著對方,今天兩人的立場卻完全顛倒,這種反差令他一時間不知所措。
虹感覺白子的舌頭輕輕地沿著他的上唇舔過,這種奇妙的感覺令他忍不住推搡著對方。
「為甚麼?」白子停下舔舐的動作詢問。他以為虹是喜歡自己的,所以應該不會拒絕這個吻才對,但是對方卻表現出退卻的行為,這令白子感到更難過了。他的眼睛看著愣住的虹,銀灰色瞳孔被哀傷切割成億萬個破碎的星光,彷彿下一秒就要流淌出來。
白子小心翼翼地捧著虹的臉龐哀求對方不要拒絕自己,本來就幾乎盲目迷戀的虹根本無法拒絕。他既是感動又是虔誠,一邊享受著自己劇烈跳動的心臟,一邊輕輕地回吻了對方。
「公、公主。」虹覺得自己彷彿掉進了蜜罐中,甜蜜卻令人難以思考。
這可不是好事。他想,現在的自己是多麼毫無防備,如果現在有人過來馬上就能殺死他了。虹試圖思考,但整個人卻不聽使喚。他沒想過當身體熱得不像話時,大腦卻可以濕冷的像是浸泡在水中。
這是壞事嗎?可是他覺得很舒服……白子也覺得很舒服。如果說他們都從這份行為中得到了快樂,這又怎麼算是一件壞事呢?
虹興奮到幾乎休克,很快便發覺到有濕漉的液體從自己的鼻子裡流出。
此刻,血的味道就像是致命的興奮劑,只會讓人更加沉溺其中。他下意識地伸出舌頭舔拭那甘美的鐵鏽味,感覺更瘋狂了。
虹的血在他們的吻中變得模糊。聽著虹癡迷的呼喊著自己,白子感覺自己也要陷入狂亂而迷幻的幻覺中了。他學著虹舔了舔暈開在嘴角的血液,一瞬間錯以為這是自己的血。
所有的一切都亂七八糟。除了擁抱的彼此,虹感覺世界就要與大腦一同融化了。他覺得自己的時間彷彿也被扭曲了,眼前的白子看起來像是第一次相遇的模樣。
這是夢境、是妄想、是過去的幻覺。虹亂七八糟地想,感覺不只是意識而是整個人都被夢境往下拉,潛進深深地慾海之中。從來沒有這種體驗地虹將之與缺氧的感覺連結到一塊,忍不住喘了一口氣。
他感覺白子模模糊糊而不得要領的撫摸著自己的身體,好似在探索著甚麼。被觸碰過的地方就像是在燃燒一樣,虹發出了分不清是痛苦還是興奮的呻吟。
他們一點技巧也沒有,只是憑藉著本能行動。白子在虹的身上留下濕漉的痕跡,而虹則學著對方親吻與舔舐。明明連交合是甚麼都不清楚,卻憑藉著盲目與衝動就相擁,只為了得到溫暖與愛。
他們是成年的幼獸、是寂寞的火焰,是聚集在一塊只為不消失的泡沫。陰暗的樹林、血腥味還有泥土地,這些聽上去一點也不浪漫的組合,這對兩人來說卻已十分足夠。
他們相互擁抱,讓心靈比以往更加靠近,彼此都了解現在是最棒的時刻。
「唔。」虹在白子進入時發出無意義的單音,一種被進食的錯覺浮現在腦海中。他感覺自己就像是罐裝的肉,正被白子一點一點的撬開。
「唔嗯。」
某種不知名的感覺在體內攀升。虹感覺到光在眼中盛開,令他無法控制的胡言亂語著。
雖然不知道虹的嘴裡在念甚麼,但是白子知道對方或許是舒服的,因此不確定的再度朝著那個位置輾過。他發覺自己每一次的動作都會讓身下的人顫抖,白子有點擔心對方是在害怕,想停下來的瞬間卻在見到對方舒服到渙散的表情後又決定繼續動作。
無數的光在虹的眼中炸開,他發覺這種快感太過了,卻又不想停下來。鼻血流的更兇了,虹顫抖到幾乎是癲癇,過去與現在一同在他眼前交疊。被白子進食的錯覺還留在腦中,他恍惚地喃喃囈語:「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
「噓噓噓……沒事的。」注意到對方太過興奮,白子忍不住停下來安撫對方。他學著黑莓安慰孩子的樣子撫摸著對方的臉龐。
「噓……沒事沒事。一切都會沒事的。」
「唔唔唔……公主、公主。」虹因為鼻血的關係而口齒不清,他想自己有些眷戀對方的唇,因此湊了上去笨拙的親吻對方。
「……不是公主。」白子接受完虹的吻後悶悶地說:「叫我的名字。」
「……白子?」
啾。
「……再叫一次。」
「白子……」
黑莓有些擔心。
她獨自一人待在原地,小小的火堆就像是在表達她的不安,看上去忽明忽滅。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她就該先去附近找找看有沒有樹枝了。黑莓一邊想,一邊撕下屍體身上的布料丟入火中。
她有些後悔自己當時沒有追上白子。畢竟當時的對方怎麼看都不像是沒事的模樣,作為相處時間最長的同伴,黑莓認為自己應該要安慰他的。
但是自己該怎麼安慰對方呢?說你不需要理會木英他們說的話?
