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回到明熙觀,仙君支使魚臣去準備晚膳,和陸遠一同在門柱與欄杆上安置他倆一起團的幾隻雪兔子,之後便看似有些倦地坐上長椅,不用一會兒,伏於石椅扶手上沉沉睡去。
就算陸遠探手輕撫他的臉龐,也弄不醒他:『要叫仙君回房裡去睡吧?但是……』
自指間滑落幾縷薄涼金絲,流洩繾綣愛意,如棉似絮、輕軟無力,卻纏縈在心。
捨不得吵醒他。
陸遠沉悶地長嘆了口氣,他很懊惱為什麼要對仙君那麼粗暴?就算一時壓不住脾氣,也不該對仙君那麼做的……那不就和杜溪子一樣了嗎?
他明白杜溪子那晚為何說他隔日說不定還希望自己早點死去,但他不是杜溪子,他想以溫柔待仙君,而不是像杜溪子那樣,毫不猶豫地宣洩慾望,在仙君身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的傷:『一定是因為被他附身的時候影響,全都怪杜溪子就對了,都是他害的,全怪他。』
一想到那人,難免恨恨咬牙。
他信了那人的話,也信了那人對仙君的情,但那人卻把仙君傷得至重至深,現在他是不會再認為那人有哪裡好的了,一丁點也不。
「唉呀,河神大人怎麼在這裡睡著了?」
正去取了錢財經過大廳欲往凡人街市去採買幾道好菜的魚臣,見到了沉睡的仙君,便這麼說:「應該很倦了吧?別叫醒他了,去拉條被子給他蓋吧。陸小哥有所不知呀,你病的這陣子,河神大人可是一直沒休息過呢,又是看顧又是煎藥,還要到處忙。」
被仙君帶出去玩雪前,陸遠只來得及問魚臣他睡了多久、現在是何時,還來不及問他詳細的經過,而仙君不是不肯告訴他就是他不敢細問,現下不正好逮到個好時機嗎?陸遠立刻起身,拉著魚臣往觀外去:「欸欸欸,魚大哥,我有事問你。」
「你說什麼事?我這裡才有一大堆事要問你呢。」魚臣沒好氣地,在兩人的腳步停在庭院裡、猜測仙君該聽不到的地方時,魚臣才抽回被陸遠拉著的袖子:「定河真人跟你到底什麼關係?你知道現在其他河域裡的水妖河怪把話傳得有多難聽嗎?問河神大人他也只叫我們不要理睬,但是我們的河神大人被說得那麼難聽,我們底下這些小妖臉上還有光嗎?這陣子也是到處打起來呀,雖然只要河神大人出個面,那些個搗亂的傢伙都會被趕走,但就是,很麻煩啊。」
「……聽起來很嚴重啊,到底被傳了什麼話?」
「還不就是……唉,跟你個小孩子說了能懂嗎?」
「給我說喔,我要問的也是這件事,大婚那日隔天到底怎麼了?」
反而陸遠問的話,讓魚臣一臉懵:「還能怎麼了?啊,那晚所有神仙妖怪都喝醉了,很厲害的啊,你從哪兒弄來的神酒那麼好喝?大伙兒醉得不像話。隔天就,我想想,河神大人先來叫醒我和其他侍候的小妖,讓我們去給所有賓客準備早膳和醒酒水,等他們醒來,用過一點餐食後就送走他們了?啊,有神仙問定河真人怎沒出來見客,河神大人回說定河真人身體微恙不便出面送客,然後大伙兒就散了。」
陸遠神色一凝:『……他沒說定河真人不在了嗎?』
魚臣緊盯著他臉上的神色變化:「欸我說啊,定河真人不是跟你共用一個身體的嗎?所以才會忽然大、忽然小的吧?一下子是你,一下子是他,我們都搞不懂啦。現在呢?定河真人哪兒去了呀?我們就盼著他出面說說那些管不住嘴的渾球啊!」
籌備婚禮期間他和明熙江的魚妖精怪們一起忙活,尤其杜溪子意見特別多,當時杜溪子出面給他們的解釋,就是他為征討濱海巨魔耗力過甚、險些魂飛魄散,只得暫居於陸遠之身休養。魚妖精怪們的道行不夠高,修的也不是仙道,自然辨別不出杜溪子深歛暗藏的魔瘴,全然不知杜溪子入魔一事,只當他是前任河神敬重,任其擺佈。
「我不知道啦……你不會去問仙君嗎?」陸遠沒好氣地回話。他眼見杜溪子消散於無形,卻不知那到底是怎麼回事,而不敢亂說妄加猜測。
「你以為我問他會回喔?你太天真了。」魚臣也沒好氣地應他。明明講過幾百遍,明熙仙君就是問了也不回答、只叫他不要管的那種悶聲上級啊。
