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挑選志願者,奈莉第一時間會想到冗長的文件。她在密密麻麻的字海中尋找合適的句子,用來說服父母把孩子交給他們。
再來是錢。曾經因戰爭受公眾高度關注的窮村莊,因大量的捐款而一度變得富裕起來。可是隨著時間流逝,這條窮村莊被其他新聞淹沒,漸漸被人們遺忘。就像新買回來的衣服一樣。剛得到時非常新鮮,因此經常穿著。不過穿了幾遍後開始厭倦,於是便把它收進櫃子裡,久而久之就忘記了這件衣服。
來自窮村莊的人們因為是文盲,所以失去進入勞動世界的最基本資格。這也是N上將選擇他們的原因。
此刻奈莉正垂著頭,看著文件上的條款。一對年輕的夫婦坐在桌子的另一邊,破破爛爛的衣服下是瘦弱的身軀。
父母一旦簽署文件便正式放棄孩子的撫養權,當然奈莉不會告訴他們。「志願者參軍後,其家屬可獲得一筆獎金。」她說,跳過了「志願者有機會進行自殺式任務」和「不保證志願者不會染上腐壞肉體症」這兩條。
年輕夫婦一臉認真地聆聽著。
「沒問題的話請在這裡蓋手指紋印。」
奈莉拿出印泥,連同文件一起推到他們面前。年輕夫婦看起來很困惑,來回看著自己的手和印泥。
奈莉討厭現在正在做的事情。她板著臉,彷彿這樣時間便會過得快一點。「用姆指,蓋在這裡,兩人都要。」她冷冷地說。
指紋像血一樣染紅白紙,奈莉把文件收回來。當她抬頭時,對上男人和女人討好的臉。「你們可以走了。」
男人怯怯地開口道:「那獎金⋯⋯」
「一會便可以領取,之後每個月的月頭都會寄給你們。」可是不會寄很多個月,因為之後軍隊會宣稱志願者已經死在戰場上。
聽到她的話後,男人和女人同時鬆了一口氣。「太好了,」男人低聲說:「這樣一來便有錢買食物給其他的弟弟妹妹吃。」
生太多卻養不起一直都是窮人的通病,奈莉一點也不明白為甚麼他們要這樣做。
「兒子不會恨我們吧?」女人不安地問:「我們要他去參軍,他可能會死⋯⋯」
男人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他不會恨我們的。他是個好孩子,他一定會明白的。現在兒子可以過更好的生活。你想想看,軍隊有床、有足夠的食物,生病了還能看醫生。他會成為英雄的,不用跟著我們像垃圾一樣死去⋯⋯」
「他會恨你們的。」奈莉打斷他們,兩人吃驚地瞪著她。「對他來說,你們拋棄了他。」
她望進兩人的眼眸中,看到裡頭深深的傷痛和歉疚。
「你們只是因為內疚才會把孩子送過來。只要他們不在你們眼前,你們便會感到安心,因為不用看著他慢慢死去。」奈莉一字一字、緩慢又冷酷地吐出話語:「你們只是在推卸責任。」
既然把孩子生下來,就要負責到底。對孩子來說,父母是神聖的。
兩人臉色發白。正當奈莉以為他們會落荒而逃之際,男人開口了。「也許真的是這樣,可是有誰做父母的不想給孩子更好的生活?那怕會被他們誤會、憎恨,我們也想為他們做點甚麼。所以,我很感激你們。」他堅定地看著她,語氣真誠地說:「謝謝你們給我們補償孩子的機會,你們拯救了我兒子的人生,謝謝你們出現在這裡。」
奈莉別開視線,強迫自己冷漠起來。「你們可以走了。」她艱難地擠出語話。
當小白一拐一拐地走進軍營時,商人們正在高談闊論他們帶來的貨品有多強壯和出色。這些從遠方村莊帶來的志願者,足以讓他們大賺一筆。
小白跌跌撞撞地摔在地上,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個男人急急忙忙地扶起她,讓她坐在椅子上休息。
男人打量著小白。「生臉孔,你是第一次來這裡的嗎?」
小白點點頭,疼痛令她的臉皺成一團。「老鼠、有老鼠⋯⋯」小白低聲啜泣。「他們趕走我的貨,我只餘下一件⋯⋯」
男人倒抽了一口涼氣。雖然他很同情眼前瑟瑟發抖的少女,可是現在不是安慰她的時候。「老鼠在哪裡?」男人用力捉著少女的肩膀,拼命搖晃。「快告訴我們,老鼠在哪裡!」
這個舉動似乎嚇了小白一跳。她恐懼地瑟縮著,戰戰兢兢地開口道:「東、東邊⋯⋯」
「你的笑容呢?」
當奈莉走進N上將的房間時,N上將這樣對她說。他正放下話筒,從文件堆中抬起頭。
奈莉知道N上將剛剛打給誰。東邊出現老鼠,有商人遇襲、貨品被搶,再怎樣想也是邊境巡邏兵的責任。
他們以為自己是來自地下鐵路,她想起他曾這樣說過。地下鐵路並不是真的地下鐵路,而是從前幫助黑奴逃亡的秘密結社。
「他們認為他們是英雄,可是也不想想他們到底能做甚麼。」N上將的臉上浮起嘲弄的笑容。「只把志願者帶走根本解決不了問題,沒多久他們又會因太窮而再度回來。」
「挑選志願者的時候,你為甚麼不笑?」N上將再問了一遍,笑意盈盈。看來他不會打她,可是誰知道他在想甚麼。
奈莉答:「我笑不出來。」
N上將誇張地搖搖頭。「你太任性了,奈莉。既然志願者最終都會死在戰場上,那麼至少現在就讓他們感到快樂吧。我們在做慈善工作。要不是我們,來自窮村莊的人們早就餓死了。那些人應該感激我們。」他看著奈莉,冰冷的眼神讓奈莉想到槍。
只需扣下扳機,便能輕易奪去人的性命。既不用雙手染滿鮮血,也不用近距離接觸目標。只需輕輕動一動手指頭,問題便會被解決。
「笑一個,還是說你根本就不尊重這份工作?」
奈莉努力擠出笑容。
「真乖,這才是我聽話的好女孩。」
艾伊覺得自己好像沈在水底裡。
四周一片冰冷,朦朦朧朧的光包圍著他,猶如碎片一樣。耳邊只餘下心臟穩健有節奏的響聲,催眠般令他在不知不覺間放鬆下來。
還不行、還不夠深,要到陽光觸及不到的黑暗之處。
艾伊的力量開始伸延,像四肢一樣纏上每一個患者的心智。他的力量繼續擴散開去,向著遠方奔馳。
然而無論艾伊有多努力,他都找不到腐壞肉體症患者隔離區的患者。
他只找到一片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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