想起木英說到朗風時瘋狂的眼神與白子那迷惘的表情,黑莓就感到難過。不只是她,朗風在所有人的心中都太過重要了,重要到了不正常的地步。這樣其實是不對的,如果大家沒有這麼執著於朗風,或許木英奪權的事情根本就不會發生,白子也不會為了扮演朗風而約束自己。
身為待在對方身邊最久的人,她實在不應該因為自己對朗風的仰慕或是任何特殊的愛戀之情,而將早已離開的人強加在白子的身上。她明明對自己說過無數次,但是從來都沒有做到。
黑莓陷入愧疚的漩渦中,但她感傷沒多久,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發現果然是白子與虹回來了,女子情不自禁的衝過去擁抱了兩人。她感覺自己從沒這麼放心過,嘴中忍不住叨念:「太好了……你們兩個人都沒事……」
白子被黑莓的舉動嚇了一跳,但知道對方是真的在擔心自己後,暖意瞬間鑽入了心底。他回抱了對方,對女子依然留在原地沒有離去表達感激。
漫長的擁抱讓三人陷入低谷的心重新溫暖了起來。他們終於結束了這份擁抱,黑莓對自己的衝動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時也注意到了還陷在恍惚中的虹。
「他沒事吧?」女子有些擔心對方的狀況,但白子對此只是露出了淡淡的、寵溺的微笑。黑莓還沒搞懂兩人之間究竟發生了甚麼,虹便因為想起了剛剛發生的事而再度流下了鼻血。這讓黑莓的疑惑瞬間拋到九霄雲外,慌張地尋找止血的東西。
「你不可以讓血一直流啊!」女子抱怨著,撕下一塊布遞給對方。等到她手忙腳亂地幫虹止完血後,原本瀰漫在三人之間的尷尬也煙消雲散。
他們討論了一下,還是決定明天再啟程去追木英一行人。白子要虹去休息,流自己與黑莓守夜就夠了,因為虹是重要戰力,他希望對方能得到充分的休息。
既然白子都這麼說了,虹當然是不可能說不的。畢竟下午的時候遭遇了突襲
,剛剛還跟白子做了激烈運動,就連虹自己都認為自己該休息一下。
他很快的就蜷曲在地上進入了夢鄉,留下白子與黑莓兩人盯著小小的火堆發呆。
良久,一直盯著火焰的黑莓突然說話了:「……白子。」
「……」白子大概知道對方想說甚麼。他知道黑莓對朗風的感覺與其他人不一樣,他也知道朗風是如何去教導自己好讓自己活下去。他能理解黑莓、應該說所有人中,他最能理解黑莓為何如此希望自己身上是存有朗風的影子。
白子發現他之所以願意去扮演朗風,很大一部分是為了黑莓,因為對方一直對他很好。黑莓照顧他、保護他,甚至是所有人都離他遠去的現在也依舊願意站在他這裡,這種全心全意的信任彷彿他們是有血緣關係的親人。是她與朗風接納了無依無靠的自己,因此白子願意為了她去強迫自己成為朗風。
如果不是今天發生了這樣的事,他大概會繼續扮演朗風的角色吧。
因為朗風是最完美的,扮演他對任何人都好,而且這也不是甚麼壞事。但事實上並不是這樣,扮演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人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他們只是緬懷過去、陷入記憶中的美好。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他們必須前進。黑莓失望的表情是白子唯一對自己的決定感到後悔的時候,但他依舊決定切斷自己與朗風的連結。
他愛黑莓,但不想再扮演朗風了。
「我很抱歉。」白子說:「我無法成為朗風……」
「……我知道。」黑莓本來是想先道歉的,卻被對方搶走了先機。女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開口:「老實說這樣才是對的。我一直都告訴自己:『你不是朗風、朗風有他的做法、你也應該有你的做法。』,但依舊時不時的用朗風來控制你……我才是加害者的一方,真該道歉的是我。白子,我很抱歉。」
白子對黑莓的道歉感到訝異,他想說自己從沒怪過黑莓,雖然有時會感到痛苦,但是他是真的願意為了黑莓扮演朗風的。白子有點想解釋,但想到這其實就是黑莓對他不願扮演朗風這件事的回答後,白子最後選擇向對方說:「沒關係。」
沒關係。
白子在心裡咀嚼了自己的回答,發現似乎是真的不在意了。
他不確定是因為情緒已經發洩完了、還是因為他與黑莓互相坦白了彼此的想法。但不管是哪一種,他都發現心情輕鬆多了。
白子忍不住安慰對方:「那個時候就連我也無法接受朗風的死,或許我淺意識也覺得如果我代替了朗風,他就依然活著。」
眼前的火焰盡責的燃燒著,黑莓久違的想起了自己所愛著的那名男子最後的面貌。朗風的臉安詳的就好像只是睡著一樣,只是永遠不會在醒來。
以不知道明天究竟活不活得下來的他們來說,那難道不是最好的結局嗎?
雖然想起對方時依舊令人難受,但黑莓認為自己已經能夠面對朗風死去時的悲傷了。她想:總有一天,這份傷痛一定會結上小小的痂。這樣的自己是不是也稍微有點進步了呢?
想到這裡,黑莓不禁眼眶泛淚。她說:「那個時候有把朗風埋起來,真是太好了。」
「……是的。」白子感覺女子朝自己更靠近了一點,就像是再汲取溫暖與安慰一樣。
他回想起朗風死去時沉穩的臉,然後想到那些來不及埋葬而遺留在原地的屍體,便也跟著同意了黑莓的話。
「我們有將他埋起來,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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