陸遠之所以想知道那之後的情況,和杜溪子發帖請神仙們來參加喜宴有關,那些神仙們不只是杜溪子的道友,而且,他們也只在見上一眼,就知道杜溪子入魔一事。
『只要了卻吾之心願,必不為天下帶來危難。』
若是其他魔魘,仙人們肯定一句也聽不下立即誅殺,卻因百千年的情誼,那些仙人並未一見面就對杜溪子動手,而是信了他的謊言。
『汝之心願為何?令汝棄千年道行入魔?』
『吾之願,不過與吾徒,締結姻緣,共修白首。寄帖予爾等,便是望在多年情誼,由爾等見證賜福,此番金玉良緣。』
『師徒相戀成何體統?!』『龍陽之間談何婚嫁?!』『如此大逆不道,莫怪你入魔!』
『無妨,吾將與此身共存,陸遠陽壽終時,吾也將隨之而去,故,莫斷吾之姻緣,吾自當與世隔絕,與愛徒終身廝守於明熙江底,不亂於世。』
道友們嘴上罵歸罵,但他們仍舊是看在與杜溪子的情份上,任著事態發展。所以陸遠擅自猜測,他們應該知道定河真人已經不在了的這件事。
仙人們想什麼,他不清楚,看來能從魚臣嘴裡打聽的,也就只有精怪們的事:「所以你說附近的水怪妖精們到底在謠傳些什麼?」
「唉。」魚臣搖了搖頭,既然陸遠執意要問,他也就說了:「像是河神大人用美色迷惑坑害定河真人,奪下河神之位後,在明熙觀裡養男寵……現在連其他河神都要信了,說咱們河神大人空有神職在身卻無神格可言……」
「男寵?」陸遠有點無法理解這當中誤會了什麼,身後一聲金屬劃過石牆的聲音,引得他和魚臣同時回身,便見仙君手持長劍,薄亮劍刃沾染一抹血腥,臉頰與髮鬢也有幾絲血沫濺上,半歛晦暗藍瞳,冷冷道:「不是讓你去備晚膳?躲這兒嚼什麼舌根?別讓遠兒聽那些無聊的話。」
「仙君?你怎麼……?」
「河神大人!這就去!這就去!」魚臣連滾帶爬地奔出大門,一進江水之中便急速展鰭游走。
在魚臣離開後,陸遠急奔回仙君面前,見他手一翻便將長劍化去,忙問:「仙君為什麼身上有血?你受傷了嗎?」
「別替本座擔心,這是不長眼的畜牲留下的,而且……本座也沒殺生,教訓教訓牠罷了。」
陸遠抬高了手,抹淨仙君頰上血沫,難免心中一陣不平:「為什麼……把定河真人的事情一五一十抖出去不就好了嗎?仙君你根本什麼錯也沒有,就這樣任人看輕你、低賤你嗎?那群神仙也是,他們一定知道真相吧?為什麼沒有人要站出來把真相說給大家聽呢?」
「遠兒,你明白的,有時,真相並不重要。」仙君淡漠回答,抬手撫上陸遠面頰,輕撫幾回,見那雙眸盈盈淚光,便將他嬌小的身子攬入懷裡:「我只要守住你,守住師尊的名聲,如此便足夠了。靈山的神仙們也是,師尊已重入輪迴渡劫修行,過往師尊美名遠揚,也為匡正仙道貢獻良多,保住他的名聲,不過是他們一點微薄心意,遠兒莫怪他們。」
憶起自己是如何遭村裡人構陷傷害,陸遠喉頭一痠:「他的名聲重要,你的名聲就不重要嗎?」
仙君難得地嗤笑一聲:「不重要,在妖的世界裡,名聲,比不上力量重要。」
那是陸遠不明白的世界--比起凡人間的勾心鬥角,更要直白、純粹、暴力的世界。
「謝謝遠兒替本座擔憂,但這些事,真算不上是事兒。」仙君放開陸遠,淡然一笑:「在魚臣張羅餐食回來前,先去脫了襖子,觀裡沒那麼寒。」
任人汙衊,對他而言算不上什麼事嗎?陸遠不確定,對仙君來說,到底什麼才算是事呢?
『不,無論仙君當不當這些是事,我都沒辦法當它們不是事……但是,現在的我,又能做得了什麼?』
他只是個普通孩童,只要魚臣輕輕一捏就能捏死他的無力程度,若不是有仙君在,明熙江任何一尾小魚精都會視他若無物,這樣的他,仙君說不管的事他又能奈何?
再度為自己的無能而難過,卻也只能長長嘆口氣:『我除了給仙君添麻煩,又能做得了什麼?這樣的我,到底有什麼臉面,說要待在仙君身旁?』
回到廳裡的仙君,翻手便是落了一本書冊在掌心:「一同讀書如何?」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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