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至傍晚,冬陽已沒,江底幽暗,陸遠揪著仙君衣袂往書房茶室裡,就著煮茶的地爐,以鍋釜燒起一鍋水。
陸遠另取了一只木盆,倒入糯米粉,取鍋中水幾勺,分次加入粉裡,搓揉著試探,過乾再加水,直到他能將所有盆中粉滾揉成一團不沾手的柔軟為止。
陸遠又取了一只木盆,倒進花生粉、糖粉,和一小塊油膏,動手揉成團:「教我的大娘說,花生粉跟糖還要加點豬油,才好捏成塊。」
在糯米團與餡料都備好後,陸遠就先從餡團取一小塊,在掌中搓成圓球,放置在另一個空盤中,取糯米團一塊,先在掌中搓圓再壓扁、捏薄,才把方才弄成球的餡包入,攏好皮再搓滾成圓球,置於盤裡:「像這樣就行了。」
「本座試試。」仙君也就撩起袖子,儘管臉上冷淡,正襟危坐又上身微前傾的姿勢卻顯得躍躍欲試。學著陸遠取餡滾圓、取糯米團捏皮,再將餡包入,塑形滾圓,置於盤中。看著陸遠又搓好兩個湯圓,他搓的那個就擱在陸遠的湯圓旁,細細的間隔著不讓它們靠在一起,仙君低聲自語:「挺有趣的。」
「就是啊。」聽到仙君這麼說,陸遠說不出的高興,一邊搓著湯圓,笑道:「仙君喜歡的話也可以捏成別種形狀啊。」
「……無妨,圓圓滿滿看著挺舒心。」仙君再度跟著一起搓湯圓,然後發覺,陸遠的速度快他許多,似是相當嫺熟,這才憶起:「如此說來,遠兒每年冬至也是會和你娘親搓圓仔……」
不過是不包餡的,有些會染得粉紅,小小圓圓一個接著一個,擺滿一大圓盤,相當可愛。當時的仙君還不是河神,常離開明熙江,沿著水路往陸家去看看陸遠過得如何。
「不只是圓仔,我也捏過很多母雞小狗啊。」陸遠投給仙君相當燦爛的笑容:「冬至敬神會拿去拜呢!仙君收到過嗎?」
沉默半晌,仙君回答:「陸家敬拜的是天上神仙與護家神明,這裡沒收到過呢……」
「嘻嘻……那今天我親手做給仙君吃。」
陸遠給他的笑容,爛漫且天真,彷彿他從未遭受過任何苦難、猶有雙親疼愛那般。正是因為如此,仙君未曾懷疑自己錯愛了誰、錯信了誰,陸遠的善良與樂觀,總是直面回應著他的善待。
「在水燒開之前,我們快點搓完吧!」
若是之前在家裡和娘親一起做,是在冬至前晚先搓好湯圓,待隔日冬節時才下水和糖煮,但他如果和仙君一起搓完,要他再等一晚他是等不及的,他等不及馬上煮好讓仙君嚐呢……這才留待今日一同搓湯圓呀。
在陸遠的努力之下,清水滾騰出陣陣白煙時,兩人就能一同將已做好的湯圓一一落鍋,陸遠持木勺在水中輕划,讓水流分開湯圓避免沾黏在一塊,也小心著不弄破,待湯圓一一浮水起,便是:「熟了熟了,能吃了,再加點糖就好了。」
「……不能再煮了吧?」仙君指尖向上一起,以仙術讓那鍋湯浮空,順著指尖比劃,輕巧落在已舖好一方濕布巾上,以免燒壞竹蓆與木板。在鍋離火後,便以仙術熄了地爐炭火,見陸遠打開糖袋往鍋裡倒時,仙君想起了:「本座記得有些人家貢奉的甜湯,會灑入金桂、加些甜酒……」
「嗯?仙君這麼一說……我好像有聽過?」
但,應該來不及了吧?臨時上哪兒買呢?
仙君空掌一握,舉向湯鍋上,再放開來時,灑落一些棕黃粗粉,正當陸遠很緊張他不知下了什麼鬼東西而低頭想看清時,便聞到撲鼻香氣,那清甜芬芳很是熟悉:「……這個……好香啊,這是桂花!」
仙君能變出來的食品都是有信徒供奉給他,也就是說,該是有信徒供奉給他桂花與甜酒吧。
不知何時仙君已經手上拿著一杯酒,當陸遠注意到時,那淨白酒液已從他的鼻頭前傾入湯水,僅僅毫厘,但他已嗅得那醺醉,而不自覺憶及,他與仙君共飲的那盞交杯酒:
『請君與我共飲交杯酒,齊盼此生能長久……』
『請君與我同飲此杯酒,不離不棄共白首。』
言猶在耳……
當他挪正上身時,仙君難免問:「遠兒是否身體不適?面色過於紅潤……」
「不,沒事,我很好。」陸遠垂著頭,想遮掩臉上紅赧,拿著木勺拌起甜湯。
與他同齡的孩子,不是還在玩泥巴就是鬥蛐蛐兒,他卻只想著……小孩子不該去想的,大人的情事。也許他很早時候就不正常了吧?打從仙君從神婆手中救了他、他見到仙君的第一眼開始……
仙君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遠兒做這麼多,想必也要分給常來觀裡幫忙的魚臣和魚精兄弟?」
「欸……」有些回不過神地,陸遠點了點頭。
「往大廳去吧。」趁湯未涼前。
仙君將鍋蓋蓋上後,以仙術令鍋釜騰空,一手帶上陸遠,直接移形至觀內大廳,畢竟對他而言,捧著口大鍋慢慢走到大廳是沒必要的。置鍋於長桌上,再信手一揮,變出數只木碗與木匙,即可:「遠兒,接著要怎麼分湯?」
「啊,接下來我來吧。」陸遠這才撩起袖子、持起湯勺、打開鍋蓋,撈著湯圓,一一平均分給各碗,再添些湯水,只有一碗,特別又裝了兩隻陸遠偷捏的小狗,笑道:「這碗給仙君的,看我多有心啊,阿狗捏狗子請仙君嚐嚐。」
聞言,憶起『阿狗』是陸遠的乳名,仙君莞薾:「謝謝遠兒,如此上心。」
「欸?明年換仙君捏幾尾小魚給我嚐嚐呀。」
「一言為定。」
仙君回得爽快,反而陸遠臉上又是一陣紅:『只是說說笑而已嘛……仙君對我的話一直很上心啊……』
不待他出聲呼喚或出觀叫他們,常在觀裡進出的魚精魚臣們像約好似地全湧進廳裡,先是一陣叩拜:「河神大人!」「傳喚我們何事?」
仙君歛起方才與陸遠談笑的態度,改以平日的淡漠嚴肅:「今日冬節,遠兒做了些湯圓,犒賞諸位平日對他的照顧。」
「哎?陸小哥客氣了……」他們看來客套,但也掩不住欣喜:「我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不足掛齒。」「就是說呀。」
仙君的嚴正態度轉換嚇了陸遠一跳,但想起杜溪子是如此教導他的,也就立刻熟絡地捧起一個又一個盛好甜暖湯品與湯匙的木碗,招呼他們往桌旁揀位坐下:「別這麼客氣,快來坐下,趁湯還熱著快喝。」
雖然原先仙君沒想過要讓他們坐下,但既然陸遠想和他們平起平坐,仙君也就聽之任之。在陸遠的身旁坐下,捧過陸遠特地留給他的湯碗,先細酌一口飄散淡淡桂花香的甜湯。在他說話前,魚精魚臣們先嚷嚷了起來:「這就是凡人冬節嚐的湯圓呀!」「好味!」「湯裡有酒是嗎?好喝呀!」
所以仙君默然,因為話都被搶完了。
「魚大哥你們是第一次吃到湯圓呀?」陸遠只好奇問,畢竟這些精怪少說都五六百歲,最常和他抬槓的魚臣已近九百歲,說來還比仙君大呢。
這便是仙君待他們的態度嚴肅端正,卻未曾輕蔑他們的緣由:仙君敬他們比自己年長,卻也因階位緣故不能與他們太過交好。
「因為我們是水族呀。」
「魚不吃熱的東西。」
「如果不是陸小哥在,我們大概沒機會也沒想過要吃凡人的食物。」
「凡人吃的東西真美味。」
「想想當凡人好像也不錯嘛?」
陸遠這才坐了下,望向身旁一直沉默喝湯的仙君,帶笑問:「味道還行嗎?」
仙君這才揚起一抹暖笑,回答:「遠兒的手藝很好。」
「後來的桂花和甜酒是仙君放的,不完全是我手藝好啊。」陸遠笑答,捧起湯碗,先飲一口暖甜微醺:「嗯!好喝!」
「以後多找機會像這樣,一起洗手做羹湯,既有趣,滋味也挺好。」
仙君如此說時,陸遠是相當開心的:「嗯!」
尤其當仙君慢條斯里地咬破湯圓,細細品嚐後才下嚥,吃得相當滿足的模樣,陸遠也感到胸口暖暖的幸福。
他專心一意搓的湯圓裡,揉進許許多多他的感情,仙君能細細品過後再嚥下,也令他感覺到自己的心意正被好好珍視著、被盛接著,他的心意,仙君確實收下了。
陸遠咬下一口還有些燙的柔軟大圓仔:「我也是第一次吃有餡的湯圓,好甜好好吃!」
滑順香甜的花生餡與柔軟的糯米皮十分搭,似乎是仙君加的酒,他感覺到肚腹一陣暖,在涼冷的冬夜裡,相當舒服,舒適到喝完湯、吃完湯圓後,忍不住直犯睏。
「遠兒今日也累極,回房睡了吧。」
迷糊中聽著仙君這麼說,感覺仙君抱起他,再睜眼,已經回到臥房裡,只有自己一人躺在床上,一雙靴子被好好地放在床腳下。桌上已備有一盆溫水與帕巾讓他擦臉和身體,與潔牙用的柳枝、一撮粉鹽、一杯水。也就勉強忍著睡意,先去潔牙漱口、擦洗臉和手腳,才在渾身暖意下,倒回床上,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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